贺逾跟他对视, 借着暗淡的安全出口的小绿灯,看清洛时熙脸上并没有哭过的痕迹。
他不但没有放下心, 反而更加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哭是一种情绪发泄的手段,现在洛时熙遇到了这么大的事, 却强忍住不情不外泄,并不是个好事。
洛时熙看着坐下来, 跟他视线齐平的贺逾,轻声开口,“东西我要过来了,等会发给汪先生。”
贺逾摇头, 没问洛时熙说的什么东西, “我不是来说这个的。你怎么不回宿舍?”
“大家都睡了。”洛时熙将头靠在身后冰冷坚硬的墙壁上,看着黑暗处出神。
他很感谢贺逾没有打开楼道的灯, 让他可以完全隐藏在黑暗中。
贺逾说:“如果你回宿舍, 起码还有人会给你递杯温水。”他们一定会安慰你,让你别难过。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阴冷黑暗的角落里,一坐就是三小时。
洛时熙摇头,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会给哥哥们添麻烦,大家训练已经很累了。”
他说着, 转头看向贺逾在黑暗中的轮廓,很勉强的扯起一抹笑意,“我好像也给你添麻烦了。”
贺逾不喜欢洛时熙这样说。
“洛时熙,你听着。”贺逾借着小小的光,扳正洛时熙的肩膀,让他看向自己。
“如果我没有解决问题的方法,那我就不配做你的老板。”
大概是临睡前喝多了水,又有人起夜,经过楼道口时把灯光弄亮。
洛时熙不期然间,撞入一双桃花眼中。
此时那双桃花眼因受到光线刺激微微眯起,却依旧坚定、认真地看向自己。
贺逾紧抿着唇,注视着洛时熙。
两人离得太近了,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
近到贺逾终于看清了,洛时熙眼尾的那颗小痣。
四下寂静无声。
洛时熙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喉结滚动,“我……”
他该说自己只不过还是个没出道的小小练习生,哪里值得贺逾千里迢迢连夜坐飞机,从三亚飞到这里。
他该说那些事情不是自己做的,他们家不是外人想的那样。
他该说其实地上真的很凉,他感到全身都麻木了。
他该说好多好多,但是猛然间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说起,只看着贺逾那双眼,发了懵。
手机“叮咚”一声,是微/信提示音。
洛时熙看了眼,王乐把自己要的东西发过来了。
他的东西在家里,现在当然没法去拿,幸好当初在王乐那里留了备份。
洛时熙舔舔干涩的嘴唇,“东西发过来了,我转给汪先生。”
贺逾:“是那件事相关的?”
洛时熙点点头。
“好,我们回去看看。”
贺逾站起来,在灯光重新亮起的同一时间,对洛时熙伸出手,“走吧,怕打扰到舍友,那就去我房间。”
洛时熙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抿了下唇,伸手握住,然后被贺逾借力拉起。
因为坐地上太久了,血液不流通,他刚站起来就往前扑。
贺逾赶忙把他搂在怀里。
等洛时熙站直后松开手,半揽着他避免再跌倒。
“轮椅呢?”贺逾问。
洛时熙说:“在楼梯上面。”
贺逾又心疼又好笑:“你怎么下来的?”
洛时熙低着头,没好意思说。
贺逾见状,拍了下他脑袋,“行,我们去拿。”
等到了导播室,没想到大家还在那里,就连汪寒文也在。
汪寒文此时已经收到了洛时熙发过来的资料,目光复杂的看着他。
导演见贺逾进来,叫了他一声,“贺逾。”
贺逾没应声,而是推着洛时熙,冲汪寒文点点头,“走吧。”
路过之前那位工作人员时,对方照旧是一脸不屑,不过这一次不敢当着贺逾的面大声说,只是小声嘀咕了句。
“真是什么人都有,恶心。”
贺逾往前走的脚步顿住,慢慢回头,松开了轮椅把手。
“贺、贺导师。”工作人员看着一步步踏向自己的贺逾,心下无端一紧,嘴上开始磕吧。
贺逾淡淡的看着他,抄在口袋里的手伸出来,压在桌子上,低头俯视那个男的,无形中带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说什么呢,我没听清,”贺逾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你再说一遍。”
男人在贺逾强大的气场下,身子一点点往后缩,直到后背碰上了椅面,“我……没说什么,哈哈哈,没说什么。”
贺逾:“我说我没听清,让你再说一遍。听不懂?”
贺逾生气了。
在场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我、我……”
看着说不出话来的男人,贺逾嗤笑一声,“我都不知道,你们招员工的条件放这么宽,什么人都要。”
他这话是对导演说的。
导演刚才因为他的态度已经够提心吊胆了,现在又来了这一出,是真害怕贺逾这位大爷直接就地解约,拍拍屁股走人。
真惹了贺逾不高兴,什么交情都是放屁。
导演看着说不出话的男人,厉声道:“小吴,你刚才说的什么?”
看周围人都看着自己,小吴只好吞吞吐吐地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说完,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了。
贺逾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一字一顿的重复,“恶、心?”
“不不不,我不是,我没有……我、我……”
小吴摆手,下意识想往后退,椅子划过地板发出呲啦的响声。
大家觉得这话确实是过分了些,还是当着当事人的面来说,小吴的确理亏。
导演知道贺逾护短得要命,拍拍贺逾的肩,让他消消火。
“让他跟小熙道个歉,你先别生气了。”
贺逾低头,看向轮椅上的洛时熙。
洛时熙此时正乖乖的仰着脸看他。
贺逾皱眉,正要说话,一个平时跟小吴关系不太好的员工小声嘀咕:“他刚才还说洛时熙是什么杀/人犯呢。”
“你闭嘴!”
导演刚急急的喊了一句,下一秒就看到,贺逾一把揪住小吴的衣领,将他从办公桌对面硬生生扯了过来。
贺逾的臂力是真的强,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拽着小吴的领子将人提到了自己面前,小吴几乎是双脚离地被他拽到了对面。
贺逾咬着牙,眼底压着怒火,“你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一件,自己根本就不清楚的事情?”
“法院都没定论的罪名,你先扣上了。怎么,你比法院权威?”
众人听小吴还那样说过洛时熙,俱是心下一惊。
这三个字说出来,杀伤力可太大了。
随随便便扣别人脑袋上,是要毁了一辈子的!
就连一向和善的导演都变了脸色,“吴起刚!你说的什么话!”
吴起刚刚刚被贺逾拽起来的时候膝盖磕到了桌角,疼得面容扭曲,此时又被贺逾拽住领子,因为呼吸不上来全脸涨红。
副导演瞅瞅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堆着笑说:“哎呀,这不是大家还不清楚事情真相吗,贺老师你别生气,消消火昂,小熙也别太难过了,开心一点啊,开心一点哈哈哈哈。”
说完求助的眼神一个劲儿的看向洛时熙跟汪寒文。
洛时熙见屋里这么多人,不想让贺逾因为自己跟别人吵起来,最后没法收场。
于是洛时熙拉拉他衣袖,小声道:“贺哥别生气了,咱们先走吧,我还要给你看东西呢。”
贺逾衣袖被扯住,低头看去。
洛时熙正手里攥着他衣袖的衣角,担忧的看着他,然后在看到吴起刚那张脸后,担忧顺便变成了满目嫌弃。
贺逾不知为何,心里的气一下子散了大半。
他松开拽住吴起刚的右手,不顾在一旁拼命咳嗽的吴起刚,转头对导演说:“你的人,你来教。”说完去推洛时熙的轮椅,“走。”
导演应声,“是是是,我来教。”
汪寒文跟着他们要走,临走之前环视节目组众人一圈,最后落到了弯腰咳嗽的吴起刚身上,嘴角的职业笑容带上了冷意。
“未知全貌,不予置评,”他看着吴起刚,语气不急不缓,“想必吴先生近来会十分空闲,有时间不如多学学怎么说话。”
吴起刚看着汪寒文走远,还在心底琢磨他为什么说自己很空闲,正想着,就听到导演的声音。
“老王,带他去领这个月的工资。”
吴起刚瞪大眼,这、这是要把他开除?
“导演!我只是说错了一句话为什么就把我开除!那个洛时熙的事情谁不知道啊,我只不过说了大家想说的而已!”
导演看着他,“大家想说的?那大家说了吗?”
吴起刚:“没、没有。”
导演看他还没明白,不愿多说,挥手让副导演带他去领工资,明天不用来了。
“哦对了,还有刚才火上浇油的那个,也不用再来了。”
导演看着节目组剩下的人,说道:“祸从口出,希望你们都要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娱乐圈的事情虚虚实实,谁知道真假?背后想想也就算了,今天当着本人的面就敢说,下一次得嚣张成什么样?”
他们节目组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到了宿舍门口。
看着贺逾找钥匙开门,汪寒文说道:“我还以为你会直接一拳揍人家脸上。”
贺逾动作一顿,回头看他,“我在你心里什么形象?”
汪寒文:“大概是不太好的形象。”
“哦,那真是劳烦你刚才替我担心了,”贺逾“咔哒”一声打开门,让他们进去,“我猜,你肯定已经准备好在我揍人前拉住我了。”
“不,你错了,”汪寒文摇头,“我是准备在你揍完人之后善后的。”
贺逾看他一眼,冷哼,“那你还真是当代男菩萨。”
汪寒文知道他现在还有火气,懒得跟他争论。
洛时熙听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心中阴郁的心情散了些。
他看着贺逾的背影,“贺哥不会那么做吧。”
“难说,”贺逾倒是自己给否了,“我现在一想到那小子的脸,还真挺后悔没给上几拳。”
洛时熙笑了下,“其实……也不能全怪他,我知道现在网上大家对我都是这种看法。”
“别难过。”贺逾安慰他。
见两人都要聊起来了,汪寒文赶紧说正事。
“你发给我的资料我大致看了一遍,为什么之前不发出去。”
汪寒文把证据串起来,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洛父为了规避产业风险去投资谁知投资出了问题,现有资金流通不过来。在这燃眉之急,又出现了食品安全问题,有人吃了中毒进医院。当时董事会一致施压,让他多方忙的焦头烂额。
结果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联手陷害,就连当时医院的医生都被买通了。洛父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跳楼自杀。只剩下洛时熙跟他妈妈一起还债,把家里的钱全都赔上了。后来洛时熙还差点辍学,是那位法学老教授出手帮忙,让他高中休学一段时间。
洛时熙看着汪寒文,不知是不是灯光照在眼睛里的原因,他的眸中像笼着一层雾。
“没有用呀,”洛时熙轻声道,“我们家没钱没势,就算真的处理结果下来了,到时候在网上被压,都不能激起一点水花。到时候那些人的心中,我们依旧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爸的死,依旧会被外界认为畏罪自杀。”
他抬头看向两人,“我不但想要一个公道,我还想要一个昭告天下的公道。”他说完,歪歪头,看着玻璃杯中自己变得瘦长的身影,“是不是听上去傻兮兮的?”
贺逾沉默着看完了那些资料,听到洛时熙这样说,他认真的看向对方:“一点都不傻 。”
他说:“既然你想要个世人皆知的公道,那我们就趁着这个机会,公布出真相。”
洛时熙捧着贺逾递给自己的玻璃杯,手指轻轻摩挲杯壁,“东西我给你们了,剩下的事……贺哥,汪先生,拜托你们了。”
”放心,我会安排好。”汪寒文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
三人具体商量了下该如何操作,汪寒文就出去着手准备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洛时熙跟贺逾。
洛时熙咬了下唇,露出个极小的微笑来,“谢谢你们。”
贺逾看着他的脸,抿着唇,“不想笑可以不笑。我没记得我工作室,还有让人强行卖笑的条款。”
洛时熙嘴角落下了去,他真的没力气笑了。
看着落地窗外的霓虹灯,洛时熙轻声感叹,“外面好漂亮啊。”
从贺逾的房间,能看到全s市最豪华的夜景。
即便是凌晨三点,仍旧是车流如昼。
贺逾从玻璃窗上看到了洛时熙此时的脸。
洛时熙今年刚刚成年,他从18岁,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但是他却遭遇了家庭剧变,从云端跌落泥潭。
却仍旧能自己的初心,看过了世上最污脏的一面,却能够不被影响,不失去生活的热情。
这才是最难得的。
洛时熙偏头,从窗外收回自己的视线,看向身后的贺逾,笑着说:“其实,我早就接受我家破产的事实了。这四年来,刚开始也是难受的,我跟着我妈一个个去求人,求人帮忙、借钱,但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碳一个没有。我还记得有个之前一直巴结我家的叔叔,我们去找他,连门都没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