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宁晃在隔间里叹气的声音,是熟悉的,带着一点儿和熟人交谈的暴躁和玩笑。
他在家里时常能听见,他用这种口气跟夏子竽或是赵哲闲聊。
说话的内容似乎与他有关。
“我他妈怎么知道我为什么要捎他。”
“是,我说了要翻篇儿,操了,你才色令智昏。”
“算了,我不跟你说这个,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现在……”
似乎听见脚步声。
不说话了。
应当是电话挂断了。
他走到洗手间,从隔间下方,看到了小叔叔的皮鞋。
他敲了敲门,低声说:“小叔叔,这边洗手间在检修。”
隔间里头,宁晃“哦”了一声。
他声音闷闷地说:“小叔叔,你先出来,我有话想跟你说。”
宁晃不说话。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门,他鼻酸得厉害。
低声说:“小叔叔,我非常想你。”
隔间里的人一动不动。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而他像是决了堤的河水,仿佛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
唇舌木讷地运动,一句一句说。
“每天都想见你。”
“我今天开心得……手都在发抖。”
“没办法不想你。”
洗手间的隔间里始终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他看见那双漂亮精致的皮鞋,向后退了一步。
他便仿佛怕他离开了似的,又向前一步。
他说:“小叔叔,求你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求什么,只是已经习惯了无助的时候,喃喃哀求他的垂怜。
哪怕只有一个眼神也可以。
隔间里的宁晃沉默了许久。
他的心脏一涨、一缩,挤出甘美又酸涩的汁水。
响起了幽幽的、小叔叔尴尬痛苦的声音。
“陆忱。”
“厕所门锁卡住了。”
“我出不去。”
陆忱:……
他有些想笑,却又眼眶发酸,笑不出来。
半晌说:“小叔叔,你往后退一点。”
隔间里小叔叔闷闷地“嗯”了一声。
倒退了两步。
他用力地用手肘撞了一下,紧接着就是门锁“咔哒”一声响,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心心念念的人就立在那。
抿着嘴唇,握着手机,不知在想些什么。
无奈地低垂着头,半晌念叨:“……这是什么豆腐渣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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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洗手间检修,这个洗手间的门之前就经常这样。”
宁晃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又低着头、傻乎乎地补充,说:“从里面开不开,从外头撞一下就开了。”
宁晃又应了一声。
问他:“带纸巾了吗?”
他当然是带了的。
匆匆从兜里翻出纸巾来,塞到小叔叔手里。
指尖触碰的瞬间,他傻乎乎地抖了一下。
宁晃却像是看不见一样。
却又禁不住,心里去想小叔叔的反应。
刚才他说的那些话。
他又喊他,说:“宁晃。”
宁晃抬眼看他。
他灰溜溜地换词,喊他:“小叔叔。”
宁晃低头“嗯”了一声。
拧开水龙头洗手。
他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喊了一声。
只是还是晚了。
他来不及阻止。
宁晃让冷水喷了一头一脸。
他匆匆忙忙把水龙头拧上,扭头看见宁晃闭着眼睛,脸上湿漉漉的、灰色的休闲西装也湿了个透彻。
他低声说:“……这也是检修的原因之一……”
宁晃那双锐利的眼睛睁开。
死死盯了他半天。
“……陆忱。”
“嗯?”
“……你不会特别恨我吧?”
他没忍住,蓦地笑出声来。
宁晃说,陆忱,你他妈还笑?
他许久没这样畅快地笑过了,肩膀一耸一耸,怎么也停不下来,半天才说:“小叔叔,真的不是我。”
“你今天……就是倒霉了点。”
“这也太倒霉了吧?”宁晃也只是一时气话,心知跟陆忱没关系,却又一边擦脸,一边凶巴巴冲他伸手:“纸巾!”
他就抽出纸巾来,帮他擦干净头发,脸上的水渍。
两个人四只手。
也擦不干净。
他的指尖儿擦过小叔叔湿漉漉的发丝,终于顿了顿,说:“小叔叔,公司就在附近。”
学士袍和帽子脱下来,又脱下外套,披在了小叔叔身上。
他小声说:“……你去我那边……弄干了再走吧。”
宁晃不愿对上他的眼睛。
却又仍是忍不住对上。
定定看了半天,裹了裹身上的外套,骂了句脏话。
说:“走吧。”
他的嘴角终于又扬起了弧度。
虽然今天小叔叔很倒霉。
可他真的……很幸运。
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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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小叔叔带回他逼仄的居所,不大的、四四方方的一小间,有一扇窗户,书桌和床都是从师兄以前的公寓淘汰下来的,高级得跟这个房间毫不相配。
他依旧将这里打理得很干净,但已经没有了住在小叔叔家时的生活气息。
桌子上整整齐齐叠放着材料、文件,角落里塞满了泡面,整个房间里只有一个热水壶、一口小电锅,生活用品买的都是最廉价的,以便于随时都可以被抛弃。
就像陆忱自己一样。
他背对着宁晃烧水泡茶,拉出许久没有用的电暖气,帮小叔叔把衣服烘干。
而宁晃坐在他的床上,脱去湿掉的衣服,穿上他的T恤和外套,又用他的浴巾擦干头发。
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隔了一会儿,宁晃问:“有吹风机吗?”
他没有。
宁晃也没挑,“哦”了一声。
他的电水壶坐上了水,转头瞧见宁晃正穿着他的T恤,宽宽松松地露出脖颈锁骨,米色的运动服外套也像大了一码的oversize,碎发间还氤氲着些许湿气,便没有扎起,任由柔软地垂落,居家得像是他刚娶回来的新娘。
还坐在他的床边,低头拿着他的一本书在读。
却忽得听见宁晃笑了一声,把手里的书扔到一边,说:“怎么看起金融了?”
他低声说:“想赚钱。”
宁晃失笑,说:“眼界宽了,野心也大了。”
他想,如果想把小叔叔变成他新娘也算的话,那野心的确大得可怕。
宁晃跟他说闲话,问他:“你在这边儿住,平时怎么做饭?”
他小声说:“煮点面,或者叫外卖。”
宁晃说:“你现在倒是不挑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脚尖动了动,说:“有点忙,没时间。”
宁晃看了他一会儿,只是说:“赚钱的事不着急,工作也用不着那么拼命。”
他说:“好。”
宁晃半晌说:“毕业了,应当不用两边忙了。”
他摇了摇头,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扯着嘴角笑了笑:“有点迷茫。”
他已经没了家,如今又离开了学校。
他没法儿呆在小叔叔的身边,在这城市像一条流浪狗,只能追着钱的尾巴跑。
如果今天小叔叔没来。
他会落寞得可怕。
水烧开了,他又扭头给小叔叔泡茶。
滚沸的水倒进透明的杯子里,茶包被冲出淡淡的绿色,不是什么好茶,所以只有最初的一点茶香能令人安心。
宁晃坐在那儿,低着头沉默了许久,问他:“……带人回来过吗?”
他说:“没有。”
黄昏的阳光贸然闯进这间房,为他们俩都染上了暖色。
他盯着小叔叔的指尖儿。
想着,哪怕能碰一下也好。
碰一下,他便不至于这样的干渴。
“不带个男朋友回来么?”
“我今天看了你们毕业典礼了,好些人在悄悄看你。”
陆忱的确是所有毕业生里最出挑的那一个,哪怕有无数流言蜚语,但单单是立在那里,就招惹了无数的目光来。
男孩子也有,女孩子也有,嫉妒的有,喜爱的也有。
学校里养出来的孩子,就是有一种招人喜爱的纯粹气质,懵懵懂懂稚气未脱,眼睛干干净净,盯着陆忱瞧时,眼底的仰慕也那样皎洁。
宁晃想着,淡淡说:“最好找个同城市工作的谈,将来不容易分手。”
他说:“我不会带别人来。”
宁晃却自顾自说:“你这地方很好,虽然小了点,却很安静,周末可以约个会,聊聊天,光线不错时,适合接吻……”
他说:“跟谁?跟你吗?”
宁晃住了口,冷冷地看他。
他一言不发,终于软下来,慢慢地、认真地看着他说:“小叔叔,我不会的。”
“不会带别人来,也不会跟别人接吻 。”
宁晃说:“为什么不会?为了我?”
宁晃鲜少对他这样直白且咄咄逼人,他却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的心脏一声一声跳。
低头盯着小叔叔的指尖儿,想触碰的愿望,像是浸了水海绵,在一点一点膨胀。
宁晃故意笑了一声,说:“大侄子,你别告诉我,你这种行为叫守身如玉?”
他垂着眸说:“是。”
他没有一句话说谎。
宁晃却仿佛有些恼了,说:“陆忱,你他妈有毛病。”
“你……”
说不出更狠的话来。
因为他俯下身,在吻他的指尖。
他痴痴地盯了许久,终于还是做了出来。
那一刻,仿佛这个世界总算有什么能接纳他了,灵魂都得到了熨帖。
宁晃的指尖儿弹了弹。
却良久无声。
他顺着指尖,吻到了手背,手腕。
他像是终于又回到了那时候。
他的小叔叔,绯红着脸颊,羞恼又粘人地在他怀里,推搡他,又勾着脖领吻他。
他最贪恋的,可以什么都没有,就拥有了一切的温柔时光。
他喉结滚动,干渴地吻上他的嘴唇。
软得他心脏乱跳,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舌尖儿跟着黏上去,他贪婪地吃他的嘴唇,小声喊他,小叔叔,小叔叔,我喜欢你。
像是这样就能回去了。
那时就应该说出来才对。
应该好好跟小叔叔表白,应该融在一起,应该除了接吻什么都不做。
阳光透过窗。
落在床上。
小叔叔说得对,这里很适合接吻,适合在阳光下,慵懒地品尝彼此的嘴唇,也适合做一场白日梦,占有自己喜欢的人。
他虚幻得像是在梦里。
他们喘息着滚在一起,他在宁晃身上,嗅到了属于自己的气息。
宁晃最后仰面倒在他的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停了下来,他又像大狗一样埋在他颈窝。
他得到了短暂而虚幻的幸福,甚至窃喜着、满足地翘起了嘴角,想要汲取更多。
只有从他的小叔叔的身上,才能得到的温度。
却忽得被宁晃扣住后脑。
宁晃耳根绯红,眼尾的情潮没有褪去,眼底却似初见似的冷淡发寒。
仿佛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宁晃盯着他眼睛说:“陆忱,这是最后一次。”
一盆冷水兜头泼了下来。
宁晃静静说:“陆忱,我如果想要一个情人,什么样的都找得着,犯不着来糟践你。”
“也犯不着糟践我自己的心意。”
宁晃沉默了片刻,慢慢推开他。
他慢慢扎起自己的头发,沉默了许久,说:“衣服不用换了,你这身……我回头寄给你。”
方才的幸福烟消云散。
“如果有感兴趣的人,就尽快找个对象吧。”
“也好让我死心。”
宁晃轻飘飘说:“……我也尽快。”
他猛地攥住他的手。
没法儿松手。
尽快什么?
找到另一个感兴趣的人吗?
他有一种清晰的认知。
如果这时候松开宁晃,让他从这里离开,他就真的不会再来了。
宁晃让他松手。
他不肯。
宁晃给了他一巴掌。
不重。
落到脸上还是心软,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他却终于还是红了眼圈,因为看见了小叔叔眼底隐隐的恼火和恨意。
他声音哑了,说:“小叔叔,你能不能等等我?”
等他,再变好一点。
走得再快一点。
他低着头,断断续续地说他父亲的威胁。
说他已然没有了的家,回不去的、流言满天的学校。
怎么也没法儿放下的自尊心。
什么都抓不住的彷徨和痛苦。
他这些天很紧迫,工作不顺利时,险些跟师兄吵了起来。
师兄没法儿理解他死盯着钱不松手,直骂他眼皮子浅,人已经魔怔了。
但他始终不知道拿什么能换回他的小叔叔。
他说:“小叔叔,等我赚到钱会好吗?”
“是不是等我有了钱,就什么都好了。”
“如果能变好。”
“你能不能等等我。”
“我真的……喜欢你。”
喜欢到没法儿用喜欢来形容。
喜欢到根本没办法接受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