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东京————悠雨

　　即使已经过去一年，这场电影的画面也依旧不见一点退色。
　　两人小心翼翼的交往之中，似乎都在自己和对方之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陈轩霖後悔那晚自己的冲动和大胆，而风诚皓也在和陈轩霖的来往中显得多了几分顾虑。
　　陈雨晴的出现，就像是加在两人之间的调和剂。
　　无论干什麽，他们三人都同时出现。时而开朗时而温婉的陈雨晴，成功消除了陈轩霖和风诚皓两人单独相处时无法避免的尴尬沈默，令两人的关系渐渐变得更加融洽。
　　大概是因为太喜欢这种陈雨晴带来的和谐气氛，所以陈轩霖以後每次和风诚皓见面时，都会主动要求陈雨晴陪他同去。这样，陈雨晴和风诚皓的接触也渐渐多了起来。
　　

　　陈雨晴和母亲长得很像，浑身散发出一种古典端庄的气质。沈默的时候就像一幅画面，谈吐举止之间，总是不经意流露出她的似水柔情和万种风情。如果不说她已经结婚三年，恐怕和她见过面的每一个男人都会把她列为追求对象或者择偶标准。
　　陈雨晴的到来，为陈轩霖孤独单调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乐趣，他仿佛又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家。只有和陈雨晴在一起时，陈轩霖仿佛才又回到初中那段单纯美好的时光。
　　母亲有了陈雨晴的照顾之後，病情稳定了许多。虽然她发疯时也咬伤了陈雨晴无数次，但陈雨晴总是很细心地照顾著她的一切。毕竟是亲生女儿，即使以前有过不愉快的回忆，但却在朝夕的共处之中，母女之间又恢复了最初的亲密。
　　那是陈轩霖来到东京後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冬天，每到周末或者闲暇，他就和姐姐风诚皓三人一起滑冰赏雪，一起吃热腾腾的章鱼烧丸，一起用院子里的积雪堆成一个圆滚滚的雪人。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相册就多了很多本，满满地记录著他们畅快欢笑的每一个瞬间。
　　当然，相册急速增多的另一个原因，还包括风诚皓的爱好──正是摄影。
　　和陈轩霖不同，陈雨晴是个非常喜欢拍照留影的人。她总说生命很短，青春易逝，如果不趁年轻时多拍几张相，就对不起几十年後满脸皱纹的自己。所以陈雨晴自然而然就成了风诚皓的专属模特，两人总是走得很近，也总是很有话题。
　　渐渐，以後总是陪著陈轩霖去见风诚皓的陈雨晴，开始单独和风诚皓见面。
　　虽然只是非常正常的来往，但这种微妙的转变，却开始令陈轩霖产生某种类似危机感的微妙情绪。他不愿看见风诚皓和陈雨晴很有默契的相视一笑，也不愿听见他们愉快的谈话。每当看到他们两人和谐相处在一起时，陈轩霖都会闷闷不乐地悄然走开。他希望风诚皓可以注意自己，但往往结果却是陈雨晴关心地跑过来问他到底怎麽了。
　　陈轩霖开始厌恶他的姐姐。
　　明明是以前最喜欢的姐姐，明明是最亲近的亲人，但却在察觉到自己最爱的人将会被夺走之时，陈轩霖竟产生一种如果陈雨晴没有来东京就好了的想法。如果陈雨晴没有来，或者根本就没有陈雨晴，就没人把风诚皓抢走。
　　虽然他自己也厌恶著产生这种丑恶想法的自己，但是，对风诚皓的独占欲却战胜了他对陈雨晴的喜爱。他开始莫名其妙地对陈雨晴发脾气，为了一点小事对著她大吼，向她撒气。
　　但即使如此，陈雨晴也总是忍让和纵容。
　　只是她非常不明白，陈轩霖对自己的态度，为什麽突然产生如此巨大的改变？
　　◆◇◆◇◆◇◆◇◆◇
　　很快，圣诞节就要到了。
　　街道和商店早早有了圣诞的气氛，到处都装饰著圣诞老人和驯鹿。金色的铃铛总是摆放在橱窗中最明亮的位置，向路人传达著节日到来的喜悦。雪花也开始纷扬，为圣诞树添上最自然的装饰。陈雨晴开始翻看各种节日相关的宣传小册子，为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做行程安排。因为还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她不敢去太远的地方，所以最後决定就在家里开一个小型的聚会。
　　理所当然，风诚皓受到了邀请。
　　聚会很简单，就是吃饭和聊天，一直聊到很晚，屋外又下起了很大的雪，陈雨晴便提议留风诚皓过来。本来是一个好心的提议，但却使房间中的气氛一瞬间凝滞了。陈轩霖不作声，风诚皓也把视线移向别处。
　　「怎麽了？」陈雨晴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我还是回去吧。」风诚皓站了起来，披上外套，走到玄关。
　　刚打开门，寒冷的雪风就向他袭来，把他冻得缩了缩脖子。突然，风诚皓回过头对陈轩霖说：「送我一段路可以吗？」
　　这个要求突然，陈轩霖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只条件反射发出一声：「嗯？」
　　「有件事情想对你说。」风诚皓笑了笑，用邀请的目光望著有些呆滞的陈轩霖。
　　风诚皓极少要求和陈轩霖单独相处，所以他现在提出的这个要求令陈轩霖大感意外，猜不透风诚皓究竟要对自己说什麽。
　　还不等陈轩霖作出回答，陈雨晴就取下外套披在陈轩霖肩上，微笑说：「那就去听一听吧。不过外面风大，多穿一点衣服。」
　　「走吧。」风诚皓一把将陈轩霖拉出门去，向陈雨晴挥手告别後，就拉著陈轩霖跑入大雪之中。

　　雪风刮在脸上，向刀刃一般尖锐，但此时的陈轩霖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被风诚皓拉住的手上，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喜悦。
　　风诚皓带著他一路向西跑去，西方没有路，只有一片僻静的废弃工厂。路面正在施工，隐约可以看见几点朦胧的灯光在白雪的掩映中若隐若现。附近安静极了，除了风雪之声，什麽也听不见。
　　陈轩霖的脸颊迅速被冻得一片通红，因为刚才被风诚皓拉著一阵急跑，他还有些喘气，见风诚皓不是回家，而是把自己带到这个少有人行的地方，更加奇怪，问道：「你到底想说什麽？」
　　「想带你一直向西跑下去。」风诚皓迎著雪风喘气，目光一直望著前方很远的地方，指著问陈轩霖说，「面朝那个方向......你能够看见什麽？」
　　陈轩霖狐疑地向前望去，他只看到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见。」
　　「仔细看。」风诚皓又拿出当初当老师时的那种严肃。
　　但无论陈轩霖怎麽仔细看，还是什麽都看不见，他不懂风诚皓究竟想对自己说什麽。
　　「是海。」风诚皓淡淡舒了一口气，但一直望向西方的目光却始终炯炯有神，「一直向西，是海，穿过海，再向西，就是另一片大陆......」
　　「非洲大陆。」不等风诚皓说完，陈轩霖替他说出了下面的话，「是非洲大陆......」
　　终於明白风诚皓想对自己说什麽，陈轩霖毫无表情地重复著那几个字，身体仿佛被寒风冻住了，一动不动地僵硬在落雪之中。只是那和风诚皓一样望向西方的目光中，多了几份痛苦不舍和难过。
　　风诚皓没有看一眼身边陈轩霖的表情，只迎著风吹来的方向，用有些兴奋的声音满怀期待地接著说：「一直向西，穿过海洋，就在那片大陆广袤的草原上，可以看见雄狮和大象。也许你现在看不见，但只要我的眼睛看见了，我就会用镜头记录下来，带给你看......」
　　「你终於要去了吗？」冷漠地打断风诚皓还未讲完的话，陈轩霖努力控制住自己身体的战栗，深深吸气，问道，「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你明知道我不会喜欢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有这麽高兴的表情对我说？你明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後会难过......为什麽还有这麽高兴得表情对我说？」
　　一掌推向风诚皓，陈轩霖转身向回跑去。
　　「轩霖！」风诚皓一把拉住他，著急地解释道，「我以为你会替我高兴。你应该知道，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对不起，我没有那麽高尚。」陈轩霖冷笑，对他低吼，「我只想把你留在身边，只想和你在一起......我无法为你的离开而高兴，即使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对不起，我就是这麽自私，对不起，我所想到的......只是我自己的感受而已......」
　　虽然不停重复著『对不起』这三个字，但陈轩霖的声音和态度看不出任何歉疚到道歉。
　　与其说这是道歉，倒不如说这是讽刺。
　　「我不想你走......」无法面对风诚皓惊愕又难受的表情，陈轩霖低头蹲在大雪之中，用手紧紧捂住冰冷的脸颊，发出很低很低的真心乞求，「你能不能留下来？......我不想你走，不要丢下我......不要走，不要......」
　　「轩霖，」风诚皓也不知说什麽好，在陈轩霖身边蹲下，扶住他瘦削的肩膀说道，「这次的机会来之不易，我不想放弃。是上城推荐我的，和电视台的特别节目摄制组，一起前往非洲，只是一年而已，我很快就回来......」
　　「一年？」陈轩霖抬起头，蒙著泪光的双眼望著近在咫尺的风诚皓。无法想象自己将在整整一年中，无法看见这张熟悉的脸。一年，这对陈轩霖来说，已经太长太长。
　　「很快......相信我......」风诚皓替陈轩霖擦去脸上的泪水，「况且现在有雨晴陪著你。」
　　雨晴？听见这麽亲昵的称呼从风诚皓口中自然发出，陈轩霖心中泛起一丝苦涩，紧紧抓住风诚皓的衣袖说：「我不要她......我要你留下，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不能看不见你......我无法想象怎样在没有你的东京生活下去。」
　　「轩霖。」风诚皓把陈轩霖从地上扶起来，认真望著他含满泪水的双眼，有些不舍，但却坚定认真地说道，「原谅我不能答应你留下......我去我想去的地方，不被任何人束缚。任何人求我，我都不会留下。原谅我......」

　

　　不被任何人束缚......？
　　陈轩霖胸口被巨石堵住似的，喘不上气，知道自己已无法改变他离去的决心。
　　四周一片寂静，风声在耳边变得低沈，将陈轩霖的意识吹得恍恍惚惚。
　　他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的那天晚上，躺在床上静静凝听时间流逝的声音。当时那种无法挽留，无能为力的感觉再次袭上心间。
　　他预感到风诚皓将像那晚看不见的时间一样，离自己越来越远。
　　自己被他丢在黑暗的尽头，望著他远去的背影，留不住，追不上......什麽也做不了，改变不了......
　　◆◇◆◇◆◇◆◇◆◇
　　陈轩霖刚回到家，陈雨晴立刻就过来问刚才风诚皓对他说了什麽。
　　「什麽也没有？」陈轩霖低声回答。
　　「怎麽了，轩霖？」注意到陈轩霖意外消沈的陈雨晴显得非常担心。
　　「我想休息一下。」陈轩霖一直低著头，不想让陈雨晴发现自己红肿的眼睛。
　　回到自己房间後，把门锁上，闭眼平躺在床。脑海中一片漆黑，就像风诚皓指给他看的西方。那被黑年吞噬的西方天空，在海的尽头，天的尽头，是风诚皓向往的草原和野生动物的天堂。没错......自己根本没有资格阻拦风诚皓去实现他的梦想......自己只自私地想把他留在身边，根本没有考虑风诚皓的感受......
　　不过在当时的情况下，在听到风诚皓说出将会离开的时候，陈轩霖怎麽也不可能伪装出一幅笑脸祝他一路好运。如果自己可以更成熟一点就好了，如果自己可以不留痕迹地掩饰悲伤，不被察觉地说出好听的祝愿，风诚皓应该会非常开心地离开。
　　如果无论自己如何伤心挽留，如何卑微哀求都改变不了他离开的决定，还不如一开始......就用坦然的态度接受他的离开。
　　陈轩霖开始後悔，开始设想如果陈雨晴知道风诚皓要走的消息後会有什麽反应，会怎样处理？......她一定不会像自己这麽自私，她一定会为风诚皓终於实现理想而开心......所以，就算风诚皓对陈雨晴产生好感也不足为怪，因为自己和姐姐的差别实在太大了......
　　善解人意的姐姐，倔强自私的自己。每当看到那些和陈雨晴一起留下的照片，陈轩霖都可以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巨大差别。渐渐，他变得不爱照相，甚至连镜子都不看──因为不想看见镜中映照出来的丑陋的自己。
　　不久之後，陈雨晴也知道了风诚皓即将离开的消息。她理所当然没有像陈轩霖那麽激烈的反对，相反，还提议在风诚皓离开之前，好好替他庆祝一番。
　　因为这件事，陈轩霖越发发现自己和姐姐之间的差距和隔膜。
　　她知道怎样令风诚皓高兴，而自己却只会惹风诚皓生气和难过。总是说出任性的话，做出任性的事情，令风诚皓不知所措。这样的自己，有什麽资格对风诚皓说喜欢，有什麽资格要求他留下来陪在自己身边？
　　默默走在飘著小雪的街道，陈轩霖的心情更加低沈。
　　不知不觉间，他竟走进了一间书店。
　　这间书店风诚皓曾带他来过很多次，并不陌生。风诚皓房间中的那些摄影集和杂志，半数以上都是从这里买走的。
　　陈轩霖在专门放置摄影杂志的地方站定，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五颜六色的封面。
　　突然，一本被摆在最显著位置的书吸引了陈轩霖的注意。
　　在那本书的封面上，陈轩霖非常清楚地看到了『风诚皓』的名字！
　　那被刻意制作成爆炸字体的三个大字，狠狠刺痛了陈轩霖的双眼，令他呆若木鸡地久久杵在原地，张开的嘴巴怎麽也合不上。
　　封面传达给他的惊人消息，就像一颗炸弹，将陈轩霖脑中炸得一片空白。
　　因为就在风诚皓名字的右下方，还紧紧连著一行字体稍小的副标题──史上最年轻的人物大赏获得者，记录东方古典女子魅力的奇迹。
　　陈轩霖努力抑制住双手的颤抖，从书架上将那本刚刚发行的杂志取出。
　　刚翻开第一页，一抹熟悉的身影就撞进他的视线。
　　──是陈雨晴！
　　整整三页，全都用铜板彩页刊满陈雨晴的照片。

　　穿著白色旗袍美丽女子，在晨曦之中露出最清丽的微笑。那种对笑容和光影的捕捉，以及对气氛的把握，甚至构图布局，都带给人一种无以伦比的均衡感和视觉冲击。
　　而和那些照片一同出现的文字，却详细介绍了这一组摄影作品的作者，也就是风诚皓──这位史上最年轻的人物大赏获得者。虽然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上城秀一的一名助理摄影师，但却被预测将会成为一个掀起狂潮的奇迹。
　　陈轩霖的手蓦然一抖，厚厚的书从手中滑下，重重砸在他的脚边。
　　书店中所有人都扭头望著他，但他却连书都忘了捡起，转身冲了出去。
　　他竟然不知道......竟然不知道风诚皓是为什麽时候为陈雨晴拍了那一组照片？为什麽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瞒著自己，他们居然瞒著自己......
　　被欺瞒的感觉，甚至是被背叛的感觉，全都汹涌地向陈轩霖涌来。
　　他就像站在大浪翻滚之中，随时都有被海浪吞噬的可能。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脑中混乱的思维，和胸口难以压抑的起伏吞噬，淹没。
　　一口气冲回家中，家里没有半个人影。
　　陈雨晴不知身在何处，但陈轩霖的脑海中却不停出现她和风诚皓在一起的画面。
　　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听不见任何声音，耳边安静得几乎令人以为时间已经停止。陈轩霖无法控制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猜疑和恐惧。他无法独自留在家中等待陈雨晴的归来，打开门，下意识又向风诚皓住的公寓跑去。
　　也许因为奔跑的速度太快，纷扬的雪花都变成冰雹似的砸在脸上，带来阵阵清楚的痛觉。
　　虽然不停告诉自己，不过只是一组照片和一个奖项而已，根本不用这麽紧张。但不知为何，只要想起那篇报道，想起刚才自己所看见的每一张图片，心跳就不受控制得越发激烈，仿佛连呼吸都被遏制，陈轩霖感到阵阵窒息。
　　这种紧张和不安来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