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得寸进尺。”
他把瓷碗端出去,一路走到厨房才有心思去思考他现在跟柏珩究竟算是怎么回事。
思来想去,竟然没有一个准头,可是贺聆很清楚,目前他是真的无非再对柏珩狠下心了。
对一个人产生同情与怜惜之类的情绪,向来都是一段感情变质的开始。
——
柏珩复健这段期间,柏家每个星期都会来人。
大多数时候是柏良和柏虹来看望,但今天来的却是柏山。
柏山到的时候,贺聆正陪着柏珩在自带的院子里散步,春分时节,天清气爽,日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他扶着柏珩到轮椅上坐好,转身就要走,柏山却喊住了他,“你留下。”
贺聆猜不透他的意图,只好站在柏珩的身后。
柏山跟柏珩感情很是一般,父子俩一问一答讲话跟在谈公事似的,贺聆心不在焉地听着,猝不及防听见自己的名字才骤然回神,“不好意思您说什么,我刚刚没注意听。”
他对柏山的印象不太好,这个老人态度高傲,全然不把他看在眼里,更何况还曾经给过他一巴掌,他如今想起来真觉得自己当时是冤得慌,但他心里再不服气也没表现出来,做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这段时间照顾小珩辛苦你了,”柏山背着手,像是在训话,“我听说你是设计师?”
贺聆不明所以地颔首,“是。”
“柏家在这方面有些门路,我会跟柏良说一声。”
贺聆不喜欢他这种像是恩赐的行为,正想婉拒,柏珩已经开了口,“爸,贺聆他很厉害的,不需要哥插手。”
柏山不置可否,“随便你们。”
贺聆算是明白柏山这一趟的目的是在委婉地表示自己不会再阻拦二人交往,但他觉得柏山可能误会了什么,当着柏珩的面他没有点破,只道了谢。
送走柏山,柏珩一整天都很高兴,贺聆却有点心事重重。
距离一年只剩下三个月的期限,可以柏珩的恢复情况想来三个月是远远不够的,如果时间推到半年前,他或许会潇洒地脱身,可如今他却无法做出狠心抛下柏珩的行为。
柏珩复健时期的辛苦贺聆都看在眼里,可柏珩从来没有抱怨,面对他的冷漠,甚至还会百般讨好,有时候贺聆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太绝情。
前天他见到柏珩又倒在了复健室的地板上,整个人颓然而又萎靡,但晚上躺下来,他问柏珩复健的事情,柏珩却只是说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又怎么会迟迟没有好转呢?
贺聆最近对柏珩稍微上了心,就总是忍不住想要知道柏珩的复健效果。
柏珩是不会和他说实话的,他只好悄悄地去问护工。
问过几次,想来柏珩已经和护工通过气了,口径跟柏珩的一样,可越是如此,贺聆就越是不相信,挑了给日子瞒着柏珩在院子里将护工拦了下来。
在他的再三追下,护工支支吾吾,显然是有事情瞒着他。
“你说实话,小柏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你替他瞒着我倒没关系,可如果出了什么事,柏总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得已,他连柏良都搬了出来。
护工果然被他唬住,这才一咬牙道,“贺先生,我怀疑柏少有自残倾向......”
贺聆眉头凝起,“你把话说清楚。”
“好几次,我们都看见柏少在捶自己的腿,可是柏少不让我们告诉你,我们只是替人打工的,但再这么下去,迟早会出问题,我们实在担当不起,”护工急得团团转,“贺先生你劝劝柏少吧,你知道柏少的腿是经不起这么折腾的。”
贺聆想不明白,柏珩比谁都希望能正常行走,怎么会做出自残的事情伤害自己。
他又震惊又痛心,深深吸了口气,说,“我现在过去复健室。”
贺聆带着一身的惊疑与怒意悄然来到复健室的门外。
他特地放轻脚步,偷偷地往里看,柏珩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贺聆看了很久,起先柏珩的行为很正常,拄着拐一点点往前挪,可渐渐的,他就看出了不对劲,柏珩的施力点不对,按照他这个走法,左腿会承受目前无法承受的力度,久而久之,别说康复,怕是这条腿真的会废了。
怪不得不让他陪着复健。
柏珩做这些,究竟是为什么?
他痛心柏珩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急于想要得到一个答案,没有任何犹豫地骤然推开了复健室的门。
柏珩闻声而动,见到是贺聆,满面仓惶,又很快地露出一个笑,喘息着道,“你怎么过来也不说一声?”
贺聆二话不说大步上前,一把打掉了柏珩手上的拐杖,声音燃着熊熊烈火般,“你就是这样复健的?”
柏珩还在装糊涂,脸上的笑却要挂不住的,“贺聆,你在说什么?”
贺聆气极反笑,咬牙道,“你还想瞒我,这条腿你如果不想要了,就别做这么多表面功夫给别人看,你爱瘸瘸去吧。”
说罢,他内心涌动着莫名的情绪,也不想听柏珩的解释了,大步往外走。
“贺聆,贺聆.....”
柏珩急得不管不顾地追上来。
贺聆只走出两步,身后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他转身看去,柏珩倒在地上,眼圈红透,已经站不起来了,却还往他的方向挪动,狼狈不堪、可怜兮兮。
他握了握拳,想狠心离去,可柏珩已经挪到他前面,甚至抱住了他的腿,一声声喊他的名字,那带着哭腔与无限依恋的声音,让贺聆再无法挪动半分脚步。
他突然在一瞬间想明白了柏珩自残的意图。
第72章 (大结局上)
柏珩自残的事情瞒不住了,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这几个月他明明坚持复健却半点没有好转甚至有恶化趋势的事情。
贺聆气得半句话都不想跟柏珩说,垂眸看着抱着他腿的柏珩,忍不住出言讥讽。
“你出息了,连自己的腿都能拿来开玩笑。”
“哦,我忘记了,你之前连命都可以不要,一条腿算得了什么,是吗?”
“你真那么想做瘸子我不拦你。”
柏珩委屈巴巴地接受了他的所有的责怪。
贺聆竭力保持冷静,目光循着窗看湛蓝的天,“解释。”
柏珩仍是沉默着,贺聆推了他一把,怒道,“你别不说话。”
“我不想你走。”柏珩仰起脑袋,双目赤红,哽咽道,“我都听见了。”
他颓然地松开贺聆的腿,眼泪滚滚而落,“贺聆,你从我手术后就一直打着离开的心思,我都知道,可是我不想你走,我不要跟你没有交集,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留下来.....”
贺聆怒不可遏,弯腰拎住柏珩的领子,力度之大将柏珩的衣服都扯得变了形,他颤声道,“所以你就选择自残,只要你的腿一直好不起来,我就不会走是吗?”
有滚烫的泪珠从柏珩的眼尾滑落。
贺聆声音在抖,手也在抖,“你觉得你这么做我会同情你,可怜你,因为你是为了我受的伤,你瘸了我会愧疚,对吗?”他怒视着柏珩泪涔涔的脸,“你错了,我不会,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私得不得了,你变瘸变残废关我什么事,你这么做,只会让我觉得你很可怕。”
他话是这么说,可眼睛却已经红了。
“那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可以怎么做?”柏珩握住贺聆的手腕,收紧,如鲠在喉,“我一觉醒来,你就说跟我分手了,说我做过那么多错事,可我都不记得了,我想不起来,我怎么能够接受?”
“你说我错了那我就错了,我愿意弥补,你怎么对我都可以,但你还是要走,一年,一年算得了什么啊,我觉得自己像是在进行死亡倒计时,每过一天,你在我身边的日子就少一天,没有你我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我想要求你留下,又怕你嘲笑我自作多情,我舍不得你为难,就只能对自己下手。”
“可是贺聆,我只是喜欢你而已啊。”
柏珩泣不成声,贺聆看着他被泪濡湿的脸,心脏像是空了一块,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哭了,眼泪低落在柏珩的脸上,与柏珩的泪水汇聚在一起。
“够了,”贺聆卸了全身的力气,手慢慢松开柏珩的衣领,他咽下满嘴酸涩,“小柏,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柏珩戚戚然地喊,“贺聆......”
贺聆胡乱将眼泪抹掉,坐到复健室的地毯上,几度深呼吸后,疲惫地说,“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不想追究了,但我要你答应我,好好复健,早日康复。”
柏珩去抓贺聆的手,贺聆没躲,他刚大哭过,声音黏糊糊的,夹杂着恐惧与不安,“那你还走吗?”
贺聆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柏珩立刻噤声。
一声莫名的轻笑突然溢开。
柏珩怔然地看着贺聆唇角的浅笑,吸了吸鼻子问,“为什么,笑?”
贺聆摇头,“不知道,觉得挺好笑的就笑了。”
这世界上像他跟柏珩这样的孽缘怕是屈指可数,还不够好笑吗?
可是贺聆却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好似一直以来他的那些无谓的坚持都没有必须再继续了。
他知道柏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开他了,是妥协也好,无奈也好,他不想再把自己搞得那么累了。
贺聆注视着柏珩潋滟的五官,半晌,主动凑上去吻住了柏珩红润的唇。
柏珩瞪大了眼,像是被惊喜冲昏了脑袋似的,僵了几秒,才重重与贺聆吮吻起来。
——
柏珩自残的事情没有告诉柏家人,贺聆此后每天都会到复健室监督柏珩,几乎是和柏珩二十四小时待在一起了。
有了贺聆的督促,柏珩复健不敢懈怠,更别说自残,初夏来临,柏珩已经能脱拐行走了,复诊时医生也说柏珩正在日渐好转,等秋天就能正常走路了。
柏珩现在不必整日待在家里了,贺聆就隔三岔五带着他到外面去游玩。
有时候去看展,有时候去看电影,有时候逛夜市,都是些很消磨时间的活动。
两人的相处像是回到了刚认识那会,贺聆有时候也会产生恍惚感,仿佛穿越了时空跟柏珩从头来过。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四个年头。
七月十六,盛夏的灼热燃烧着大地,二十四年前柏珩在这一日降生。
因为柏珩还没有完全康复,柏家没有大费周章给柏珩庆祝生日,只将柏珩接回私宅去吃饭,贺聆原是不想去的,但柏珩再三保证家里人会友好相待,过生日的人最大,他拗不过柏珩只好同意。
贺聆只来过柏家的私宅一次,那回还是他跟柏珩的第二次见面。
柏家的蝴蝶兰已经换成了蔷薇,绿油油的草地却还在,他至今都能回想起日光下作画的柏珩,清纯、天真,汇聚了天底下最美好的词汇,他那时太想当然,以为跟柏珩只不过是一段露水情缘,谁曾想会纠缠至今。
柏珩挨着贺聆,只要不快步走,他的走路姿势已经看不太出端倪。
他也在回忆,略带羞涩地说,“其实那天在家里遇到你我很开心,但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开心,后来想想,可能我从那时就喜欢你了。”
贺聆笑笑,所有的一见钟情都起于皮相,他竟不知道原来他在费尽心思接近柏珩时,也入了柏珩的眼。
这段晚餐吃得果然很平和,柏家人已然被柏珩折腾怕了,谁都不敢对他跟贺聆之间表现出一点儿反对的迹象,就连柏山都收敛了些许高傲,因此贺聆还算自在。
给柏珩庆生后,柏珩带贺聆去看他养的孔雀鱼,他出车祸后,这缸子鱼柏虹请人专心照料,又添了新的鱼,蓝蓝绿绿的小鱼在水草里穿梭着,一个小型的水底世界生机勃勃地呈现在贺聆眼前。
他看着这些在玻璃缸里四处乱窜却找不到出路的鱼,心里莫名有点堵得慌,但也只是很轻微的一瞬,更多的是用欣赏的眼光在看待。
贺聆在看鱼,柏珩在看贺聆。
水波粼粼,柏珩圈住了鱼,也攥住了贺聆。
柏珩生日这晚两人留宿在柏家私宅,没有贺聆的搀扶,柏珩走路还有些一深一浅的,贺聆看在眼里,没说话,他今晚心里一直像是有团火在烧,总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
关了灯后,贺聆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些时日最关心的问题,“小柏,你心里真的没有怨过我吗?”
柏珩语气疑惑,“怨你什么?”
“你是因为救我才变成这样的,难道你没有一丝后悔?”
贺聆不是柏珩,做不到为任何人无私贡献,代入柏珩后就更是无法理解。
“我忘记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但是贺聆,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况,我都一定会选择你,”柏珩往贺聆的身旁挪了点,他语气轻快,像是在讲诉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虽然有时候我也很害怕自己真的会再也没有办法正常走路,可如果是为了你,我不后悔。”
——小珩有千错万错,但喜欢你这一点,没有人能比得上。
贺聆脑海里又响起柏乔的话,他啪嗒一下打开灯,骤亮的光线让两人的条件反射地闭上眼。
“小柏,你听清楚,这些话我只说一遍。”
贺聆头脑发热,他想,如果现在不说的话,等他冷静下来又用理性的眼光去对待他们的关系,那就不可能再说了。
“我不是一个专情的人,从来没有动过想要跟谁过一辈子的念头,更别谈死心塌地地爱一个人,感情在我看来并不是必需品,我们两个的观念从根本上就出了问题,所以即使你爱我十分,也许我只能回报你七分乃至五分,甚至某一天可能只剩下一分,这样不对等的感情,你承受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