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做完产检到现在,你一直没回答我到底生不生,我也一直在想应该怎么办。”他垂下眼,“不过今天,我想我应该知道你的答案了。”
沈方煜深吸一口气,像是无事发生似的继续给他挑碎镜片。
“房子我按照最低价挂出去了,车也挂了一辆,理想的话,一周内应该能卖出去,去M国的签证我也去申请了,你要是愿意等我,我就陪你一块儿去找Kenn,等不及,你就自己先去,我签证一下来,一定第一时间飞过去。”
“现在二手车不好卖,可能得跌跌价,但A城的房价还算稳定,我算了算,应该够用,要是不够,我再想其他的办法,”他向江叙保证道:“也甭管是二十万还是两百万,只要他答应做手术,我一定能给你把钱筹到。”
“不过……”
他低了低头,对江叙说:“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又刚参加工作没几年,那套房子是我全部积蓄了,房本儿还在银行抵押着。”
“所以我想呢,就算你再烦我,也得请你收留我再待几个月,等我跟院里把单身公寓申请下来,我就搬出去,正好你做完手术,我也能在你家照顾照顾你。”
“本来我是想过两天等房子卖出去了再跟你说的,谁知道你就把自己弄伤了。”沈方煜放下镊子,用棉球蘸了碘伏,轻轻涂抹在江叙的伤口上,“碎片应该都弄干净了,伤口浅,不用缝了。”
他问江叙:“还疼吗?”
江叙望着他,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动一动,”沈方煜问:“有没有觉得麻?”
江叙知道沈方煜在问什么,早在他砸完镜子之后就测试过了,“没伤到肌腱和神经。”
沈方煜点点头,“得亏你家镜子质量不好,”他丢掉用完的棉球,捧起江叙的手看了看,“这双手可是我们科室的半块金字招牌,别把自己饭碗砸了。”
他拿着纯白的纱布卷一圈一圈松松地缠上江叙的手,最后打了个漂亮的结,然后轻轻拍了拍江叙的小拇指,“行了,收工。”
他站起来,去卫生间把吹风机捡起来试了试,江叙家的吹风机要比镜子坚强的多,饶是被摔在地上,依然充满了活力。
沈方煜拿着吹风机走到客厅插上插头,站到江叙身后给他吹头发。
半湿的头发吹了一会儿风,已经有点泛凉了,这会儿热风暖洋洋地落在江叙的后颈,带着点麻酥酥的痒,偶尔有风吹到前额,江叙闭上了眼睛,暖融融的热风包裹着他,头顶的凉意被温暖驱散,就像是在午后晒冬天里的太阳。
沈方煜伸手拨拉开他的湿发,手指插在发间移动着,江叙突然动了动。
“别动,”他伸手压住江叙的肩,“小心烫着。”
“……嗯。”
“舒服吗?”
“还行。”
“真的啊?”沈方煜笑了笑,“这我第一回 给别人吹头发,没想到我还有这种天赋,你说我退休了去开家美容美发店怎么样?”
“不行。”
“怎么不行,你这不是挺认可我手艺的。”吹风机的喧闹声里,沈方煜相当不服气,“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地狱美发’。”
江叙:“……”
“你知不知道地狱酒吧的老板被抓了?”江叙问。
“没听说,”沈方煜说:“那我正好把他未尽的地狱事业线发扬光大,搞个产业园一条龙什么的。”
江叙点了点头,“收费收冥币的那种?”
“江叙你会不会说话,”沈方煜关上吹风,看了眼江叙蓬松的头发,“行了,你早点去睡吧。”
他把吹风丢在茶几上,往后靠了靠,打了个哈欠。
江叙忽然望向他,后者哈欠打了一半,让他一个眼神定住了,“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他凑近了江叙,带着几分插科打诨的笑意,“怎么,突然发现我长得帅了?”
江叙“嘁”了一声,他指着茶几上的医药箱道:“先把这个收拾了。”
“我说你怎么跟我妈一样?”沈方煜絮絮叨叨地走过来把摆了一茶几的东西收拾好,又分门别类地盖上医药箱,放回原位,“你卧室乱成那样也没见你收拾啊。”
江叙没搭他的话茬儿,他看了一会儿沈方煜,突然道:“我不同意你卖房。”
第32章
沈方煜闻言,手里动作一顿,半晌,他偏头对江叙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又不是没工资,钱没了还能再赚,”他拿别的事情打岔道:“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不饿,沈……”
见江叙一副又要开始说卖房的事的模样,沈方煜赶紧往厨房走,他溜达到江叙家的厨房附近,意外发现了沿着墙垒成一摞,堪比超市大卖场的红烧牛肉面巨塔。
江叙的声音追过来,“沈方煜你听我说——”
“江叙,”沈方煜直接打断道:“你这什么毛病,方便面都是一个味儿的你吃不腻啊?”
“沈方煜——”
江叙话没说完,沈方煜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边,双手扶上他的肩,“你该睡了,多休息才能恢复得快,夜晚迷走神经容易兴奋,你小心等会儿睡不着,你就算自己不睡,咱闺女也该睡了,早睡早起身体好是不是,明天想吃什么早饭?”
废话流的功夫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沈方煜连哄带推地把江叙弄回了卧室,按到床上,盖好被子,又赶在江叙找到说话机会前,飞快地溜出了卧室,甚至贴心地帮江叙关上了门,想着那锁刚坏过,他还特意伸手抵住了门板。
不过预判出错,今天江叙没拿枕头砸他。
沈方煜望着那扇关起来的门板,少见地走了一会儿神,直到肚子叫了两声,他才骤然回过神来似的,转身走向了厨房。
江叙家的厨房构造很简单,一眼能望到底,他和江叙的泡面宝塔山对视了一眼,最终选择了打开江叙家的冰箱。
然后半夜觅食的沈方煜就见识到了什么是空空如也的粮仓。
江叙家的冰箱一尘不染,干干净净,连一点儿食物的味道都没有,沈方煜甚至怀疑这个冰箱是不是从买来江叙就没用过,连电器商城里摆着的样品都不会空成这样。
江叙他是辟了谷的神仙吗?
沈方煜一脸震惊地在冰箱前站了一会儿,再三确认整个家里除了泡面宝塔山,的的确确再没有一点儿吃的了,终于生无可恋地转身望向那面摆放整齐的泡面墙。
面面相觑的时候,沈方煜仿佛还看见了那一排红烧牛肉面志得意满的微笑。
行吧。
江叙不饿,他倒是真的饿了,而且……他确实得早点开始适应吃泡面的生活。
沈方煜从中拿了两桶出来,利索地拆了包装,添上开水。
晚上的意外打断了他的工作,眼见邮箱里收到了学生发来的PPT,沈方煜在泡面的空隙争分夺秒扫着他们的实验进展,半晌,露出了一点嫌弃的神色,“毕业论文写的狗屁不通就算了,做个PPT都不会做。”
沈方煜郁闷地放下平板,端着两碗香喷喷的泡面走到江叙卧室门口。
这次他倒是记起来了敲门,可惜没手,只好拿膝盖撞了撞,然而这锁还是坏的,给一点儿力气门就自己开了。
躺在床上的江叙跟他对视了一眼,张口就道:“沈方煜,我不同意——”
“不许说卖房。”沈方煜眼疾嘴快地打断了他,“不然我明天就去告诉崔老师你手受伤是自己砸的。 ”
“……”江叙沉默片刻,“那说敲门?”
“我这次真想起来敲门了,”沈方煜端着两个红艳艳的泡面盒在他面前晃了晃,“主要没手。”
他说着就往房间里面走,刚刚还躺得平静的江叙蹭地坐起来,“拿出去。”
沈方煜:“啊?”
江叙指着窗外,“你要是敢在我卧室吃泡面,你就出去睡大街。”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乱七八糟的讲究这么多,谁惯的你这洁癖的毛病?”沈方煜说:“看见你卧室乱成这样我还以为咱俩是一路人呢。”
他说完扫了一眼卧室,正要吐槽那些让他做了一宿噩梦的毛绒娃娃,却发现除了江叙身边那个长耳朵兔子,房间里的毛绒玩具全部消失了。
卧槽……真闹鬼了。
“江叙,”他的声音有些飘忽颤抖,“你能看见这屋里的娃娃吗?”
“我收起来了。”江叙淡淡地望着他。
沈方煜:“……”
“昨晚你做噩梦,”江叙持续输出,“说梦话吵死了。”
沈方煜满脑门儿官司,“你以为你不说梦话?”
“我说什么了?”江叙一抬眼。
“……”
沈方煜回味了一下那句五个字的梦话,觉得自己现在如果在江叙面前复述一遍,应该和骂自己没有什么区别,于是他眼观鼻鼻观心道:“我不跟你计较。”
江叙一脸我就知道你在瞎扯的表情,“多大人了,还怕鬼。”
沈方煜闻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决绝利落地端着两桶泡面回到餐桌上,一碗也没给江叙留。
吃了夜宵,他又去收拾了一下卫生间镜子的残骸,跟几个学生对了后续的会议时间,轻手轻脚地走回卧室的时候,江叙已经熄灯了。
他以为江叙睡了,正要脱了鞋躺上他的地铺,床上突然传来幽幽的一声:“沈方煜。”
“大晚上的你吓鬼啊?”差点心跳骤停的沈方煜捂着心口,望向黑暗中江叙的轮廓,困倦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明天还要出门诊呢。”
江叙安静了一会儿,直到沈方煜的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能微微看清他的神情。
江叙说:“有话跟你说。”
“卖房?”沈方煜作势要塞耳塞。
“不是卖房。”
沈方煜松了一口气。
“我问了唐可,他那朋友说杂志社审稿出了点问题,Dr.Kenn的论文到底什么时候能发出来,恐怕是不好说了,他让我做最坏的打算,还有……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江叙顿了顿,“直到现在,我的出国签证都没办下来。”
“所以,关于那天产检时候你的建议,”他望向沈方煜,“我想,生下孩子大概的确是现阶段最优的选择。”
沈方煜愣住了,他没想到江叙这番话,最后会落向这样一个转折。
无论有什么样的客观原因存在,这还是坚定无比要拿掉孩子的江叙,第一次主动提出生下这个孩子。
“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就当没听见。”江叙说:“你不要再打卖房子的主意,我犯不着让你为我倾家荡产。”
“不是说不提卖房嘛……江叙,”沈方煜摇了摇头,对江叙说:“钱不是问题,这是我我应该补偿你的。”
江叙听完,话音突然带上了几分火气:
“你充什么大爷,谁要你在这儿又是卖房又是卖车的,合着你是卖身救父的杨喜儿,我是剥削你的地主恶霸黄世仁?你是孩子的父亲我就不是孩子的父亲?别再一天到晚补偿补偿的,也别一副我是受害者你是加害者的样子行吗,我让你来我家,容忍你跟哈士奇似的拆了我家两扇门,不是让你来补偿我的,沈方煜,你能不能把你的心态摆正。”
他乍一出声,大概是刚过了几遍腹稿,连口气儿都没喘,根本没给沈方煜再堵他话的机会。
总算是把之前没说出来的话一次性说完了。
沈方煜怔怔地望着江叙,老半天没反应过来。
以前江叙能用翻白眼和无语脸来解决的问题,从来不会跟他多说一个字,他头一次听见江叙打机关枪似的一句接一句出口怼他,一时都愣了。
而江叙憋了一口气的话都说完了,也陷入了沉默。
两人相对着安静了片刻,最后还是江叙看了沈方煜一眼,问道:“你还记得大三的时候,我们代表学校出去打辩论吗?”
江叙决定生孩子和江叙用长篇大论怼他这两件事,让沈方煜还处在发懵的状态,他闻言神思不属地点了点头。
“你那时候是怎么说的?”江叙提醒他。
沈方煜想了好一会儿,“不记得了。”
江叙:“……”
当时的决赛辩题是老生常谈的“合作与竞争”,对方学校抽到的论点是竞争更重要,而A医大的论点是合作更重要。
对方学校的辩手以受精过程举例,几千万甚至上亿的精子竞争,最终只有速度最快,性能最优者能进入受精卵,发育成胎儿。
那时候的沈方煜听完就笑了,他站在江叙身边,带着几分意气风发的张扬告诉对方。
“真实的受精过程,其实是一个合作的过程,无数率先到达卵细胞的精子,前赴后继地用生命溶解掉卵细胞外层的放射冠和透明带,才能让姗姗来迟的那一个幸运儿顺利地接触到卵细胞,完成受精。”
“真正能进入卵细胞的那一个精子,不是最优秀的,而是最幸运的,因为有无数的伙伴和它一起合作,才铸就了它的成功。”
“没有合作,”沈方煜说:“再强势的竞争者,都很难取得成功。”
比赛教室窗外的阳光斜斜地落在了沈方煜的脸上,把他的眼睛映得很亮。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幕让江叙记了很多年。
他甚至记得那天沈方煜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记得他那天也没扣好扣子,记得他带着一点儿玩世不恭的神色,脸上挂着拽里拽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