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方益口罩外的眼神极为不耐:“你松手,别对孩子动气。”
时全不满道:“不是,大夫,这是我儿子,我怎么管教跟你没关系吧?”
庄方益极其无语:“这样,苏大夫,你先带孩子出去。家属,我需要你代病人陈述病史。”
“好好好!”时全警告地瞪了时月一眼,“大夫,我媳妇正在厨房给我做饭呢,突然家里跳闸了。我就听见她惨叫了一声,倒了,看着不太好,就把人送医院来了。我当时在客厅吃饭呢,也没看见怎么回事,可能是停电了看不见,撞桌角上撞坏了!”
庄方益面无表情地听着,并没有把信息输入进电脑里去,继续问:“患者溃疡病有多久了?”
“溃疡?”时全一懵,象征性地打马虎眼,“好几年了吧……等她醒了我问问。”
他对枕边人的身体状况一无所知,甚至她的许多伤痕都是拜他所赐。
庄方益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没得到几个有意义的答案:“好,你可以走了。”
“哎,谢谢大夫啊!”
时全点头哈腰地退出了办公室,实习医生小苏进来了。
“老师,”他关好门,坐到庄方益旁边,“刚才那个小孩跟我说,他妈妈是被爸爸打的……”
庄方益摘下眼镜,捏了捏眼角:“患者腹部有受到钝性暴力打击的痕迹,出血点在深部。如果是自己撞的,不会有那么大的力度。”
“是的。而且身上多处红肿淤青,衣服上也有脚印……”小苏补充道,“对了,那孩子还说,患者有溃疡病史,至少三年。每晚发作起来,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还经常恶心呕吐。”
病史和症状都对上了。庄方益摇摇头:“孩子都比大人有用。”
“老师,这件事,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吗?”
庄方益戴上眼镜,站起身来:“你先把病历写一写,做好观察,其他的不要管。”
“哦……”小苏心中感触,调整好状态投入工作中。
深夜,城市万籁俱寂。
庄方益一间间巡查完病房,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看到了时全父子。
父亲白天做体力活,晚上赌博,根本挨不住困,躺在椅子上呼呼睡去。
儿子双眼红肿,像两个烂桃子,失神地望着病房里,孱弱的肩背时不时抽动一下。
庄方益走过去,轻轻叫了他一声。
“叔叔……”时月木然地转过身,哑着嗓子声音颤抖,“妈妈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呀?”
庄方益背过手去,蹲下身子和他视线平齐:“很快,很快小月就能见到妈妈了。”
对时月来说,庄方益不只是救了妈妈性命的医生,还是亲切的叔叔,说的话格外令人信服。他稍稍安心,但极度惊恐后的委屈也涌了上来,嘴角往下一撇,泪水在眼眶里酝酿。
庄方益摘下手套,摸了摸男孩的头:“好孩子,要坚强。妈妈听到小月的哭声,心里会难受的。”
“我不要让妈妈难受!”时月强忍着不哭出声,脸却凄惨地皱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调,眼泪啪嗒啪嗒往外掉。
庄方益饶是做了多年医生,足够理性淡定,见到此情此景还是无法不感到心酸。
他耐心等时月情绪缓和,轻声问:“小月,叔叔有些事情需要向你确认,可以跟叔叔来一下吗?”
时月一边擦泪一边点头:“好。”
因为哭了太久,他的视野被划成一块一块,每一部分都有不同程度的模糊,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叔叔身后。
庄方益带他来了科室里的日光室。
这里白天采光很好,宽敞亮堂,有一面干净的办公桌,和一张供医务人员休息的床。
庄方益进了屋,打开灯,关上门,问时月:“小月困了吗,要不要睡一会?”
时月坚定地摇摇头,稚嫩的腔调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不睡,我要等妈妈醒过来。”
“好。”庄方益从储药柜上找到一瓶眼药水,“那小月可以到床上躺一躺吗?小月流了太多眼泪,眼睛会发炎的,滴一滴眼药水舒缓一下比较好。”
“嗯,好……谢谢叔叔……”时月点点头,乖乖躺到床上。
医院里的床好软,比家里的床都要软……时月到底是个孩子,沾上柔软的床铺就开始迷迷糊糊的。
但每当他一闭上眼睛,灯光被眼皮遮盖的时候,黑暗中似又浮现出爸爸家暴妈妈的画面,令他幼小的心狠狠一颤,睡意全无。
凉凉的两滴液体滴到了眼睛里,眼前的世界终于恢复了明晰。
庄方益低沉但令人安心信服的声音响起:“滴过眼药水,就不要再哭了哦。”
“嗯!”时月一骨碌坐起来,眨了眨眼睛,“我要坚强!”
“好孩子。”庄方益摸摸他的头,“那叔叔可以问你些事情吗?”
“可以的。”
“小月刚才跟苏医生,就是那个小叔叔说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时月激动起来,“是爸爸害了妈妈!爸爸踢了妈妈的肚子、小腿和肩膀,还打了妈妈的脸!叔叔,爸爸是坏人!”
庄方益吸了口气:“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好久好久了……”时月的肩膀抽搐了一下,缓了口气,继续说,“每到晚上,爸爸就变得像魔鬼一样,折磨妈妈……呜……”
说实话,庄方益并不太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但他也知道,逼一个孩子讲出这些话,对他来说是很残忍的。于是他用自己的方式,略显生硬地安慰:“小月,你是不是男子汉?”
“我是!”时月连忙说,他明白叔叔的意思,“我不哭了……”
庄方益道:“是的,男子汉,第一点是不要哭,第二点,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小月,叔叔再问你一次,你能不能保证,你所说过话都是真的?”
严肃的语气让时月紧张起来,盖过了想哭的冲动:“我保证!”
庄方益:“如果你所言属实,我可以给你们开具医疗证明。”
“医疗证明?”时月问,“那是什么?”
“是能帮你摆脱魔鬼的东西。你和妈妈可能会需要的。”
第69章 白夜极光
遭受家庭暴力多年、为了孩子一直忍气吞声的顾燕,在这次九死一生之后,终于决定有所行动。
家暴差点闹出人命,时全因此获刑。顾燕也在此时提出离婚,不要一分财产,只要求时月的抚养权。
身体痊愈后,顾燕带孩子回到娘家,给时月改了名字。陆,是他外婆的姓氏。
从那以后,顾燕拼了命地工作赚钱。作为一个婚姻失败的女性,当初掣肘她不敢离婚的就是钱,她比谁都深刻地了解财产的重要性。
她去做生意,倾尽家产、孤注一掷。好在她胆大心细敢拼搏,也很幸运,享受到了新兴产业的红利期,占据了市场的一席之地。但是为了维持这一行业中的地位,她只能不断地工作、工作……
陆之恒担心母亲的身体,但他也知道,自己年纪尚小,力量拦不住好强的母亲,也给不了她依靠。所以他能做的,只有不停地学习、学习……照顾自己的生活,不让妈妈担心。
凭借着优异的成绩,陆之恒跳级考上了中学。初中毕业之后,顾燕带他回到了溶城。
溶城人都对一中有情结,想给孩子最好的教育,一中一定是每个家长梦寐以求的最高学府。
虽然时全仍生活在这个城市,而且在陆之恒初中时去外婆家找过他,想要强行把他带走,再次激起了顾燕对过去的恐惧。对这对患有PTSD的母子来讲,溶城这个伤心地并不安全。但相依为命的两人已经足够默契,决心摆脱过去的束缚,按照自己的步调,好好活下去。
所以顾燕用这些年积累的资产,在时全一辈子都不可能踏足的高档地段——嘉林新苑购置了房子,将陆之恒送入了溶城乃至全省教育界的龙头老大——溶城市第一中学。
陆之恒立志,要通过三年的学习,考入母亲工作重心所在的城市——首都,然后在那里开启新生活。而儿时在那个小小的家属院经历的一切:母亲独自承受一切为他营造的虚妄天堂,黑夜中无所遁形的梦魇,银杏树下的美梦,纸飞机承载的愿望……全部都封印在过去的棺材里,再也不会打开。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当陆之恒沉浸在象牙塔里的快乐中,逐渐尘封了过去的时候,意料之外,旧梦重临:庄文曜,他糟糕的童年里,唯一真实的快乐。
是的,新生入学当天,在庄文曜喊出那个熟悉而陌生名字时,陆之恒也认出了他。
“时月!”
是我。
“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庄文曜啊!”
怎么会不认得啊,我的……朋友。
庄文曜掀开了他的衬衫,同时掀开的,还有他未完全愈合的伤痕,血淋淋的,生疼。
陆之恒的第一反应,是本能的逃避。可少年的赤诚就像鸿蒙初开的第一缕火种,令他趋避不及。他一面小心翼翼地捂好伤口,一面无法自控地想要接近。
他胆小、懦弱,纠结、矛盾,小心翼翼、患得患失。但是,情不自禁地,他被庄文曜身上的光芒所吸引。
庄文曜一厢情愿地想和他相认,而他何尝不是一厢情愿地想和庄文曜建立新的关系。
可是他想得太简单了。一个人的过去是无法隐藏的,他们共同经历的过往,也在他们彼此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无法抹去。
对不起,是我太懦弱,不敢与自己过去和解,却让你受了伤。
现在我把这些故事讲给你听,你可以,不要难过了吗?
……
陆之恒讲完了自己童年的经历,车里的空气陷入静默。
警卫神色复杂,看着后视镜里的少年:“同学,说句不好听的,你爹不是个东西。”
陆之恒点点头:“很贴切。”
“不是,你对你爹也太仁慈了吧?”时全的罪行,往小里说是暴力倾向,往大里说是杀人犯都不为过。庄文曜听得拳头硬了,“我要是你,我先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再把他关到监狱去……”
陆之恒垂首摇头,无奈苦笑。
对他来说,一切都无所谓。同学如何议论他无所谓,时全如何辱骂他也无所谓,向他下跪认错都无所谓。陆之恒只想保护妈妈,她已经为了他受了太多苦。
庄文曜还是郁愤难消:“不是,我觉得他精神真的有点问题,这种人格很容易犯罪吧?拘留15天管什么用啊,应该接受深层次的改造才行。”
陆之恒说:“但是这个人精得很,在人前很会装乖装可怜,不知情的会以为他才是受害者。”
庄文曜一时沉默,复盘一下,他第一次见到时全的时候,也因为他的外形动过恻隐之心。当然,是在他看到时全异样的眼神之前。那可是赌徒特有的眼神。
警卫费解地问:“你妈当初怎么就跟了他呢?”
陆之恒笑着说:“这件事妈妈和我说过。那个年代‘找对象’,自由恋爱的少,亲戚朋友介绍的多。当时我妈的几个相亲对象里,我爸是条件最差的。但他那时候没染上赌博,长得还可以,人也幽默风趣,就很会伪装。我妈这个人比较豁达,想的是,‘没有钱还能挣,但长得帅是一辈子的事’,所以就跟了我爸……谁知道她没想到,长得帅是一辈子的事,品德败坏也是一辈子的事。”
两人见陆之恒从压抑沉重的话题里跳出来,开始谈笑风生,也神色轻松地跟上他的节奏。
“所以人品远比相貌重要的多。”庄文曜说。
陆之恒点头。
“是啊!”警卫对这个话题颇有心得,“‘相亲’啥的都不靠谱!找对象还是得知根知底才行,起码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哦,你们俩小孩,考虑这个还太早了哈……”
后座上的俩小孩相视而笑。
庄文曜爽朗地说:“哪里哪里!叔叔阅历丰富,说的都是人生经验,早知道点也不亏嘛!”
“哈哈哈哈……”警卫叔叔听得开心,打开了话匣子,“所以说男人啊,就得有担当,不然就不配为人……”
气氛终于缓和活跃了起来。庄文曜面上笑着,内心却揪成了一团。
心疼,自责,难受,想哭。
儿时的他,只是自私地从朋友身上汲取温暖,却忽视了那背后隐藏着的伤痛。
如果他能早点发现的话,是不是就能改变什么呢?
但历史不存在假设。命运最残忍的地方,不是未知的前路,而是无法改变的过去。
没有如果。
庄文曜是在幸福生活里长大的孩子,不能切身体会陆之恒遭遇了那些事后是怎样的感受。但试想一下,他一定会崩溃的吧?
但是陆之恒没有。
往日的苦难成就了他现在的自己,那些没能杀死他的,只会让他更加强大。
他和母亲,都是很坚强的人。
小小的白色巡逻车,在校园里游荡了好久。庄文曜低头看了眼手表,已经七点四十二分了。
等等,七点四十二?离五十还有七分钟……
庄文曜忽然心念一动,开口暗示:“叔叔,快八点了。”
警卫:“哦,家长会快结束了是吧?我送你们去教室吧!”他们在外环路上兜了两圈,现在正好在男生公寓的位置。
“不用!”庄文曜说,“就在这把我们放下吧,我们走一段过去就行。”
“那也好,我就顺路回传达室了啊!”警卫叔叔降速把车停到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