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游立刻睁开眼睛,“嗯”了一声后老实交代,“在珊瑚TV。目前是一周播四次,不过下周可能会增加到五次……闲着也是闲着嘛。”
“这样啊,我记得你应该还没有毕业?”
“快了,就是明年夏天的事。”蒋游说着侧过头小心地看了晏折渊一眼。
不知道晏折渊对于“直播”这件事抱持着什么样的态度,会不会和自己以前认识的某些人那样充满偏见,认为网络主播约等于网络乞丐,不管是人是鬼只要把滤镜开到最大,就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对着镜头搔首弄姿,然后伸手向网友要钱。
入行近一年,蒋游当然听过这样的言论,其中一些甚至来自于几个熟悉的直播间水友。他们因为自己的下流心思没有得到回应而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蒋游觉得无所谓。
他不会被伤害到,也不屑于去说服这些根本没救的人,因为本质上他不在乎这些人。
可是他在乎晏折渊,所以会担心晏折渊对主播这个职业心存偏见,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真的会很沮丧。
“好好写论文,争取顺利毕业。”晏折渊说,似乎早就看过蒋游不算好也不算差的专业成绩,并且非常坦然地接受了。
“至于直播……”
晏折渊沉吟,眼前交替浮现出“小裙子”“兽耳发箍”“choker”“侧手翻”“加微信”等等关键词,不由眉头微皱,可紧接着晏折渊又想起与这些词语关联的每一刻的蒋游,他总是笑着,黑色的眼瞳里光华流转,生动而鲜活。
蒋游紧张地竖起耳朵,却听见身旁的晏折渊轻笑一声:“你喜欢做这件事吗?”
蒋游点头。
“那就去做。”晏折渊道。
吃饭的地方距离蒋游家不远,哪怕赶上下班时间也只开了十多分钟。
临下车时晏折渊从座椅后面拿出一个礼品袋递给蒋游。
蒋游略有些迟疑:“……这是给我的?”
晏折渊挑眉:“难道我像那种只喜欢收礼物的人?”
“当然不是,只是有点意外。”蒋游好奇地接过袋子朝里面看了一眼,一个包装简约的四方盒子,看不出究竟是什么。
“回去再拆。”晏折渊笑着说,“给晚上留点惊喜。”
蒋游莫名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听过,但这记忆很淡,念头只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便消失了。
车稳稳停在蒋游租住的小区门口,暮色四合。
蒋游下了车,却还想和晏折渊说点什么,手虚搭在车门边缘没有马上关门。
“今天真的很高兴,谢谢您愿意见我。”
晏折渊抬眼看着他,眼里闪过几分玩笑:“不是说过‘你好’了,怎么,要再跟我握一次手吗?”
蒋游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忍不住也笑了:“总觉得说这种话的时候要郑重一点才行。”
“知道了,”晏折渊道,“看来是我自作多情,没有人想跟我握手。”
“怎么会。”蒋游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因为站在车外面的关系不得不微微躬身,从上方俯视着晏折渊。
两只手相握,继而很普通地晃了一下。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下车的地方在小区正对面,蒋游站在路边等了一分半的红灯。
蒋游的心情很好,完全沉浸在奔现成功的快乐中,因此看什么都觉得很可爱。
——路边灯箱上的公益广告,内容是父子亲情,儿子小时候骑在父亲脖子上,父亲老去时儿子搀扶着他。
蒋游: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真像晏折渊和我。
——过了马路,从一家小餐馆门口经过。餐馆的电视里正播着一档红极一时的综艺,内容是爸爸带娃。
蒋游:平行世界明星版晏折渊和我。
——小区门口的花坛里,一只成年奶牛流浪猫正给一只体型偏小的狸花舔毛,狸花挣扎,奶牛猫一巴掌把它拍懵,继续舔之。
蒋游:动物世界流浪版晏折渊和我。
——保安亭前,一对衣着齐整,看上去颇有身份的老夫妻正一脸愁苦地和保安说着什么,晚风把个别字符吹到蒋游耳边,听起来似乎是从外地千里迢迢来探望儿子的。
然而这次他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和晏折渊代入情景,那位绾着头发且妆容淡雅的女士偶然一回头,猝不及防之下对上了蒋游的目光。
泪水迅速充盈了眼眶,上了年纪的女士顾不得去拉身边的丈夫,下一秒竟直直地向蒋游扑了过来。
“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
第22章
“……那天早上你奶奶中午出门去倒垃圾, 走的时候忘记把门关好。你原本在卧室睡午觉,可是不知道怎么突然醒了,发现家里没人, 可能是出于害怕, 你连衣服都没穿好就跑了出去,就这么走丢了。”
十五分钟后,蒋游家里,那对上了年纪的夫妻相互依靠地坐在沙发上, 名叫徐丽华的女士一边掉眼泪一边神色戚哀地说。
“当时爸爸妈妈都在上班, 下班回来才知道这个噩耗……奶奶报警了, 好多警察在我们家里进进出出,劝妈妈不要伤心, 可是他们说得轻松,丢的可是妈妈的宝贝啊!”
徐丽华似乎是回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阴霾降临的日子, 忍不住眼泛泪光,她的丈夫文贤歌则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给予支持。
“爸爸妈妈疯了一样跑出去找你, 沿着街道问有没有人见过你, 半夜三点挨家挨户地敲开邻居家的门,希望你会出现在每一道门后……可是没用, 不论我有多么拼命、不论我做再多的努力, 你都已经不见了。”
“该死的人贩子!”文贤歌愤愤骂道, 因为激动原本文质彬彬的面庞瞬间爆红, 一道青筋浮现在右眼他毁了我们的家, 毁了我们这么多年来的幸福!!”
徐丽华戚哀又期盼地看着蒋游。
蒋游沉默不语。
徐丽华眼中哀意更盛, 又掺杂着几许失落, 见蒋游还是毫无反应,徐丽华只好叹了口气,反手握住丈夫的手,“老公别这样,都已经过去了,而且现在咱们好不容易找到了小宝,一家人更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好好生活才对。”
这次换文贤歌虎目含泪地看着蒋游:“小宝,你都长这么大了!”
蒋游仍是沉默。
事实上从刚才开始蒋游就处于一种巨大的茫然里。
这对夫妻一见他便扑上来,泪眼汪汪的同时左一个宝贝右一个儿子,句句椎心字字泣血,不仅是之前拦着他们不让进小区的保安,就连出入的其他业主也忍不住暂缓脚步,朝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在那一瞬间蒋游感到极度的不适。
因为不想在小区门口拉拉扯扯,上演什么年度家庭情感大戏,所以他只能暂时将这对夫妻带回家。
然后事情就发展到他如同一个游魂般呆愣地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听这对夫妻讲述他们的儿子当年是如何走丢的。
……如果他们的儿子真的是自己的话。
“小宝,你、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爸爸妈妈有些太心急,吓到你了?”徐丽华紧张地看着蒋游,满脸期待,“你还记得爸爸妈妈吗?”
声音延迟了几秒才抵达蒋游耳畔,他摇了摇头。
徐丽华咬着嘴唇,难掩失望之色,“怎么会这样……当时你都六岁了,按理说应该记得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啊,难道这么多年来你都没想过爸爸妈妈吗?”
蒋游:“……”
“你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要是记得,当年小宝肯定能自己找回家,我们家又哪会有这么多年的骨肉分离——而且你这是在怪小宝吗?!”文贤歌大声道。
徐丽华吃了一惊,连忙解释,“我没有。我只是以为小宝对爸爸妈妈有印象……”说着又哭了起来。
文贤歌重重地叹了口气,热切地看向蒋游:“小宝,千万别怪你妈妈。你走丢的这些年来她没有一天不想你,晚上做梦都喊着你的名字。这么多年过去,我和你妈妈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这真是意外之喜,她太激动了。”
蒋游觉得自己明明是在听的,可这声音传到耳边又变得很模糊,模糊到他只能捕捉到几个零星的字,要过很久才能反应过来这对夫妻究竟在说什么,然后慢很多拍地给出反应。
徐丽华文贤歌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神情中读懂对方的意思——这孩子怎么呆呆愣愣,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跟直播时判若两人,该不会是真吓傻了吧?
“这么说我是被拐走的?”蒋游问。
“什么?”徐丽华愣了一下,马上说,“不是啊,是你奶奶出门扔垃圾没关门,你自己跑出去的……”
蒋游看向文贤歌,“可是他刚才说如果抓到了人贩子就要杀了他们。”
“你自己跑出去之后可不就遇到人贩子了吗?”徐丽华道,“不然你怎么会离开F市,咱们一家人又怎么会硬生生地分隔了十六年!”
“所以真有人贩子,”蒋游点头,又认真地问,“几个?”
“什么几个?”这次换文贤歌疑惑了。
蒋游提醒他,“你说‘人贩子们’,这是个复数。”
文贤歌顿了一下,不知为何眉眼间闪过一丝局促,轻咳道:“两个。这也是后来警察才告诉我和你妈妈的,他们伪装成一对夫妻把你带上了火车……但是当年国家落后,路上没那么多监控,也没有大数据,再加上警察查案不用心,总是敷衍了事,最后我们只知道你被带去了G市,那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徐丽华在一旁悲伤地点头。
直直地看着他们,蒋游想问那你们没有去G市找过我吗?可话还未到嘴边就已经散去了。
他觉得没有意义,就算他们知道自己被带去了G市却也依旧是人海茫茫,警察都找不到,他们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至于后来自己又是怎么从G市流落到T市的,那就更没人知晓了。
“那人贩子抓到了吗?”
“没有,我就说华夏的警察个个都是饭桶,态度不好,业务水平也远远赶不上M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什么线索都没查到,要不是我和你妈妈偶然看到你的直播……”文贤歌露出愤恨的表情。
“奶奶呢?”不想听他说这些,蒋游径直打断,换了个问题。
文贤歌感觉自己完全跟不上蒋游的思路,没说完的话噎在喉咙里,有些茫然地张了张嘴。
徐丽华反应过来,立时从鼻腔发出一声悲鸣,惨然地说:“她死了。她认为这一切都怪她,所以受不了压力,没过几天就在厕所里上吊自杀了。”
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狠拧了一下身边男人的大腿。
文贤歌吃痛,一瞬间眼泪就出来了,同样凄惨地道:“没错,你奶奶临死前留了一封遗书,让我们一定要找到你,否则她死不瞑目……”
徐丽华又拧了他一下,文贤歌立刻闭嘴,只剩眼泪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蒋游没什么情绪地“嗯”一声,“我本来叫什么名字?”
“小宝,文小宝。”徐丽华说,“我和你爸爸没怎么读过书,你又是我们家的宝贝,所以起了这个名字。你要是不满意咱们可以改,等去了……”
“抱歉,我去一下厕所,”蒋游打断道,边说边从沙发上站起来,“我要好好想一想,你们自便。”
*
蒋游呆呆地站在洗漱台旁,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还是没反应过来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情况,向来还算配合的大脑此时仿佛罢工,仅仅只是“接收”到了信息,却拒绝做出任何处理。
——他的亲生父母终于找到他了?在时隔十六年、自己早就已经不抱任何期待的今天?
在自己终于和一直以来默默出资支持自己的人见面的今天?
有点梦幻,很不真实。
甚至像一出没头没尾的荒诞戏剧。
蒋游想起前两天别亦南无意间说过的一句话——
“最近是什么好日子,新爹旧爹轮番登场。”
可不是吗,而且今天来的这位还自称是亲爹。他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
想到新爹,蒋游下意识地想给晏折渊打电话。
毕竟他作为自己的资助人当然有权利知道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另外,如果外面坐着的那两人真的是自己的亲生父母,那他们要不要还一些“抚养费”给晏折渊?好像没什么必要,但不还又显得不太好。
思绪纷乱,不知不觉间蒋游已经拿出手机,正待拨号时才想起来自己今天忘记问晏折渊要联系方式,而对方似乎也没主动提起的意思,蒋游顿时泄气。
选择晏折渊是出于本能反应,事实上在这样情况下打给别亦南才是第一顺位的选择。
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别亦南的声音压得很低,“醋儿,干嘛?我这边正开会呢,马上轮到我上去给王八蛋讲PPT,好家伙我跟你说……”
“南南,”蒋游打断他,语气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像是漠然又像是无助,“有人在我家里。”
别亦南:“啊?”
“他们说是我爸妈,”蒋游轻声说,“我爸妈找来了。”
*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推门的人似乎有什么急事,力气不小,门板摩擦发出一道声响,正在汇报工作的同事愣住,茫然地朝门口看去。
“不好意思。”刚出去接电话的别亦南抓了抓头发,“邵总,麻烦出来一下。”
在座众人都知道这位是董事长的儿子,未来的大老板,自然对他突然打断会议进程没什么意见,纷纷把目光投向首座的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