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成绩不错,但很话少。黑色的头发很长时间没有打理,杂乱无章的自由生长,脑后能扎起一个小辫子,额前挡住了双眼,显得邋遢又肮脏。
他又高又胖,永远都坐在最后一排,仿佛在周身布置了一个透明的结界,结界里面乌云密布气压低沉,偶尔还会电闪雷鸣山雨欲来。
这个人实在太过阴沉,凑近他都会被浇得一身水,晦气。
没人想搭理他。
全班三十五个人,每个人都有同桌。陪着他的,是墙根一只红色的垃圾桶,和从窗外伸进来的一根挂着几片枯叶的树枝。
枯叶经历过了一整个严冬,流失了所有水分,仍倔强的挂在树枝上不肯屈服于命运,苟延残喘。
但那有用吗?它没落下,但已经死了。
贺桤抬手将那片枯叶摘下放在课桌中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
它们的颜色很相似,也应该拥有一样的结局。
他眼中闪过一丝愉悦,被垂下的眼皮掩藏。
一只藏在阴暗角落的老鼠,衔着一片落叶,静静谋划着自己的死期。
方承似是心有所感,心脏像是突然间被一只大手攥紧了似的,呼吸一滞,表情出现一瞬间的痛苦。
高媛疑惑道:“怎么了?不舒服?”
“没、没事。”他摇头,按压了下左侧的胸膛,“谢谢宋老师特意帮我领了校服。”
高媛一笑:“没什么。我已经跟班长说了多领一份教材,待会儿到班里跟同学们一起发。我得先去找一下你们语文老师,你是在这等我一起回班,还是自己先过去?”
“我先自己去吧!”方承迅速抱起桌上的校服,语速极快:“正式介绍太尴尬了,我先去熟悉熟悉同学!”
高媛对同学们向来随意:“也好,那你先去吧,待会儿见。”
“好!”
高一四班在二层,上楼左拐第一间。
方承在洗手间里换了校服,从后门光明正大的走了进去,一时之间竟然没人发现,还是某个收作业的女生一头冲到他面前,伸出手气势汹汹的说:“作业作业!快点儿!”
“呃……我没有……”
“怎么可能……?”女生一抬头,表情呆滞了一秒,像是在回忆自己班里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号人,随即嗖的一下收回了自己的手,脸色微红:“你走错班了吧?这是四班。”
方承挠挠头,“我是这学期新转来的。”
女生的眼睛逐渐瞪大,染上兴奋之色,回头就是一嗓门:“咱班有转学生!”
“哪儿呢哪儿!?”
“卧槽着小哥儿有点帅诶!”
“你从哪儿转来的?”
“你叫什么啊?”
“为什么转过来啊?”
“先交作业啊我日!”
方承前一下围过来五六个人,一句接着一句的提问。
他讪笑着后退半步,有点意外陌生同学的热情,“你们好,我叫方程,从南城一中转过来的。”
立马有个男生惊讶的大声道:“学霸啊!南城一中那么好,怎么转我们这破地儿来了?”
方承说:“我爸工作调动。”
“这样啊,那还挺可惜的。不过欢迎啊欢迎!我叫刘霖。”
方承想问贺桤在哪,但贺桤现在并不认识自己,大张旗鼓的找太容易惹人注意,“班里有空位吗?我能坐哪里?”
“空位啊,有倒是有……”几人一同看向那个阴沉的角落。
——其实那个靠窗的位置非常不错,虽然靠着垃圾桶,但桶里干干净净没有味道,窗外天气晴朗,一缕阳光从玉兰树枝的缝隙间穿过来,照在坐在那里同学的课桌上。
桌上放着一片落叶。
“要不我们帮你吧课桌挪一下吧,那个人……不太好接触。”一位戴着眼镜的男同学悻悻的笑了下,说着就要把空桌挪到另一排最后,还有几个同学也立刻上去帮忙。
方承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上前按住桌子,将书包放到座位上,“算了,我坐这里就可以。”
几个人相互对视一眼,眼镜男生只好说道:“那你以后想换的话随时可以换。”
“好,谢谢。”
他的同桌是个有点胖胖的男生,头发有点长,低着头,侧面看过去像是个流落街头的艺术家。
方承将东西放好,轻声问他,“同学,你知道贺……”
胖同学抬起头,那双松花色冰魄般的眸子猝不及防的摄取了他所有的神志。
“什么?”暗夜林间的风,清且沉,还带着颗粒质感的浮尘。
方承张了张嘴,像是迎面被一辆卡车撞上,大脑一片空白,再说不出话来。
你有见过死潭的水吗?没有进水口、也没有出水口,潭低长满了青苔,任凭风吹草动也也带不起丁点的涟漪。
就是此时贺桤的那双眼。
在大脑片刻的空白之后,方承的五脏六腑都在抽痛,像是被杀人犯掏出来放到油锅里炸了一遍又塞回到他的躯体里,脑子里的弦正在被目光所及的一切细节狠狠拨动。
贺桤的头发乱且没有光泽,发尾发黄,跟前世如墨般的黑发简直用的不像同一套基因,一看就知道营养不良——可却长了一身软软的肉肉。他的眼下有一圈浓重的黑眼圈,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唇色暗沉。
缺吃、缺喝、缺觉且内分泌紊乱。赵静华前世生病时食不下咽,痛苦的睡不着,也是这样的精神面貌。
就这呆滞的一秒钟,他就已经要被这些收集到的信息刺激到崩溃。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拽住贺桤的手,将他校服袖子向上一撸,手腕上赫然横躺着三道狰狞的伤口,其中一道竟然还没愈合,血痂缝隙处渗着新鲜的、艳红色的液体。
贺桤的眼里闪过恼怒之色,用力挥开方承的手,紧蹙着眉,用力的瞪着他。
方承以为自己至少会被他骂一句,可仅仅两秒钟以后,贺桤的那想活人一样的情绪就像阵烟似的,飘散在空气中了。
他面无表情的回过身,用那只伤着的手撑着下巴,看向窗外,重新变成一只雕塑。
方承小口小口的喘着气,伸出手臂想去碰触逆着光的身影,心脏难以抑制的疼痛转化身体成显而易见的颤抖,他动作极轻极慢,生怕惊扰了那脆弱的、隔着一个时空的灵魂。
“好了同学们,上课了!”高媛进班上了讲台,“班长领书回来了吗?”
一个男生在下面喊了一声:“还没呢。”
“行,那先不等他们了,你们来认识一下我们班的新同学。”
高媛对方承做了个起立的动作,他只好轻叹了生气,站起身来坐自我介绍。
四班的氛围其实很不错,班主任高媛不仅是长了一张娃娃脸,性格也很年轻,把同学当成朋友来相处,开得起玩笑。
方承进到这个班级不过一个多小时,已经感受到了师生之间氛围的友好。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班里,贺桤却能格格不入到这种地步,像是身处另一个次元,大家看到的他只是个投影。
高媛是教物理的,早自习之后就是她的课,下课后,她让课代表把作业搬到办公室,对着方承勾了勾手,“新来的小帅哥,跟我出来下。”
“好。”方承转身前用余光瞥了眼贺桤,他正盯着高媛刚讲的一道典型解析题发呆。
高一教学楼只有一侧有教室,背阴的北侧是一整排的窗户。正值二月,虽算得上是初春,但北方的冷空气依然穿透力极强。
高媛没穿外套,打了个冷战,往楼道里侧蹭了蹭,“方承,你跟贺桤是朋友?”
方承说:“是,小时候的朋友,估计他已经把我忘了。”
她点点头,稍加思索后说道:“是这样的,你也看到了,贺桤现在的性格可能跟大家都不太一样,有点孤僻,不太合群。上学期咱们班同学挨着个的跟他搭讪都没成功,久而久之的大家都不愿意理他了,不是我们孤立他,是他孤立了我们。贺桤成绩很好,脑子聪明一点就透,但是心里状况实在令人堪忧。你是他的小伙伴,你愿不愿意帮帮他?”
方承经过一节课的观察,也发现了贺桤不对劲。
前世的贺桤无论是对朋友还是同事,永远都是温温柔柔的。尽管有时他的笑意不及眼底,但至少在表面上一直都会保持着翩翩君子的风度。
就算少年时期的性格会有些不同,但方承以为最多只是童年悲惨导致的畏畏缩缩胆小孤僻。
却完全没想到,十六岁的贺桤,不仅自闭颓废,还死气沉沉有自杀倾向。
“贺桤的父母都不在了,回家没人说话,在学校也一言不发,会憋坏的,老师希望你能帮他融入集体。”
高媛眉心皱起川字,小小的细纹终于能让人看出她确实是个奔四的女人,“当然,不是强迫你,你想放弃随时可以,只是老师真的不希望贺桤再继续这样下去。”
方承重重的点点头,垂着眸子,比起回应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不会放弃的。”
高媛露出个笑,拍拍他的手臂,“谢谢你,有问题就来找老师。快回去吧,外面冷。”
他若有所思的回到班里,看着贺桤的背影。那束窗外的光已经从桌面转移到了他的后背,让白色的校服变得有些刺眼。
第6章 追逐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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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桤,我不知道卫生间在哪里,你能带我去一下吗?”方承眉眼柔和,轻声轻气的问。
贺桤随意翻开了一本新发下来的教材,头都没抬。
倒是方承的前桌肖晓星回了头,“我也要去,咱俩一起吧。”
方承看了贺桤一眼,无奈的点头,“好吧,谢谢。”
整个上午,方承尝试了无数次与他攀谈,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方承不由得有点难过。
他为了见到贺桤,又作又闹还演了好一档子戏,给那个破寺庙捐香火钱把所有的零花钱都奉上了,带着全家穿越半个城市,好不容易见到面,却连句话都说不上。
他没想放弃,只是和心中的设想落差太大,他以为他是来拯救一只落入泥潭的小兔子,没想到是驯服一只求死的猛兽。
二中的午休时间有一个半小时,走读的同学可以回家,住宿的同学可以去食堂。
方承故意放慢动作,等身边的贺桤起身,才紧跟着起身,装作同路走在他身后。
贺桤前世瘦骨嶙峋,少年时期倒是长了一身匀称的软肉,只是配上他高高的个子和凌乱的发型,实在是不太美好。
如果包养方承的是这样的金主,恐怕他也不会……算了,恐怕他还是会溺死在同样温柔的眼眸里。
贺桤的步子大,但很缓慢,方承跟着他来到食堂,排在他身后,心里胡思乱想眼睛却从来没离开过他。
直到贺桤刷卡拿饭离开,方承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饭卡。
食堂阿姨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催促:“吃啷个?”
方承尴尬的问:“可以用现金吗?”
“不行哦,先跟同学借一下呗。”
方承回头,偌大的食堂熙熙攘攘,贺桤早就不知道坐到哪个角落去了。
排在他后边的女生地过自己的饭卡,小声说:“同学,你可以先用我的。”
他笑了下,“谢谢,我去找我朋友,你先打饭吧。”
贺桤其实很好找,乍一看融入在相同的校服中,但他个头大,视线从左到右扫过就能发现。
方承坐到他对面,客客气气的,用对新朋友那样的语气小心翼翼的询问:“贺桤,我的饭卡还没发下来,你的能不能先借我用一下。”
贺桤淡淡的瞅了他一眼,没说话,却从口袋里丢出一张卡片。
一上午的冷脸将方承的喜悦阈值降成了负数,这次得到了回应,他受宠若惊的拿起饭卡,连连道谢,而后美滋滋打了一份和贺桤相同的饭。
打完饭一回来,贺桤就向他伸出手。
方承将卡片递给他,“能加一下微信或qq吗?我把钱转给你。”
贺桤冷声道:“没有。”
方承一下紧张起来,“那我下次请回来好不好?我没有现金。”
贺桤沉沉的盯着他,浅色的眼里没有一丝情绪。他仿佛不耐烦的抿了抿唇,“不用了。”紧接着起身,换过餐具以后离开了。
方承看着他的背影长长的叹了口气,默默地告诉自己不要急不要急,这才第一天而已,来日方长……
他忽然想起他手腕上那条渗着鲜血的血痂,心情再次变得焦躁不堪。
高媛说的对,不是贺桤被孤立,而是他主动将自己隔离在世界之外。前世的成人贺桤也是这样,只不过表现得更不动声色,用温柔当做掩护,自闭得很隐蔽。
课间,贺桤不在,方承想去接杯热水,余光瞥到贺桤的水杯空了,便顺手拿上,准备一起接。
肖晓星不忍直视,“别管他,他不会念你好的。”
方承轻轻一笑,“没关系,顺便嘛。”
肖晓星不在多说——说了也没用,不如让新同学撞撞南墙,就知道对付贺桤是怎么热脸贴冷屁股都没用的。
方承接水回来,见贺桤已经坐在位子上了,便将水杯放到他桌上,“顺便帮你也接了,有点烫,过一会儿……”
话还没说完,贺桤便黑着脸拧开杯盖,将水杯里的水全都从窗户倒了下去,然后拿着空杯子,自己去重新接了一杯回来。
……
方承不可思议的看向他,贺桤却一脸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