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全是,贤中比别的学校早十五分钟。”徐诀看着陈谴塞到自己手里的饭盒,透明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他买的六个老婆饼,“怎么了,你不吃吗?”
“现在又吃不下了。”陈谴勾着门把手推开门,“今天辛苦你特地跑一趟。”
“没什么,我不也蹭了你一顿饭。”门乍一打开,楼道的冷风漏进来,徐诀披上外套,见陈谴怕冷地抻紧领口,于是跨出屋外用高大的身躯挡住过堂风,“你把垃圾打包好给我吧,我帮你拎下去。”
桌上餐盒狼藉,地面封带交错,但陈谴倚在门边毫无动作,因嘴疼而牵扯起弧度不明显的笑容倒像是在逗弄人:“你还剩十五分钟。”
徐诀神色一凛,单肩挂着书包扭头就跑。
送走徐诀,陈谴关上门,一个人立在玄关良久,抬手摸摸崭新的衣帽架,凑近了还能闻到淡雅的柚木香。
处理完餐盒和快递箱,陈谴又开始着手收拾遍布沙发的衣物,都是昨晚意乱情迷之下被蒋林声一件件扒下来的,另一端的沙发扶手还搭着蒋林声落下的领带。
陈谴抖开羽绒服正欲挂上衣帽架好让它显得不那么光秃,想了想又退回沙发边放下羽绒服,转而拿起那条黑色条纹的领带挂上去。
捞了几件贴身衣物扔进洗衣机,陈谴按下启动键,靠着阳台护栏给蒋林声编辑短信,想开玩笑般问问对方是不是偷偷揣走了他的内裤,怎么找不着了。
快要按下发送时,陈谴的手猛然顿住,掀起眼皮望向沙发处徐诀坐过的位置。
过了半晌,他重又低下头,将编辑好的文字一溜儿删了。
第4章 爱帮不帮
陈谴没有睡午觉的习惯,这个年纪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在晚上十点过后才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私人娱乐时间,而陈谴的私人娱乐时间是午饭后到黄昏日落前的这个时段。
阳光好时,他会坐在阳台的懒人沙发上翻完一本纸质书,雨天便窝在客厅捧着笔记本看一场电影。更多时候陈谴喜欢抱上单反到外面闲逛,漫无目的地走到哪拍到哪,回家后再挑出喜欢的几张附上文案发到设了权限的个人网页,其余的扔进命名为当天日期的新建文件夹里。
今天陈谴不打算看书看电影,也没有到外面闲逛的想法,过两周就要和蒋林声去巴黎了,他迫不及待拖出了行李箱打开,琢磨着要带哪件衣服过去。
巴黎那边也是冬天,现在收拾衣服其实为时尚早,陈谴挑选了两件就摸过手机蜷腿歪在床头看香评。
刚看上一瓶香水,手机就被来电占了屏,陈谴接起来,那头的人喊他:“师兄。”
“又滥用称呼。”陈谴说,“什么事?”
俞获的声音总是小小的:“你现在有空出来一趟吗?”
“可以有空,也可以没空。”陈谴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尖点自己的下唇沿,咬字都不太清晰。
俞获问:“师兄,你声音怎么了?”
陈谴下了床,走到还没合上的衣柜前翻找:“没什么,打了唇钉,说话费劲。”
那边沉默几秒,俞获小声道:“可以让我看看吗?”
俞获总有很多种方法让陈谴无法拒绝去见他。
今天比昨天稍升温几度,陈谴只裹了件羊羔绒外套,揣上手机钥匙就出门了,俞获住的地方近,他直接步行过去。
同在老城区,俞获住的屋子比陈谴租的旧职工宿舍房要体面许多,被拥在翻新过不久的商业区地段,白天热闹,入夜渐静。
那幢二层小楼房其实是个铺位,一层当工作室用,楼上则被俞获改造成简易宿舍,实现商住一体。陈谴到时刚好跟一个匆忙下台阶的男人擦肩而过,那人穿烟灰色大衣,脸上架着副蛤蟆镜,正聊着电话钻进一台低调的大众里。
陈谴拍停玻璃门上左右摇晃的木牌,将“小鱼工作室”那一面翻过去,只露出“休息中”的字眼。
“大明星昨晚在这过的夜?”陈谴进屋后就自觉给自己倒水喝,挨着俞获在沙发坐下,右手挤进对方抱着的热水袋夹层里。
“他烦死了。”俞获把整个热水袋塞陈谴怀里,扭头看见他的唇钉,“真好看。是不是很疼?”
“没那么夸张,真疼得受不了了我就摘了让它长回去,不会给自己难受的。”陈谴说,“等恢复好了你就给我拍照,我自己总拍不好。”
“骗谁呢。”俞获捧过平板浏览图片,“师兄,你帮我看看。”
平板上是张俊秀的脸,垂眼弹钢琴的,握着麦闭眼唱歌的,站在颁奖台上凝眸注视手中奖杯的。
但无论何种造型,这个年轻的男人都是白眉白发,瞳孔浅得几乎无神,脸上也不带任何笑容,仿佛只是一尊活过来的无瑕雕塑。
陈谴认得他,是近两年爆红的创作型歌手阮渔,而网上的词条与其名字挂钩得最多的还有三个字——白化病。
“想去他的演唱会?”陈谴把平板还给俞获,“还是想从他的现场找摄影灵感?”
阮渔从作词作曲到演唱会主题及舞美的想法都疯狂大胆又另类,无数人唾弃,也无数人欣赏。他曾在采访里解释过,自己是个非正常人,所以也就那样非正常地活着,假如有人能听懂,那他欢迎大家在正常生活里无法宣泄的不正常在他这里找到归属。
“我想拍他。”俞获说。
陈谴没感到意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沙发扶手上,托着下巴含笑看他:“不是说不拍人?”
“读这个专业,有些东西逃不过。”俞获戳开班级群的消息给陈谴看,“教授给我们布置了作业,要拍人,主题是‘生死之界’。”
陈谴只往屏幕上擦了一眼:“你教授刁难人就算了,你也挺会刁难你自己的。”
“没有。”俞获放下平板,“昨天阮渔来了,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找上门来的,我这小工作室既没做过宣传,门脸也不好看,地址还偏僻。”
“我恰好经过,感觉你工作室起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蛮有缘分。”当时阮渔是这么对他说的,“你愿意为我拍一组照片吗?”
俞获动作都僵住了,眼睛不敢往对方身上瞄,攥着绒布擦拭镜头以分散注意力:“我不拍人。”
“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吓人啊?”阮渔笑着问。
俞获立马抬头看对方,但很快又移开眼:“你很漂亮,是我不懂得跟人交际。”
“他下一个演唱会的主题设定为‘贪生常态’,跟我的作业主题很像,他说不介意成为我的作业素材,作品使用权也全在我。”俞获抓住陈谴的衣角,指腹在内侧柔软的羊羔毛上轻挠,“我答应他了。教授说这次作业评分最高的可以参加明年的HALO摄影展,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有社交恐惧的俞获只有在陈谴面前才无所不谈,陈谴在他手背轻轻弹了下:“那就好好拍,机会难得,没人会跟利益过不去。”
双手捂热了,陈谴搁下热水袋转悠到冰箱前:“上次屯的果冻爽还有吗?”
“只剩荔枝味的,还有两袋。”俞获跟着走过来,“师兄……”
“你下午不是满课吗,”陈谴摸上冰箱门,没开,盯着贴在上面的课表,“请假了还是逃课了?”
“请假麻烦,我雇了个人帮我喊到和录音。”
“上哪雇呢,这么方便。”
“一个同城群聊,”俞获又跑回去把平板端过来划拉给陈谴看,“就类似于临时兼职,有什么需求都能往上面发布,只要钱到位,肯定有人乐意帮你。或者当成外快赚也行,我帮人打过翻译稿,润色过论文——”
“能雇凶吗?”陈谴打开冰箱找到剩余的两袋果冻爽,给俞获递过去一袋。
“雇……什么?”俞获睁圆了眼。
“雇兄,兄长的兄,意思是我能不能雇个好哥哥每天接我上下班?”陈谴笑道,“小鱼,你这么好玩儿,方见海要乐死了吧?”
“怎么又提他!”方见海乐不乐死不知道,俞获要烦死了,就因为方见海昨天深夜摸来他店里,他把今天的课都翘了,“我把你拉进群里了,你得空就赚个正经外快,别雇什么哥哥,蒋先生会不高兴的。”
“那我雇弟弟,跟你一样听话的。”陈谴咬着果冻吸管笑,见俞获抠着平板边儿低头不说话了,他凑近吹了吹对方的刘海,“夸你听话还不高兴啊?”
“没有。”俞获又变小声了,“师兄,到时我去给阮渔拍照,你能不能陪着我?”
这回轮到陈谴沉默了。
他深知俞获今天叫他前来是有事相求,也看得懂从他进门开始俞获的欲言又止。
二话不说答应前来是因为俞获独立得鲜少寻求帮忙,但陈谴没料到这个忙在他的意愿范围外。
“我第一次拍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人,我怕拍摄过程会发生沟通障碍,也害怕自己临阵逃脱。”俞获的表情很诚恳,“师兄,你就陪我这一次,以后我会学着克服的。”
陈谴背靠在冰箱上,垂眼看着地板没作声,直到把整袋果冻爽吸完了才问道:“什么时候拍?”
“应该是十二月末,等拟好合同再明确最终拍摄日期。”俞获很高兴,“师兄,你是不是答应了?”
“我能不答应吗,你那眼神儿跟小猫讨粮似的。”陈谴踱到置物柜前,朝玻璃柜里指了指,“你这台新入手的微单好不好用?”
这个柜子里的设备全是俞获的宝贝儿,但不是新入宫的都能立马得到俞获的宠幸:“我还没找到机会用它,要不你拿去替我测试一下?”
“刚好我过两周去巴黎,那到时我借用几天。”陈谴得了好处,眼尾瞥见俞获松了口气。
他俩都一样,最不习惯让人白帮忙,非要人家从自己身上捞回点好处才舒坦。
在俞获家待到傍晚蹭了饭才走,一推门出去陈谴就深刻感受到了昼夜的巨大温差。打消了步行回家的念头,陈谴拦了公交坐到末排,掏出手机准备向主管请几天假。
赵川跟他说话总是拧着股阴阳怪气的劲儿:“也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怎么就得了个娇生惯养的病,哪天你的熟客全往袁双那跑了,你可别暗地使绊子报复。”
“没这闲心。”陈谴说。
“啧,还敢跟上头顶嘴啊,我说你要么收拾收拾滚了吧,也省得在我这找气受,你说是不是?”
“到底谁气呢现在。”陈谴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嗓音,但脸上却是冷的,“我滚不滚不是你说了算,你得问赵平高同不同意。”
真正找气受的那位愤懑地挂了他的电话,陈谴头一歪,将额角抵在窗玻璃上,让小片冰凉安抚他蒸腾上脸的烦躁。
公交驶得慢,就那么两三站路才跑了一半不到,车厢里乘客伶仃,有抱着随身收音机听戏曲的老头儿,有埋头织围巾的姑娘,还有捏着笔杆练速写的美术生,但谁都没出声催促。
陈谴平时不怎么坐公交,更遑论是夜班车,此番光景是他极少欣赏到的平和生动,便举起手机拍了几张。
翻看时陈谴觉得这周围人谁都鲜活,就他一个是日复一日半死不活的机器,对比惨烈得让他心烦,于是又把照片删了眼不见为净。
手机振动两下,下午还没设置屏蔽的【爱帮不帮】群聊弹出条消息抓人眼球:蹲一名在亿安广场附近的男士来三楼男厕送个纸,赏金五十,看上加我,速来!
陈谴觉得有意思,顺着这条往上翻。
“兄弟180,在万灯里南门这边发酒疯,急需一名魁梧男性帮我把他抬上车,重酬健身年卡一张,谢!”
底下有个美女头像的问:“身高180?”
“体重180!”
于是这条爱帮不帮石沉大海。
再往上。
“慢求一位有缘人陪我过圣诞,男女皆可,需风趣大方品行端正,过节费用我全包。”
“头像是我,满不满意?”
陈谴看得直乐,忽听公交报站“励贤中学”,他恍然回神,在司机将要驶过这个站时按响了铃,抓着扶杆离座下车。
难得乘一回公交竟然坐反了方向,陈谴揣着衣兜戳在站牌边上,被过往的风吹乱了额发,有点冷。
他到马路斜对面的公交站重新等车,经过励贤中学大门时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教学楼透出一格一格灯光,在夜色下最是亮堂。
手机贴着衣兜振动,陈谴掏出来解锁,【爱帮不帮】又有群成员发布了新消息:“急求一位成年人这周五帮开家长会,地点励……”
刚看了个开头,陈谴的手肘被人碰了下,一个穿校服的男生从他身旁跑过,意识撞到人后转头冲他道歉,随后扬声朝他身后喊:“快快快,他们说教主巡到三楼了!”
“来了来了……”另一个男生气吁吁跟上,扶着滑到鼻梁的眼镜在陈谴身侧刮过一阵风,“我说了不要逃晚修……”
两人猫腰躲过门卫室朝校园里奔去,不多时就见不着影子了,陈谴想他们大概是跑进了那一格一格的光里。
群消息还没看完,陈谴边走边继续看。
“……地点励贤中学,劳务费一顿烤串,详细加好友私聊。”
或许是交换条件不够吸引人,这条发出来好几分钟都无人回应,那人又发了一句:“可折现五十。”
公交在陈谴跟前停下叭叭了两声,他上车刷卡,坐在靠窗的位置再次看向那幢逐渐离自己远去的教学楼。
那条消息仍挂在群聊界面最末尾,陈谴无暇去思考是否受冲动驱使,点进对方的头像添加好友,并附加信息:我帮你,不用收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