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施借着微弱的月光凝视身侧宋尧沉静的睡颜,他想也许世上真有神明,神明会将他的妈妈牵引到一个更好的地方,正如神明将他牵引到了宋尧的身边。
六月底,宋尧照旧陪着翁施去医院复查。
翁施最近偶尔会觉得后颈有轻微的刺痛感,经常还会发痒。医生分析是由于天气热了,原来残留的腺体组织会变得活跃。
翁施愣了几秒,讷讷地问医生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切掉的腺体会重新长回来吗?
医生微微一笑,只是说有可能会,但诚实地说,期待腺体自己长好的几率微乎其微,甚至很有可能留下后遗症,目前无法预估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影响。为了杜绝后患,建议的方案是再动一次手术,将当年残留的腺体细胞切除干净。
翁施心中泛起淡淡的失落。
他并非不认可自己现在作为Beta的性别,只是他的原生性别是Omega,加上他是在那样残忍的情况下被切除了腺体,如果有机会恢复……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机会呢?
医生问道:“考虑好了吗?”
翁施十指紧紧攥在一起,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我、我——”
“我们选手术。”宋尧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翁施心头猛地一跳,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其实他理智上知道做手术是最稳妥安全的选择,但听到宋尧这么选,他还是有些失望和低落。
宋尧坚实的手掌捏了捏他的肩膀,对医生说:“辛苦您安排。”
回去的路上,翁施坐在副驾上,一直低着头没出声。宋尧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没有出声打扰他。
到了家里,宋尧才一关上门,翁施憋不住了,红着眼眶扑到了宋尧怀里。
宋尧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揉捏着他的后脑,低声问:“难受了?”
“嗯。”翁施诚实地点点头。
宋尧轻叹一口气,问道:“小翁想再做回Omega吗?”
翁施略一思索:“其实也不是,但我就是……唉,不知道怎么说。”
他不知道怎么说,宋尧就耐心地等着。
片刻后,翁施染着鼻音的声音响起:“宋老师,你希望我是Omega吗?”
“希望啊,怎么不希望,”宋尧笑着说,“谁不想要一个橙子味的小翁。”
翁施喉头酸胀,可他已经不是橙子味的小翁了。
“但是吧,我最想要的是一个平安的、健康的、活蹦乱跳的小翁,”宋尧的声音格外温柔,“至于小翁是什么味道,对我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
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并不华丽,也不煽情,但翁施忽然一下就释怀了。
他喜欢的人,因为他是小翁而无条件地喜欢他,并不因为他是什么味道。
翁施破涕为笑,然而片刻后,他又耷拉下嘴角。
宋尧捧着他的脸问:“怎么了?还难过呢?”
翁施抿了抿嘴唇:“我不想做手术,我害怕。”
翁施对于“手术”这件事有很深的抵触和抗拒。
他人生唯一一次手术,就是在十五岁那年,弟弟率先被救出去后不久,他也得救了。
他和弟弟几乎是同一时刻进的手术室,当时他的后颈鲜血淋漓,痛得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爸爸让他别怕,会没事的。
翁施问爸爸会在外面等他吗,爸爸承诺说一定会的,你就当睡一觉,等你醒了一睁眼就能看见爸爸。
医院里到处都是伤员,鼻子里闻见的是消毒水气味,耳朵里听见的是受灾者的哀嚎,眼睛里看见的是惨白的天花板。
唯一支撑翁施的信念是,爸爸会在手术室外等他出来。
但爸爸又一次食言了,翁施缓慢地睁开眼,身边没有人,爸爸在弟弟那边。
翁施知道的,爸爸不是没有陪伴他,也许在他还因为麻醉沉睡的时间里,爸爸是在他身边的,只是在他恰好醒来的这个时间点,爸爸恰好不在。
这些道理翁施都明白的,但他只有十五岁,十五岁的孩子怎么想也想不通,他还要被放弃多少次呢?
又或者说,他还要做的多好、多优秀,爸爸才会多关注他一些呢?
翁施害怕做手术,害怕麻醉醒来后看见空无一人的床边,害怕那段让他变得灰暗、自卑的记忆。
他把他的不安、惶恐和担忧统统告诉了宋尧,宋尧眼眶发红,更加用力地搂紧了翁施:“傻孩子,傻小翁。”
翁施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会陪我吗?”
宋尧垂头亲吻他湿润的睫毛,翁施笑了,他已经从宋尧的眼睛里知道了答案。
第123章 尾声下
手术时间定在了七月底。
术前半个月,宋尧和翁施去医院确认手术方案。
这段日子,有了宋尧的开解和陪伴,翁施对于开刀手术这件事情已经没有那么恐惧了,但真到了诊室门口,他难免还是紧张,两只手紧紧揪着衣角,频繁地咽口水,两眼发直。
“你在这儿乖乖等着,”宋尧看出了他的忐忑,揉揉他的脑袋,“我进去就行。”
“啊?”翁施有些迟疑,“这样可以吗?”
宋尧捏他的脸蛋:“有什么不行的,不就是去确认一下时间,听医生唠叨几句注意事项,很快的。”
翁施听他这云淡风轻的口气,暗暗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不进去也好,他这小怂胆,一见到医生就想起自己马上要被动刀子了,一想起这个就焦虑。
“对了,贪吃蛇第三百六十七关,我一直过不去,”宋尧把手机塞给他,“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帮我打了。”
翁施嘀咕:“都三十几岁了,还玩贪吃蛇,羞不羞……”
“瞎嘟囔什么呢,”宋尧没好气地说,“一会儿我出来,你要是没帮我通关,你就得挨揍。”
翁施气的跺脚:“宋老师!你这人真无理取闹!你怎么能因为贪吃蛇揍我呢!”
宋尧冲他挑了挑眉,一脸无赖:“揍你就揍你,还要挑时间吗?”
说完,宋科长吹着口哨,晃悠着进了诊室。
翁施朝着他的背影一通拳打脚踢。
翁施正指挥贪吃蛇奋斗着,一位年轻的妈妈牵着五六岁的小女孩经过,小女孩穿着住院服,手背上插着留置针,哭得满面通红,怪可怜的。
“只是一个小小手术,小宝最勇敢了,做完手术我们的病就好了呀,不哭了好不好?”妈妈柔声安慰。
女孩抽噎着说:“可是我、我害怕,害怕手术呜呜呜呜,害怕看医生……”
“一点都不可怕,”妈妈弯腰抱起女孩,“你看这个哥哥,他也是来看病的,他多勇敢呀。”
女孩怯怯地看向翁施,双手搂紧妈妈的脖子,小声说:“哥哥不做手术……”
翁施从长椅上站起身,笑着对小女孩说:“哥哥也要做手术的。”
女孩在翁施友好的注视下止住了眼泪,擤了擤鼻涕问:“那哥哥为什么不害怕?”
翁施眨眨眼,对呀,他怎么不害怕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紧张和忐忑竟然消散了呢?
是宋科长轻轻揉他头发的时候?是宋科长让他乖乖等着的时候?还是宋科长“威胁”他打不过贪吃蛇第十关就要挨揍的时候?
“哥哥是大人,我是小孩,”小女孩说,“大人本来就比小孩勇敢。”
“不是的,勇敢是不分大人和小孩的,”翁施笑的眼睛弯弯,“哥哥勇敢是因为,有人陪伴。”
小女孩还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疑惑地问:“没听懂。”
翁施勾了勾她的小指头:“你来看医生,妈妈是不是一直陪着你呢?”
小女孩点点头:“我挂瓶的时候妈妈都在的,妈妈喂我吃药,给我削苹果,还有去食堂打饭,给我擦澡澡,开水瓶很大的,妈妈都要拎不动了,不过妈妈每次都能拎起来,像超人一样……”
她掰着手指头一样样地数,她的妈妈为她做了好多好多事,像个真正的超人。
小女孩没有注意到,年轻的妈妈悄悄红了眼眶。
“这个就叫陪伴啦,”翁施略略弯了弯腰,和妈妈怀抱中的小女孩平视,“你看啊,妈妈陪你看医生、喂你吃药,为你削苹果,妈妈能做那么多的事情,还能把你抱起来,妈妈最厉害了!”
小女孩破涕为笑,拍手说:“对呀!我妈妈最厉害了!”
“对嘛,有这么厉害的妈妈陪伴你,看病有什么可怕的,妈妈三两下就把病魔打跑了。”翁施说。
“好耶好耶!”小女孩欢呼,又问,“哥哥的妈妈也陪你来看医生了吗?”
“嗯,哥哥的妈妈一直陪着哥哥,”翁施点头,“哥哥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人,也陪着我。”
小女孩拍了拍胸脯:“难怪哥哥不哭,那好吧,我也不哭了。”
年轻的妈妈朝翁施投来感激的目光,翁施直起身,对她微微一笑:“您注意身体。”
母女二人依偎着走远,翁施看着这位母亲消瘦的背影,禁不住喉头发酸。
女孩的描述中始终只出现了“妈妈”这个角色,翁施不想去揣测别人的经历,但他猜这位年轻的母亲应该很辛苦吧。
她那么瘦,眼下是深深的乌青,衬衣领口破了一个小小的洞,平底鞋脱了胶,干枯的头发扎成一束低马尾,她根本就不是什么超人。
但她始终保护着她的孩子,任何一部描述超级英雄的电影也无法刻画她的勇敢。
翁施想,也许每个母亲都是一样的,在选择成为母亲的那一刻,她们就已经做出了这个世界上最坚定的选择。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后颈的那道疤痕,用指腹细细摩挲着光滑皮肤上凹凸不平的伤疤,霎那间忽然觉得面对一道伤疤也没什么困难的。
他的妈妈已经给予了他无条件的爱,他也要勇敢一些。
手机发出“嘀嘀嘀”的声响,原来是刚才游戏暂停了太久,系统提醒他该继续了。
翁施捧起手机,同时轻轻弯起唇角,诊室里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讨厌鬼,这个讨厌鬼给了他最热烈最纯粹的爱,讨厌鬼还威胁他如果不把贪吃蛇的第三百六十道关卡打通,他就要挨这个讨厌鬼的揍喽!
翁施是个慢性子,反应慢,手速比反应更慢,极其不适合打游戏。
二十多分钟后,宋尧从诊室出来了,翁施还在埋头苦战。
“哎,呆子,”宋尧扯了扯他的耳朵,“走了。”
翁施头也不抬:“哎呀别烦,马上就通关了呀!”
下一秒,游戏里的彩色大蛇“咣”一下撞上了墙,“GAME OVER”一行大字蹦了出来。
宋科长发出了蔑视的嗤笑,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俯视翁施,评价道:“菜鸟。”
游戏画面中紧接着出现一个弹窗——“是否消耗5元,购买复活机会”,翁施想也不想就按下了“是”,然后熟练地输入支付密码,付了五块钱。
“哟,”宋科长眉梢一挑,“稀奇啊,今天小抠门精怎么不抠门了……我操!这他妈我手机!”
他一把从翁施手里夺过手机,查了支付记录一看,这呆子已经付了十几个五块钱!
宋科长痛心疾首,戳着翁施脑门连声说:“败家玩意儿,败家玩意儿,败家玩意儿……”
钱倒是小事,但这个游戏有个非常变态的机制:只要你花钱买一次复活机会,你的积分就会下降十分。
宋尧盘踞贪吃蛇好友榜第一已经有半年多了,他凭着这个第一名简直在市局横着走,就连门卫的小花猫揍他,他都摆出一副睥睨众生的姿态:“老子贪吃蛇第一,你呢?”
经过翁施这么一战,宋尧的榜单排名瞬间下降到第七名,尚楚、齐奇、卓致文等人全部一跃在他之上。
“败家玩意儿!”宋科长咬牙切齿,抬手又给了翁施一个脑瓜嘣。
翁施捂着额头,义愤填膺地说:“还是义宁说得对,Alpha都没好人!脱了裤子就一口一个‘小祖宗’、‘小乖’的,花你点钱就原形毕露了!”
“小翁同志,你这问题很严重啊,”宋尧板起脸,故作严肃地说,“这已经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了,你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江湖地位。”
翁施站起身,牵住宋科长递来的手,咕哝说:“你还有江湖地位呢?也不知道是谁,昨天被小花撵的满院子跑,大家都看到了……”
宋科长转头瞪他:“你说什么?”
翁施现在才不怕他,踮脚在他耳边大声喊:“说你!被小花!追的到处跑!”
宋尧哼了两声:“你现在对领导是一点儿基本的尊重都没有了啊?”
翁施回道:“领导是讨厌鬼,领导是二百五,领导是抠门精,领导连小花都打不过……”
两人手牵着手,边斗嘴边往外走,门诊楼外阳光正盛,光线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点。
翁施低头看着他被宋尧紧紧牵着的手,宋尧的手大,他的手小,宋尧的步伐大,他的步伐小,他们一起踩在光上走。
翁施觉得他生命中最耀眼、最炙热的夏天,从这一刻开始了。
翁施需要做的只是一个小手术,只需要局部麻醉。不过,医生考虑到翁施对手术有阴影,为了避免术中的生理和心理应激,还是决定全麻。
刚刚在诊室里,宋尧问的非常仔细,术前需要的每个小细节他都拿笔认认真真地记下来。
最后,他问医生:“大夫,这个手术不会有风险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