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刻意忽略,我也已经感觉到了,相比起我的一腔热情,卓文扬似乎并不愿意多聊那些。
是我表现得太烦人了吗?
我也知道这样急吼吼的,难免给人带来不适感,尤其在卓文扬对我没有意思,又心有所属的情况下。
换成我自己,满心只惦记着卓文扬,却来个不识相的老同学总缠着我,要我讲那过去的故事,我也烦啊。
但从遗忘的角落里捡糖吃的感觉又真的很快乐,让人欲罢、、、不能。
听着听着,时常就会惊喜地发现,原来我居然忘了还有这些美好。
这感觉就像从去年冬天穿过的大衣口袋里摸出二十块钱一样。
不想让卓文扬觉得我烦,我琢磨了一下,知道我那段过去的人,除了卓文扬,也只有LEE和我的那些狐朋狗友了。
于是我约了LEE出来喝东西。
LEE现在已经不怎么喝酒了,年纪大了日益养生,于是我索性给他买奶茶。
“要半糖,去冰。”LEE严肃地说。
我们坐下来,LEE问:“怎么突然花钱请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话说得,咱们的交情还不值一杯奶茶吗?”我热情道,“其实就是找你问点事。”
LEE立刻警惕地:“干嘛,想跟我聊柯洛?”
谁稀罕你们那点八卦啊。
“我是想问问,我忘掉的那几年里,发生的事,你知道多少?”我笑嘻嘻地,“我指我跟卓文扬之间的。”
LEE却没有笑,他看着我,说:“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他怎么和卓文扬一样的反应。
“好奇呀,”我说,“人会想找回自己失落的记忆,不是很正常嘛?”
LEE笑了:“你自己之前不是说无所谓吗?”
“……”
我突然意识到,LEE也不愿意聊这个话题。
他在问我为什么想知道的时候,其实就是在告诉我,他并不希望我知道。
为什么呢?
第五十四章
我看着LEE,LEE也看着我。
我和他太熟悉彼此了,以至于都能看懂对方的情绪。
我问:“我的那段过去,并不好吗?”
与此同时,LEE也说:“如果是不好的记忆,你也想找回来吗?”
我俩一同开口,而后又一起沉默了。
我的心变得很重很重,悄悄地往下沉。
这是我所没料到过的。
我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够荒诞不经了,“不好”是常态,而这样的常态之下,LEE所不想让我知道的“不好”,到底是什么程度?
所以我那几年,到底是做了什么呢?
我故作轻松道:“我是做了什么令人发指的荒唐事啊?这么不堪回首的吗?”
LEE静默了半晌,说:“其实你也没做什么荒唐事。你只是遇到一些倒霉事。”
“是吗?”
“而且,在你完全失忆的情况下,别人所告诉你的,你都会相信,会接受吗?”LEE看着我,“有心的话,串通起来替你伪造记忆也是很容易的。你要如何辨别真假呢?”
我一时有些迷惘。
“所以,你有没有想过,关于过去的那些事,可能重点不在于别人告诉你发生了什么,而在于你能接受什么。”
“……”
“比如我要是告诉你,其实我跟卓文扬有过一腿,你能接受吗?”
我当即对着他目露凶光。
LEE立刻说:“我只是举个例子!”
“这种情况下,你会不会觉得干脆不要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才比较好呢?”
我瞪着他:“所以你真跟卓文扬有一腿?”
LEE马上举起双手,自证清白:“我没有!我对那种性冷淡风没有兴趣!”
我依旧狐疑地盯着他。
LEE说:“看吧,连我告诉你的,你都未必愿意信。那还有谁在你心里,是比我更可信呢?”
“……”
“所以耗费大量精力追寻过往,没有多大意义,而只会折损你对于身边人的信任感。”
“……”
“我个人是觉得,现在这样的你很好,很快乐。你应当这样过下去,往前看,而不需要被不快乐的回忆打扰。”
手里的奶茶渐渐地失去了那种冰凉怡人的温度,而甚至于发烫起来。我问他:“我的那段回忆,真有那么糟吗?”
LEE沉默了一下,说:“我不是当事人,没有资格替你评判。但我想,你失忆,也许就是因为,你自己潜意识也并不希望想起来。是你自己选择封锁那段记忆的。那是你的自我保护机制。”
“……”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去破解它呢。”
“……”
“我知道,”LEE说,“人不可能没有好奇心,我越是劝阻你,你就越会想知道真相。即使我拒绝告诉你的,你也会去询问其他人。但我希望你明白,别人告诉你的记忆,有可能是假的。”
“……”
“而你现在的生活,是真的。”
和LEE这一面过后,我心头始终有着那种沉甸甸的感觉。
我明白LEE说的是对的。
虽然LEE有过诸多不靠谱的时候,但他既然说找回记忆对我没好处,那就一定没好处。
只是,人真的可以因为好奇的事情对自己没好处,就忍得住不去想吗?
我挑那些还留在好友名单里的旧日的酒肉朋友,问了一问。
不出意料,他们对于我那阵子生活的印象,无非就是无忧无虑地吃喝玩乐,不务正业。和我能记得的,之前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那究竟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不好”呢?
还是说,知情人只有LEE和卓文扬而已?
卧草,不会他俩真的在一起过吧?!
所能触及的部分越是这样风平浪静,越是让人无限猜想那水面之下的暗涌从何而来。
我一边坚定地不再对LEE和卓文扬提及往事,一边又忍不住暗搓搓地四处打听。
就好像那个守着魔盒的潘多拉一样,终日对抗着自己蠢蠢欲动的好奇心。
这天晚上,我鬼鬼祟祟站在了narcissicm店门前。
我对家里谎称要跟同学去宣孔桥那边看烟花大典,而溜了出来。程亦辰也没起疑,只叮嘱我晚上出门务必小心,人多的地方注意安全。
前思后想了一番,我终于推开门,踏进去。
在经过保安检查,又走过一条长长的,设计感十足的通道之后,铺天盖地的热闹和亮色扑面而来,我猝不及防地,仿佛瞬间进入了一个全新世界。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美人美酒,顶上灯光如同繁星洒落,一切都美轮美奂,令人迷醉。
而在那光怪陆离之中,我的眼睛和耳朵居然有了轻微的不适应。
我感受到了不安和拘束,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本能逃离一般的胆怯。
好奇怪,当年据说如鱼得水的夜店小达人如我,如今竟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状。
难道是因为我跟程亦辰他们生活得太久,提前老年化了吗?
我不太自在地走到吧台前,坐了下来。调酒师是个清秀俊美的年轻男生,对我报以业务性的微笑:“喝什么?”
我不由想起了家里喝得最多的健康饮料——白开水,以及LEE保温杯里的枸杞。
其实我不是来喝酒,也不是来猎艳的。
我只是想到,自己一度作为这里的常客,过来看看,说不定能找回一点遗忘了的东西。
其实,关于我是narcissicm常客这件事,我还是从旧日朋友嘴里听来的。这也不难想象,因为我也记得我很早就眼巴巴地想着要混进来,碍于年龄和门路而不可得罢了。我还记得我缠了LEE很久,要他带我来这里,他最终也答应了。
然而从LEE带我去见识narcissicm的那一天起,到车祸那天为止,这之间的事,我就全都不记得了。
而据说车祸那天,我也是从narcissicm出来以后出的事。大概喝多了吧,才会稀里糊涂走到马路中间去。这听起来很像当年的我会做的事。
想来,我失去的那段记忆,是从narcissicm起,而至于narcissicm。
以至于我记忆里,和推开那扇门之后相关的一切,都消失殆尽。这真是有点奇妙。
也正因为如此,我觉得这地方可能对我而言意味着点什么。可能这里有过一些令我不想回忆的关键所在呢?
我要了一杯长岛冰茶,谨慎地浅浅啜了一小口,就开始左顾右盼。
店里有些眼光在我身上稍作停留,也有人过来和我搭讪两句,我知道是因为我的样子还过得去,但他们并没有露出对我似曾相识的神色来。
也许是因为几年过去,店里的客人都换过一批了,又或者当年的我,并没有什么给他们留下印象的地方?
我枯坐了一会儿,眼看时间越来越晚,生物钟甚至令我打起了呵欠,也没什么收获。
在我打算放弃,站起身来准备离场的时候,我隐约觉察到有道视线在追随着我。
我转头看向那个光线不甚明亮的角落,四目相对,那人不闪不避,还冲着我举起杯子,笑了笑。
我在脑子里迅速搜索了一遍那张脸,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他认识我。
这是之前我们一家人去海岛度假的时候,遇到过的那个男人。
在我念头急转的时候,那人朝我笑道:“来喝一杯?”
我略微迟疑,但还是故作大方地走了过去。
那人挥手便将坐在旁边斟酒的一个漂亮孩子遣散了。我于是在他对面坐下,他十分和气地:“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说:“来喝喝酒呗,我以前不是也常来吗?”
他笑了:“所以你是想起来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蓦然警铃大作。
我不动声色道:“想起来什么?”
他还是笑:“看来是没有。”
“……”
“不过你会到这里来,是不是表示,你想知道以前的事呢?”
我不回答他,只说:“怎么,我以前的事,你知道得很多吗?”
他说:“我以前认识你,但你显然忘记了。”
“哦……”
“看得出来,你忘了一些重要的事,”他看起来十分真挚,“你有疑问的话,我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冷淡地说:“还好吧,我也没有什么强烈意愿。我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嘛,有些事既然忘了也不影响生活,那也不是多重要的事了。而且,你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他笑了:“挺有道理。”
而后他又说:“那如果你想起来了,发现身边的人是恶魔呢?”
“……”
“我只是假设而已,”他笑道,“我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
他正了脸色:“或者你可以去跟陆风求证,我想以他的自尊,还不屑于对你说谎。”
我眼睛蓦然睁大。
他又笑了:“我开玩笑的,你没必要打草惊蛇,那对你没好处。”
“……”
“我建议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这个事,对你我都好。”
“……”
“等你打算相信我了,再来找我,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他笑道,“当然你也可以永远都不相信我。但有一个要求,就是别出卖我。我可不想因为好心招来杀身之祸。而且,那不仅害我,也会害了你自己。”
我临走前,他硬塞给了我一张名片,和蔼地笑着说:“你可以留着,毕竟我是诚心和你交朋友。”
第五十五章
我逃一样地走出店门,一直飞快地走到马路上去,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一些。
深夜的街道还是热闹,这座城市的中心即使在这个时间,也是灯火通明,甚至亮如白昼,像是永不入夜。
但那灯光并没有任何热度,明亮光线之下的空气异常冰冷,让人避无可避地瑟缩,连骨髓里都透着寒意。
我疾步走了很久,却丝毫也暖和不起来。
这男人所说的,和LEE所说的,都不多,也很隐晦。
然而那些只言片语结合起来,再加上我隐约记得的那些蛛丝马迹,就在我脑子里惊涛骇浪地翻腾出了模糊的轮廓。
是陆风吗?
能让他们这样讳莫如深的,也只有陆风了吧。
我记得早年陆风表露过的对我的兴趣。只不过回想起来的时候,也并不把这当一回事,毕竟陆风后宫人才济济,我又不是什么稀世美人,未必值得他多留意。
但那不代表当年的我是安全的。
要是陆风真对我做了什么呢?
我想起陆风那时候的残暴,凶狠,冷酷,近乎变态的扭曲。
如果我被他折磨过,那潜意识自我封闭起来,抛弃那段记忆,也是正常的。
我背上又湿又冷,像有蛇在蜿蜒地爬过。
我想起我初来程亦辰家里的时候,陆风在夜里挨的那些耳光;我想起那段时间程亦辰的失常;我想起陆风脖子上留下的刀口;我想起LEE说:“陆风以前做过些事,被发现了,惹急了程亦辰”;我想起他对我说:“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等你知道的时候,你就会后悔知道了。”
只可能是陆风了吧。
我在路边长椅上坐下。
潮水一样疯狂涌上来的憎恨和厌恶过后,黑夜般的恐惧又席卷了我。
我不知道陆风具体对我做过什么,我也庆幸自己不记得他对我做过什么。但我明白,那一定曾经让我非常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