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决又夹了一筷菜喂他:"为什么不说话呢?"
"说什么?"木华黎只是笑,"好,我说,废了我的那个人找到了吗?我父王的陵墓建好了吗?我不吃这个,要八宝鸭子。"
南宫决摇了摇头,一边动手一边道:"你就记得这两件事情么?那个伤你的人究竟是谁没有人不清楚,但太后一党、平王一党都被问斩、发配,无论那个人是谁都已经不重要了。至于西王爷的陵墓,朕正要告诉你,明天就竣工了,朕带你去看,高兴么?"
木华黎笑容一逝,道:"为什么我要看见我家人的陵墓高兴?我不去看,我有什么颜面去见父母祖先?"
南宫决道:"你又何必难为自己,仇已经报了,冤也已经平了,还有什么没有颜面的?你不是......"他顿了一下,有些犹疑地说出来,"你不是带姓石的去拜过祖先吗?还承认了他是你木家的人。朕是男人,你做了朕的人无颜见祖先,那么他就不是了么?"
石繇菊心中一惊:南宫决竟是一直派人跟踪着他们两人,那么跟踪的人为什么不救木华黎,让木华黎被伤得那么重?他的手颤抖起来,一身的冷汗,廖远握了握他的手,低低的一声叹息。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木华黎突地笑起来,笑得妩媚多情,眼神却是冷冷的,"你和我拜过天地么?他是我的妻子,我又是你的什么人?你自己也说过,鸿是男人没有资格和我成亲,那么我也是男人更没有资格和你成亲,你凭什么把我困在这里么?我究竟算什么人?"
南宫决一呆,夹在筷子上的菜落在桌子上,但是他无法正视木华黎的眼睛,良久,他道:"你是我最爱的人。小黎,朕七岁的时候,发誓要得到皇位,朕十五岁的时候,发誓要得到你。也许你不屑一顾,但朕的确已经把你放在心上十多年,开始是喜欢,然后是......爱,明明知道不应该得到你,但朕控制不住自己。"
"所以,你就给我安排了这样一条路,关着我让我什么都不懂,让我爱上一个男子,让我失去所有的亲人,让世人都以为你爱我,利用我吸引了太后和平王的视线,利用我寻到了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你却还在我面前表现出最深情的模样。目的达到了,你发现我在逐渐接近真相,为了我不能再查下去、不能离开你,干脆地派人废了我,然后又利用我西王府一案把石繇菊的影子在我心上抹去。你的算盘打得太得意,你废我废得晚了,你表演得太过了,木家的儿子,哪一个都不是白痴!"木华黎一口气说出来,冷冷的,却不激烈,仿佛说的事情都与他没有关系。
石繇菊软软地靠在了廖远身上,原来黎的心里藏着那么多的事情,原来从木华黎离开禁宫的那一天起,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南宫决的手心。
南宫决怔了半晌,低声道:"小黎,你真是个多心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朕怎么会把你往陷阱里面推?朕怎么舍得废了你的手足?这双手能够抚琴、能够用枪、还能画那么好的画儿,写那么好的字......"
"还能杀人!"木华黎狠狠的吐出四个字,南宫决不由一抖,立刻无声。
感觉到南宫决的恐惧,木华黎笑道:"你怕什么?你不是已经废了我么?我现在吃饭需要你来喂,连个酒杯都拿不动,还能杀得了你?"
南宫决无奈地抱了他放在床上,叹息道:"小黎,朕找最好的大夫来,一定续上你的经脉,至少能让你自己走路,好不好?"
"用不着了,"木华黎淡淡的笑起来,"现在这样很好,什么都不用自己做。饭吃完了,你要做什么就做吧,反正我也是不能反抗!"他闭上眼,微微地仰起脸,淡淡的樱色的双唇在灯光下闪着珍珠样的光泽,一张精致的面孔难描难画,便是神仙也受不了这样的诱惑。承尘上的三人目瞪口呆,连石繇菊都忘记了生气。
南宫决慢慢走过去,托起那张脸,轻轻地吻了上去。木华黎双手无力,用手臂揽住他,两人深深地纠缠在一起,石繇菊抬手便要击在承尘板上,却听"啪"的一声钝响,木华黎伏倒在床上,手肘支着身子,一偏头,"呸"地将口中的一切吐在地上,笑靥如花:"废了我的那个人,就是齐正,对不对?我认得他的眼睛,我不会认错人!"
南宫决掩着口退开去,抓起茶漱了几口,怒极抬手想要打,却终是放下,对着伺候的宫女怒道:"都滚出去,看什么看?"
木华黎极娇甜的一笑:"你还记得我二哥是怎么死的么?我二哥宁愿自尽也不愿被擒,我委身于你,甘心么?我为的是什么你都不想想么?"
"你做了什么?"南宫决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随即想起面前的少年手足筋脉尽断,连自己走一步都不可能,不要说用兵器,就是把毒药送到他手中,他都无法使用。
木华黎冷冷地笑着,眼角眉梢尽是轻蔑:"南宫决,你可知道,木华黎文韬不输于镇守边关十二年的大哥;武略不输于有无敌将军之称的三哥。家传的盘龙枪是父王亲授,如果能上疆场,我也能象大哥一样保住边疆的安宁,或者象二哥一样为国捐躯再所不惜。可是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的是我这一张脸!看中我的脸也还罢了,我父王自做他为国为民的西王,你和你的六皇叔自去争你们的皇位,为什么把我一家做了你们争斗的牺牲?我不会放过一个仇人,最大的仇人其实就是你!"
"这些日子你的顺从都是在骗朕?就等着陵墓修好的这一天?"南宫决紫涨了脸,那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木华黎眉毛一扬,冷笑道:"不错,我就是在骗你,有本事你把诏书收回来,有本事你就把我父王娘娘的陵墓拆开来看看!"
"小黎,你究竟想怎么样呢?"南宫决反倒平静下来,"你何必惹朕生气?你现在连最简单的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你还想做什么?"
木华黎靠着枕头嫣然一笑,"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在口中放了千忧散,你刚才吻我的时候,我已经咬破了药丸,你刚才得到的是你今生最后的一吻。我和你死在一起,到了明早,让他们去查吧,反正查不到我木家的人头上,谁都知道我成了这个样子,谁也不会信杀你的是我。"他轻盈地笑着,眉飞色舞、活色生香。
石繇菊蓦地想起那天木华黎莫名肿起的脸颊,想起他假做无意学去的制作药丸和在牙齿上藏毒的方法,原来他是早有预谋,原来他并没有真的恨过自己。千忧散是天下至毒无药可解,而且功力越高的人发作越快,失去了内力的木华黎反倒有了时间嬉笑着看南宫决的热闹,丝毫没有把自己少顷也会毒发看做一回事。
南宫决盯着木华黎唇角清冷的笑容,两手撑在桌上,全身痉挛,但竭力地说着:"小黎,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我不想伤害你,但......别无他途,你可知道......你木家是真的与平王勾结谋反,那天......不是朕把你带进宫的,是他们......把你......送进来的,就是......为了......迷惑朕......朕只是不想告诉你......"
木华黎的笑容瞬间凝固,目光中怀疑、怨恨、悲哀、愤怒、绝望......交织在一起,喃喃道:"你......骗人......"
"朕没有骗你......不会骗你......"摔落下去的身体碰倒了桌子,玉杯银盘滚落一地,同时滚落的还有木华黎眼中的泪......探头进来的宫女大叫一声冲出去,外面叫着"有刺客"乱成一团。
石繇菊一掌击碎身下的承尘板,跃到床前抱住了木华黎,飞身向外跃去,廖远和狄风紧紧护住他们。
他们在喊杀声中攀上城墙、出了城门,廖远和狄风各挥刀剑拦住那些侍卫,让石繇菊带着木华黎先走。石繇菊想不起说谢,只看见怀中双目紧闭的木华黎满脸的泪。
他疯狂地跑着,直到面前一片光亮,莹莹的、映着一轮团团的月。
他怀中的木华黎缓缓地看向那片无边的水,喜悦道:"是月儿,你看水里的月儿多圆,小鱼儿怎么淘气,都打不碎它......"
孩子气的话语,孩子气的笑容,孩子气的声音,时光仿佛没有经过轮回,仿佛还是在凝碧轩那扇雕花的窗边,那不食人间烟火样的无愁的孩子,欢跃地吐出银铃样的笑声。
石繇菊笑了,跪下身子把握着木华黎的手拨了拨那些冰冷的水,温柔道:"你说得对,月儿是圆的,小鱼儿把它碰碎多少次,它还是圆的。"
木华黎的目光逐渐清晰,抬起手摸向石繇菊的脸,但那只手从手腕处垂下去,象是没有生命般地挂着,他只能用指尖碰碰石繇菊。他慢慢开口,吐字格外清晰:"石繇菊,我恨你,你害死了我的全家,就是下地狱,你也不要跟着我,你走,不要跟着我,我......是......恨......你......的......"抬起的手臂倏地垂下,眼睛依然睁着,只是,神光已散......
石繇菊抱着他走向湖边,沾水擦净了他的脸,合上了他的眼睛,然后在那已渐渐冷去的双唇上轻轻一吻:"黎,你真傻,我怎么可能一个人活下去?就算是去地狱,我们也在一起......"
他抱着木华黎一步一步走向河水的深处,回过头,是火把通明、无数的追兵在河岸上聚集,马蹄声声,乱箭如蝗......
一痛、再痛,石繇菊不知道后背上中了几箭,身体已经麻木,眼前渐渐模糊。可是,他固执地抱紧怀中的木华黎,向水的深处走去。黎,你那么喜欢月,我一定把你送的月的身边去,一定......
耳边突然隐约又是木华黎的笑声:"鸿,你看,水里的月多圆,无论鱼儿怎么淘气,都打不碎它,你看啊......"
水的冰冷渗透身体的每一处,怀中的黎的身体也再没有温度,一切都在冷去,那月,还是在遥不可及的远处,很远很远......可还是那么的圆......
是圆的,很圆,但那只能看着,却不能得到,黎啊,我们一样的傻......
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玉轮冰皓,团而不久,我们看见的,竟只是那水中月影一夕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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