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胜南见状,哪里还敢多问,忙不迭找出一身干爽的衣服,安排郁铎先去洗个澡。
郁铎一个人在浴室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出来的时候,看见林胜南站在窗口向外眺望。
林胜南从玻璃的反光里看见郁铎出来,回身对他说道:“他还在楼下。”
郁铎站在镜子前用毛巾擦干头发,转身就来到躺椅上坐下,他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林胜南说了些什么,更没有去窗边看一眼。
林胜南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从厨房里端了一晚熬好的姜汤出来。
郁铎进家门后不久,林胜南无意间发现江弛予也在楼下。他没有上来找人,也没有给她打电话,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站在滂沱大雨里。
林胜南想下去叫江弛予上来,被郁铎拦住了,林胜南没辙,只能麻烦保安给楼下的人送去一件雨衣。
郁铎捧着姜汤,垂着眼眸一口一口地喝着,汤碗并不隔热,端在手里很是烫手,但他浑然不觉。
郁铎还在想着江弛予,他知道他已经在楼下待了许久。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看他。
他知道只要让他再看江弛予一眼,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进雨里,抱着他哄着他,告诉他今晚自己说的话都是假的,不要相信,不要生气,也不要伤心了。
我也很喜欢你。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四毛还在家里等着他回话。
“胜南姐,又麻烦你了。” 郁铎抬起头,对林胜南说道:“接下来可能还会给你带来点麻烦。”
“我们之间还说这些做什么,店还在家人还在,我就很满足了。” 林胜南心里记挂着江弛予,有些坐立难安,她一脸费解地对郁铎说道:“倒是你,告诉他实话又怎么样呢,搞不懂你。”
“你不了解他。” 郁铎放下汤碗,也许是姜汤太辣,他的眼眶里有些潮气:“他这个人,轴得很,今天如果知道真相,更不会走了。”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郁铎觉得如果江弛予得知真相后坚持不走,自己也狠不下心赶他离开。毕竟他不是一个真的铁人,面对暴风雨的时候,也希望有个人陪。
江弛予耗在自己身上,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过去这段日子是他昏了头,居然对这种不切实际的未来,也生出了一丝妄想。
现在正好有一个剜骨剔毒的机会,一人痛上一阵,也就好了。
* *
江弛予坐在花坛边,不知不觉就淋了一整夜的雨。
晚上从公司出来之后,他就走在郁铎身后,一路来到林胜南家楼下。他并不是要在这里等郁铎出现,也没想用什么苦肉计,只是不知道在这样一个雨夜,他还能去哪里。
郁铎离去之后,他的心像是空了一块,一滴一滴往里渗水,无论他从脑海里搜刮出多少回忆,都无法填补。
是郁铎给了他一个家,现在郁铎不在,家就没了,他无家可归。
天快亮的时候,一把伞伸到他头上,挡掉了落在他头顶的雨滴。
一双鞋出现在江弛予的视线中,他抬起头,看见伞下站着的是林胜南。
江弛予眼里最后的一点光,就这么被浇灭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 林胜南问。
“姐,是他让你来的?” 江弛予问。
林胜南点了点头。
“他说什么?” 江弛予抬头看着楼上亮着灯的窗户,他知道郁铎就在里面。
“他说…” 林胜南刚开口就哽咽了,但她还是狠了狠心,说出了郁铎交代她的话:“他说,你们之间已经两清,他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如果你对过去的情谊还有一点顾念,今晚马上就走,不要…”
不要逼我恨你。
复述完郁铎的话,林胜南放柔了语调,一脸担忧地劝江弛予:“弛予,按他说的做吧。”
“好。” 江弛予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光,像是抽干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低低说道:“我会听他的话。”
从十七岁到二十二,江弛予在那个人的身上倾注了自己所有的感情。近两千个日夜的陪伴,在这样一个雨夜里,以一种潦草又残酷的方式结束了。
再次送江弛予去机场的路上,林胜南又想起了刚才的事。
今晚发生了太多事,又淋了一路的雨,郁铎的身体和心理都到了极限,到了后半夜,突然发起了烧来。
林胜南好说歹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他躺上床去休息,不要待在窗边的躺椅上吹风。
谁知就在林胜南去找药的功夫里,郁铎就不见了。林胜南连忙放下药箱出去找人,最后在电梯口拦下了郁铎。
“我要去找他。” 郁铎病得不轻,眼眶烧得通红,他现在大概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本能地遵循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胜南姐,我要去出去找他…”
郁铎现在的脑袋不清醒,林胜南怎么敢就这么放他出去,只得半抱半拖地将他带回床上,找出退烧药给他服下,然后就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江弛予和郁铎都是她的弟弟,对林胜南来说,她对江弛予的心疼,一点不比对郁铎少。
但是她在权衡利弊之后,也要做出一个取舍。
郁铎吃了药,没过多久就睡着了,在这期间四毛联系不上他,只能把电话打到林胜南这里。
四毛在电话里对林胜南说,他收到了最新消息,最迟今天之内就要去投案,否则就来不及了。
二人说话的声音吵醒了郁铎,他们刚才的对话他也听见了。郁铎睁眼望着窗外下了一夜的大雨,想最后再去窗边看一眼,但已经没有力气。
“姐。” 郁铎看向林胜南,对她说道:“麻烦帮我重新订一个最早的航班,尽快把他送走。”
- 中卷完 -
第64章 以后会有机会
深夜,郁铎睁开眼睛。
蓝的窗,白的墙,浓烈的消毒水味充斥着鼻腔。房间里没有开灯,走廊外映照进来的冷光,足够他辨认出自己此刻正躺在医院里。
郁铎想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刚伸出手,就感到头晕的厉害,于是便碰掉了床头的水杯。
“我的老天爷。” 林胜南手上提着一只热水壶,推门走了进来,顺手打开了墙上的灯:“你总算醒了。”
“我怎么了?” 灯光太过强烈,郁铎眯了眯眼,扶着脑袋坐了起来。
“严重脑震荡。” 林胜南来到郁铎的床边坐下,按响了床边的呼叫铃:“在棠村拆迁的现场,你被人用灭火器砸了头,还记得吗?”
郁铎回忆了一番,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刚才他摸到了自己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看来除了脑震荡,他这颗脑袋还开了花。
他环视了一圈四周,问:“我睡了多久了?”
“九个多小时了。” 林胜南坐在床边,忍不住抱怨:“吓死我了,差点以为以后公司就归我了。”
郁铎笑了一声,道:“倒也不是不可以。”
明明睡了很长一段时间,郁铎却乏得厉害。他刚刚做了一场漫长的梦,现实中那些此生再也见不到的人,又在梦里和他相见了。
那些早就该遗忘的喜怒哀乐,也在梦里经历了一遍,以至于醒来之后,他心里空空落落的,像生生被人割下了一大块。
值班的医生进来给郁铎做了简单的检查,他头上的伤倒是没什么大碍,但脑震荡比较严重,还得留在医院里再观察几天。
医生离开后不久,林胜南就拎着一小只保温桶回来了,桶里装着她老公刚刚从家里送来的参鸡汤。
郁铎端着汤,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一碗汤快要见底的时候,他放下汤勺,问:“胜南姐,你今天在棠村,有没有看见…”
话还没说完,他就自嘲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郁铎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昏迷前一刻看见了谁,他原想找林胜南求证,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异想天开。
他和江弛予已经整整五年没有联系,五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太多事情,没有人还被困在往事中止步不前。
郁铎现在的公司依旧叫三一建筑工程,但除了这个名字,这家公司和过去几乎没有关联。
五年前他带着四毛主动投案之后,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审判期,在这期间,四毛刑拘,郁铎取保候审,公司有近两年的时间处于半停业状态。
后来判决出来,四毛数罪并罚,被判四年。郁铎一审罪名成立,判了三年有期徒刑,缓刑一年。
好在后来林胜南和律师又找到了新的证据,最后在各方的努力下,四毛维持原判,郁铎二审改判无罪。
最后的结果算是有惊无险,但郁铎的事业和生活算是毁于一旦,等到他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回来,公司基本解散,项目工程停摆,员工全部离职,仅剩下公司大门外的一位保安大哥尽职尽责地守着那一方小院。
命理里有运势这么一说,林胜南原本是不信的。但老话说祸为福先,祸绝福连,江弛予在出国前一直在处理东方花园的债务官司,就在这个时候,东方花园之前欠的一大笔工程款在法院的强制执行下要回来了。
公司重新开业后不久,郁铎就拿到了一个商业住宅区的项目,于是林胜南就亲眼看着郁铎靠着这笔钱以及过去的基础,很快东山再起。
毕竟在这一行,一朝穷,一朝富,起落时常不过是一个项目的事。
在这之后的几年,像老天爷追着给郁铎送钱似的,他的工程越做越大。现如今的三一工程与过去已经完全不是一个量级,因为行贿败露将合伙人推出去顶罪,把一起创业的兄弟扫地出门之类的种种劣行,郁铎这个人的名声不大好,但不妨碍他一跃成为圈内叫得出名号的人物。
住院的这些天,郁铎没有一天睡得安稳。出院前的一个晚上,好不容易打了个盹。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有人轻轻坐在了他的床前。
耳边响起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这声叹息似有千斤重,直直坠入郁铎的心底,叫他在睡梦里,都不由得红了眼眶。
* * *
五天后,郁铎终于顺利出院。
他的脑袋挨上这么一下,纯属无妄之灾,用林胜南的话来说,也算是为 H 市的建设洒过热血了。
但不管怎么说,郁铎好好的一个大老板,在棠村的地界上受了伤,总要有个说法。相关负责人登门过几次,都没能见着郁铎,于是在林胜南三十五岁生日这天,城北区街道联合拆迁办,又捎上了棠村居民代表,借着参加林胜南生日宴的机会,向郁铎赔礼道歉。
林胜南平时不是一个作风高调的人,但生意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连过不过生日,都由不得自己选择。
“可算来了,你怎么每次都是最后一个?” 郁铎一行人到达酒店的时候,林胜南正等在大门外迎宾 。
“姐姐,工作积压了小半个月,总得花点时间处理。”
郁铎带人来到林胜南面前,公司几个员工嘴甜得很,一见到林胜南,吉利话就一筐一筐往外倒,把她逗得乐乐呵呵。
林胜南让门童先带同事们进酒店,转过身来低声对郁铎说道:“我也是抹不开面子,你可别怪我,人家带着礼物上门,我总不能把人轰出去吧?”
林胜南指的是明知城北区的那些人目的不单纯,今晚还邀请他们赴宴的事儿。
“我知道。” 郁铎来到林胜南身边,和她并肩一起往酒店大门走去:“那么多村民聚众闹事,要说他们事先没有收到一点风声,我可不相信。”
“街道办的不少人都是棠村户口。” 林胜南跟上郁铎的脚步,道:“他们也想看看还能不能从我们这里榨出点好处来。”
“按闹分配,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郁铎倒是把这些人的底细摸了个透:“那波刺头管杀,他们管埋,配合得还挺默契。”
自从郁铎受伤住院之后,棠村的拆迁工作就被迫暂停。砸伤郁铎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警察将他和那天躺在挖掘机底下的人逮进去关了几天,很快又放出来了。
如今他们有恃无恐,一听到工地上传来机械声,就拖家带口地来撒泼打滚,饶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挪步。
虽是跳梁小丑,不足为惧,但也终究不是什么好事,林胜南一想起就觉得心烦。郁铎倒是一副不怎么上心的模样,先一步推开玻璃大门,朝林胜南比了个 “请” 的手势。
——“寿星先请。”
酒店的装潢是时下流行的中式禅意风格,郁铎和林胜南一路穿过亭台,走过廊桥,总算来到包厢门前。
雕花的木门一推开,门里坐着的大多都是郁铎的熟脸。
看见郁铎进门,一名大腹便便的男子就端着酒杯迎了上来。他的年龄看上去比林胜南还要长上几岁,但还是一口一个 “姐” 叫得亲热。
此人是郁铎上一个项目公司的 CFO,与郁铎的私交不错。除了他之外,今天到场的还有不少地产圈有头有脸的人物。
现在明面上林胜南已经不是三一工程的合伙人了,论资源论财力,她又只是一个建材供应商,乙方中的乙方,位于生态圈最底层,本是够不着这些人的圈子。但她做生意地道,为人豪爽,又生了一副热心肠,和她有过生意往来的人都愿意喊她一声姐。
“小郁,你来晚啦。” 男子来到郁铎面前,笑容满面地说道:“还敢劳烦我们胜南姐亲自出门迎接,得罚酒。”
郁铎还没开口说些什么,隔壁桌上就蹿出了一个年轻人,抢先一步接过了原本递给郁铎的酒杯,笑道:“郁总大病初愈,怎么能喝酒,这样,我替郁总敬大家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