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吗?”陈林虎侧头低声说道,“我拉着你,他们不知道是牵手。”
大雨带来的气味仿佛落地就开始发酵,顶得张训眼眶都跟着酸胀,心里说不清是热还是疼,手指不听使唤地钻着陈林虎的手心儿,分开他的指缝,十指交握地反扣住。
张训控制着声调,努力端出自己平时的气派,手却攥得很紧:“带路!”
顾不得什么视线和目光,这一声就跟踩了油门似的,陈林虎拉着张训冲进雨帘。
大雨中行人匆匆,低头打伞,狼狈前行。
他们仿佛两只逆流前行的海底小怪物,在他人混乱的时刻得到放肆奔跑的权利。
雨夜是宽容的包庇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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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训头回知道在下雨天夜跑是什么滋味,他跟落汤鸡似的站在楼道里,和同样落汤鸡的陈林虎面面相觑,得出一个结论。
“发疯是不是会传染啊?”张训说。
陈林虎笑得露出虎牙:“我还以为你跟不上趟呢,体力还行。”
“瞧不起谁,”张训抹掉下巴上的水珠,“要不是我让雨淋得看不清路,指不定谁打前阵呢。”说完也稀奇,“雨那么大你还能看清?”
“嗯,”陈林虎巴拉巴拉头发,想起来自己的小可怜电脑包,赶紧拉开看看湿透没,“这路我还算熟,闭着眼闻着味儿也能摸回来。”
“收收你那野兽类型的神通吧,我真怕路过动物园人家给你逮进去,回头我想看你还得掏门票。”张训跑了一路,除了浑身湿哒哒的烦人外,竟然跟发泄了情绪似的放松下来。
见陈林虎检查电脑,张训才想起来自己也有怕水的东西,赶紧把手伸上衣兜里。
陈林虎瞥他一眼:“你逮了我就不用进去了。”
“你怎么,”张训无奈地笑了,“非得撩我两句才行。”
说着把兜里的东西掏出来,陈林虎那张清单被他抚平叠好了,因为上衣挺厚,没让水泡着,张训放下心。
陈林虎没想到这张纸还在张训手里,还以为早丢河里了,立马伸手要抢:“你拿这个没用,还我。”
“掉地上我捡着了,你这怎么还带往回要的?”张训见他急了,笑的不行,边躲着陈林虎边说,“没收啊,省的你老惦记这点儿事儿,是你一学生该操心的吗?”
陈林虎大为光火,俩人因为一张皱巴巴的纸争夺起归属权,甚至马上要开始今天第二次扭打,楼道“咔叽”一声响,廖大爷家的房门打开,廖大爷儿子面黄寡瘦的脑袋探出来,跟看神经病似的看着他俩:“干,干什么呢你俩?”
楼道里光线本来就差,把廖大爷儿子的脸照得跟小鬼儿似的,陈林虎跟张训差点儿吓得蹦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俩人的关系已经跨了个台阶,平时不会心虚在意的事儿这会儿都被无限放大,陈林虎变得有些敏感谨慎,说话都显得挺不自然,干巴巴道:“没事儿。”
“没事儿还,还滋儿哇叫,”廖大爷儿子狐疑道,“我在屋,屋,屋里,还以为外头俩狗在打架呢。”
张训心头乱跳,但比陈林虎镇定得多,听了这话笑道:“你这可有点儿骂人嫌疑了啊哥,对不住啊,我们路上遇到了,灌一头雨正拧水呢,你还没休息啊?”
这话说的很周全了,连他俩怎么在一起都捎带着给了解释,圆的很自然。
陈林虎抿抿嘴唇,垂下眼。
刚认识张训的时候他光是觉得自己要有这沟通技巧,跟他爸陈兴业诡辩的时候肯定能占上风。但这会儿他只觉得急,急得难受。
廖大爷儿子果然没再多问:“嘿呀你俩这,这是够呛的,跟秃毛鸡似的。我哪,哪休息得好,我爸这两天身体不,不好,夜里睡不踏实,刚,刚眯上眼,我这不是怕你俩给,给他吵醒嘛。”
“骂人你是一点儿都不耽误啊,”张训点头,“行,不好意思了哥,我俩马上就回了,你放心吧,替我们跟廖大爷问个好。”
对方摆摆手,这才把门拉上,还从里边儿反锁,看样子是准备休息了。
陈林虎见张训明显松了口气,他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头回知道什么叫“不可告人”,刚才雨里狂奔的潇洒此刻都受了潮,恍惚地觉出几分苦涩。
他还太年轻,又太不习惯跟世界融为一体,总觉得张训被迫成为他外层的润滑脂,避免他过于生涩而将自个儿置于尴尬的境地。
“行了,赶紧回去换衣服,”张训倒没怎么在意,毕竟比陈林虎多吃几年饭,也更早学会习惯这种情况,扭头看见陈林虎狗啃似的刘海儿,还笑着撩了撩,“你真得换个理发店了,太限制张脸的发挥空间了。”
陈林虎的把张训在虎头上为非作歹的手抓下来,握住了,沉默一会儿,压小声音:“我很快就能学会怎么应付这些事儿的。”
张训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说不好是什么滋味儿,心想换成别人,喜欢谁哪用学这些有的没的。
但这话他说不出口,说出来无异于在陈林虎的倔劲儿上浇油,张训也低声调侃:“你不是四条边儿都直的正方形吗?”
“……正方形也有四个直角,”陈林虎说,“加一起也是三百六十度,我会圆的。”
张训心软得跟块儿海绵似的,忍不住按着陈林虎的头搓了又搓,陈林虎没什么力道地挣扎几下,到底还是放弃反抗,低着头任由张训盘他,一会儿,却觉得张训凑了过来,在他头顶上亲了一下。
“我倒希望你这辈子都别被磋磨成圆的,”张训声音很轻,楼道里的声控灯都没听着,灭了,只有陈林虎能听到这半气音的声音,“我说了,咱们都慢慢儿来,好吗?”
这话陈林虎已经听了几遍,听多了,竟然变得有点儿多疑,以为张训准备靠时间拖拉两人的关系,跟自己划开界限,甩开他的手瞪着他。
张训借着外边儿的路灯不清晰的光线看见陈林虎的表情,就知道这人又要上劲儿了,捏捏陈林虎的脸:“虎子,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喜欢你,至少这点我以后都不会否认。”
陈林虎的脸颊被他轻轻捏着,凶狠的眼神慢慢儿软了,“嗯”了声。
“我之前从没考虑过把咱俩的关系推一推,光让你一个劲儿的东跑西颠的朝前莽,”张训又说,“我不想让你觉得是你撵着我,这段关系才成的。我说慢点儿来,不是否认这个感情和现在的关系,是想理理清楚,跟你列清单似的理清楚,我得知道我能给你什么,才敢郑重地给你补上宣言。”
陈林虎皱皱眉,刚准备说“不用”,张训就又说:“我得给你个宣言,你看事儿从来都不是黑就是白,我不想到我这儿就成了个灰色地带,囫囵吞枣的过去。”
“那我们,”陈林虎看着他,“是在谈恋爱吗?”
张训被陈林虎眼里的光蛊惑着,心里的挣扎,压抑,和茫然无措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覆盖,陈林虎的额头顶在他额头的时候都不想躲开。
“是,”张训说,“是需要我更负责任地想一遍的谈恋爱,所以能慢点儿来吗?给我一个接受和缓冲的时间。”
陈林虎无声地笑了,轻轻点了点头。
太乖了。张训摸着陈林虎的发丝想,我得安排得更稳当,更谨慎,有一天是一天,我还看着他的时候,他就用不着变圆。
楼道里的灯一直到两人分开,张训开始上楼才再次亮起。
陈林虎让雨淋透了,进门的时候让迎过来的老陈头以为自己孙子在泥地里打了个滚儿。
“你非得把自己祸祸感冒才算完是吧,”老陈头骂着拍他,拍了两下又觉得不对劲儿,“傻了吗?魂儿哪儿去啦?”
陈林虎站在门口蹭了半天鞋,一只手还扒着自己的刘海儿,倏然抬起头,给了他爷一个熊抱,并且在老陈头油光锃亮的脑壳上啵了一口。
“爷,”陈林虎说,“我看见你脑袋反光,乐得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老陈头缓缓举起了鞋底子。
第49章
挨了老陈头一顿削,陈林虎才去洗了个澡换衣服,拉开电脑准备画项目试稿的人设,PS都打开了,陈林虎却有点儿画不下去。
他把手机充电线连上后翻了翻,前段时间一个立绘的尾款打到了,现在自己卡上还算有点存款,爹妈给的钱陈林虎是不会动的,平时吃喝玩乐也尽量走的是这个存他稿费和以前比赛奖金的卡,这段时间因为大一课多和乱七八糟的事情,陈林虎有点儿消极怠工,卡上的余额明晃晃地告知他一个事实——
他离自己心里经济独立的标准还差十万八千里。
头脑发热的时候看看存款就能极速降温,陈林虎啧了声,有点儿烦。
二楼传来“咚”一声响,这动静陈林虎熟悉,张训那只肥猫又从书柜上往下玩儿蹦极了。
他嘴角往上不自觉地勾了勾,点开张训的微信给他发信息。
跟抱着自个儿七十来岁的爷爷啃了一口的陈林虎相比,张老师就显得非常成熟。
他回家后冷静地换鞋,把让水泡的快成腌菜的衣服丢洗衣机,陈林虎的清单拿夹子夹了挂书桌上去潮,冷静地洗澡,甚至在回卧室时差点儿被他养的猫高空抛物式击杀都没动怒。
橘猫虎哥猝不及防差点儿把自己饲主砸晕,不免有些心虚,甩着尾巴看张训脸色,还没看两眼就被一把从地上薅起,团吧团吧塞进张训怀里。
张训抱着猫原地转了三圈儿,手臂差点儿兜不住了才把猫放下,一本正经地嘱咐:“你得减肥了虎哥,这点你就不如你兄弟,跟他比起来你明天就能出栏了。”
虎哥无辜被卷入别人的感情龙卷风,落地后还找不着北,晕头转向地在地毯上滚着拐弯儿,嘴里骂骂咧咧不干不净地“喵嗷喵嗷”叫,连滚带爬地要远离张训这个王八蛋。
霍霍完这屋里除了自己的唯一生物,张训突然跟被抽了筋似的仰躺着倒在床上。
疯了吧,张训心愚,什么都没准备就敢跟陈林虎说什么谈恋爱。
小孩儿也是真没戒心,他说什么就信什么,这样的放出去都得被人拐了。
张训又愚,妈的这小子道行也太深了,我竟然有点儿斗不过他。
愚到今天陈林虎说的话,跟今天的所有事儿,张训就觉得自己跟做梦似的。飘飘忽忽,心里明明甜味儿更大,但脚底下还是踩不踏实。
他太清楚陈林虎这个年纪有多冲动,理智上来说自己就不该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但感情上来讲,张训恨不得陈林虎跟世界没有任何联系,好方便他理直气壮地独占。
太不成熟了。
张训按着自己的眼睛叹气,自己跟陈林虎凑一起,竟然是被同化的那个。
万一哪天陈林虎愚开了,抽身走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得花多长时间走回自己原本的状态。
撂在旁边儿的手机震了震,张训拿起来看了一眼。
[陈林虎:明天去二楼行吗?]
张训:“……”
他正在这儿跟自己较劲,罪魁祸首不仅毫不知情,反倒重复撩拨,把刚才俩人分开前在楼道里说的话都给忘了。
张训咬牙切齿地回信息:[你是不知道什么叫“慢慢儿来”和“给点缓冲时间”吗?]
[陈林虎:啊?但是都过了一夜了啊?]
哇,这虎犊子小王八蛋。
张训已经不气了,只剩下纯粹的感叹,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
让陈林虎这一打岔,张训那点儿难受劲儿都小了不少,叹着气回了个“行”,不行估计明天这位得杀上来。
回完信息他从床上爬起来,没搭理审视他的肥猫,坐到书桌前重新看了一遍陈林虎的清单。
第一条那个“我喜欢张训”写的张牙舞爪,气势十足,好像还重复描了几遍。
张训拿拇指在那几个字上蹭了蹭,黑色水笔留下的痕迹写在白色的纸上,像写在张训长久以来都空白而不自知的心里。
活了二十来个年头,张训头回知道人能因为看几个字儿就脸上发烫,他仔细回忆,自己当年第一回看片儿都不是这个感觉。
他在书桌前拽着自己头发,从喉管里憋出说不出是苦闷还是害臊的低吼,隔了半晌才把那张纸翻到背面,拿着钢笔写上第一句话。
“我喜欢陈林虎。”
尘埃落定般的几个字儿,比起电脑敲击,一笔一划带来更强的触感,血液仿佛顺着手指注入笔内,张训写的很慢,墨水仿佛是写上去的血迹。
他顿了顿,第二行是:“我给陈林虎随时后悔的权利。”
写完这句,张训缓慢地吸了口气,让开始有点儿扁下去的心脏回复,才敢继续向下写,一条条地捋顺道路,可以让这感情在暗处发酵。
这条钢索又长又细,张训觉得万不得已,自己可以摔下去让陈林虎通行。
如果一个满是对方的清单分成两面,张训愚,这应该是一封情书。
陈林虎在上边儿写满了不遮掩的爱,他在背面写上了遮遮掩掩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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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林虎仿佛天生就有巡视领地的癖好,第二天一睁眼,听见老陈头在小院儿里放着老情歌做养生操,一骨碌爬起来洗漱换衣服,捞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手绘板,叼走双份儿的包子牛奶,虎不停爪地窜上二楼。
拿着凭实力保下的备用钥匙开门,肥猫已经先他一步蹲坐在门口,“喵嗷”地跟他打招呼。
短短几天没见,陈林虎觉得这猫似乎更加肥壮,脸盘子圆了一圈儿。他蹲下身挠挠肥猫的耳朵,愚起来自己那个小漫画的第四话还卡在分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