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爸爸,你不也同意我这么干了吗?”
罗祖祭仍是微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女儿,若只见此模样,他还真像个好爸爸。
罗曼道:“爸爸,你虽然没说,其实也怀疑过应秋吧。”
“哦?”
“应秋在两年前……应该是两年半前,只是一个堂口里的打手,就算他勤勤恳恳打架,还替堂主当刀子。可‘长生’又不是不缺忠心耿耿的打手,凭什么他人没有升任运输部经理,偏偏应秋成了这个职位上的人。”
罗祖祭举起茶盏,饮了一口润润喉,他又道:“嗯,所以呢?”
“所以您不是一直怀疑,‘长生’内部,有人帮助应秋,将他推至这个位置上吗?”可能是说久了口干,罗曼拿起那杯被她晾在一旁的茶水,抿了一口润润喉咙,这才继续道:“我给应秋挖了一个坑,无非是用这个坑约束住他,看看在被束缚的情况下,他能忍多久。”
罗祖祭听到这话,只是笑了一下,他又提起那壶泡着茶饼的紫砂壶,倒了杯茶水。
罗曼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然后便听到他说:“那殷尘呢?”
罗曼微微一怔。
罗祖祭抬了眼,依旧是微笑的模样:“你用协议束缚住应秋,却也用这一张纸束缚住了殷尘。应秋若是不动,他自然安然无事。可殷尘,这张纸上只要签了他的名,出了事,他照样没命,对吧?”
罗祖祭一边笑,一边放下茶壶,举起杯盏,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后,他才继续道:“盯着应秋也就罢了,为什么要盯着殷尘呢?阿曼?”
罗曼沉默了一会儿后,才道:“因为迟云苒。”
罗祖祭眉峰一挑,显然是等着她的答案。
罗曼倒也干脆,她说:“迟云苒刚来运输部时,我便观察过她,她虽然有些聪明,但在某些事上却也算不得机警之人。这样的人,真能找出我们几时交接,交接何处吗?所以我一直怀疑,她不过是个替人跑腿的。”
罗祖祭点了点头,看意思是:然后呢?
“如果她是替人跑腿的,那能驱使她跑腿的人是谁?是同样身处在运输部的、我们不知道的人,还是——”
“殷尘?”罗祖祭忽然补上她的话。
提及殷尘,罗曼眉目一冷,再不见刚刚妩媚之态,甚是凌厉:“运输部的人都以为迟云苒是内鬼,但身为迟云苒男朋友的人,又真正无辜吗?”
如果陈音在这儿,他定会发现,罗曼竟是一心一意认为自己有问题,虽然她说也的确是事实就是……
罗祖祭显然也看出了罗曼的情绪,他举起杯盏,于指尖转动,看似在观察杯盏上的纹路,口中却漫不经心地说:“你确定殷尘有问题?”
“如果他没有问题,迟云苒之事又如何解释?难不成又有一个‘殷尘’,正在帮助迟云苒?”
罗祖祭抿了一口茶汤,感觉甘甜自舌尖弥漫开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随后,他又开了口,只是一句话,便让罗曼微微一怔。
他说:“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阿曼,你如此针对他,真是因为迟云苒之故,而不是因为……恨他么?”
恨他。
两字似如针锥,直直戳破隔在心上的一层纱。
罗曼看着罗祖祭,她的父亲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在他的眼瞳中,罗曼看见了一个面色涨的通红、想要据理力争的狰狞面孔。
那是谁?
那……似乎是她自己。
如此丑陋,如此狰狞。只是因为一句:我恨他么?
恨意是什么?
是将心放在烈火中燃烧,是无穷无尽的海水即将淹没口鼻,却找不到任何一个人来救她。是那人在殷尘出现后,从不回头看一眼的冷淡。是她明明知道这一切本与她无关,却要据理力争,甚至强行加入的倔强。
她恨殷尘么?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那人面前说的话:我不会认输的。
这就是她的不会认输,无论从什么时候开始,哪怕卑鄙、哪怕无耻。因为她,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长久的沉默,让原本复杂纠结的心绪反而慢慢静了下来。她平静地注视罗祖祭,说:“恨他又如何?不管是不是他,我都要做我想做的事情。”
罗祖祭看着恢复平静的罗曼,勾唇一笑:“阿曼说的不错,不管是不是殷尘,只要惹了你不痛快,那做爸爸的,怎么能不帮你处理掉让你不高兴的人呢?”
云淡风轻一句话,却是赞同了罗曼的举动。
罗曼也笑了笑,同时,她举起茶杯,遥遥一敬,然后便将已然冷却的茶汤,一饮而尽。
又过了一周,某日,切换到花城新闻频道的市民会在花城晚间新闻看到这样一条新闻:有热心市民的举报,一家位于花城德国风情街上的酒吧,有私藏新型毒品、违法药剂的嫌疑。花城警方全力出击,于该酒吧内缴获毒品三公斤、违法药剂近五十支,并抓获主犯两人,从犯十五人,有三人在逃。
这条消息,不仅是看着新闻的花城市民看到了,身在家中的老韩也看到了,而陈音——
他自然,也看到了。
第74章
或许是因为早有心理准备,在看到这条播向全花城的新闻时,陈音依旧端着水杯,一点一点地抿着。没有像电视剧中那样,在得知消息后惊掉水杯。也没有心惊肉跳,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尤其是在看见电视上那个戴着头套、穿着短袖的身影。虽然穿着的衣物与记忆中不太一样,但身形并未有太大的变化,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是谁。
起初陈音还以为符诗很难抓到,因为他太聪明了,也太能演戏了。只是,陈音也不知道花城公安局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将符诗也抓住了。本来他还在想,要不要再冒一次险,去通知花城公安局“极乐门”的事情。
现在么,看起来不需要了。
只要抓住了符诗,离打开“极乐门”,也只差一步。
彩虹酒吧覆灭,符诗被抓,对陈音来说,他要做的事情都已做完。现在——
只剩下他自己的事情了。
陈音将被杯子里的水慢慢地喝完,随后放下杯子,再抬头时,新闻频道已在播另外一条消息。
陈音久久凝视着,然后,吐出一口气。
趁着还有时间,陈音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他起了身,在客厅里开始瞎转悠。
视线自每一件家具上慢慢扫过,审视着上面有没有垃圾、有没有灰尘,可扫了一圈,发现四处都是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这也得益于他平日里的打扫,毕竟他还没邋遢到住进来后便什么都不管。
既然不需要打扫卫生,那他应该做点什么呢……
他这么想着时,不知不觉,走进卧室内。
卧室内一片黑暗,陈音在墙上摩挲了一阵,打开灯。
床上空调被早已铺开,都夜晚了,也不需要整理,毕竟过会儿就要睡觉了。
他的视线落在书桌上,不知怎地,竟想写些东西。
想归想,陈音索性直接过去,他拉开椅子坐下,将抽屉也是一拉,取出里面的信纸。
桌上有笔,是签字笔,墨很足,不用担心写到一半便没有了。
他旋开笔盖,看着桌上的信纸,开始落下第一行字——
“爸爸、妈妈。”
来到花城后的第一封信,竟不假思索地写给了最亲的血缘。
“我很想说一句见信好,但我觉得,你们应该见不到这封信。”
写到这里,陈音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继续写下下一段话。
“因为任务的特殊性,我不能让任何会暴露身份的东西,留在我的身边。因此这封信,我只能在心中想、心中念。寄出,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请原谅我。”
“这应该是我来花城的第四个月了,如果忽视我身上的任务,花城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气候温暖、光照充足,温度比之楚城要高,即使在冬天,也不需要穿很厚很厚的羽绒服。如果有机会,爸爸,你可以带着妈妈过来玩一玩,这对你的风湿病很有好处。”
“花城临海,所以诞生了很多与海有关的产业。妈妈,我记得你很喜欢吃鱿鱼,这里的鱿鱼不仅个大,而且味道很好。就是物价比楚城稍微高一些,不过爸爸,你对妈妈一向很舍得,相信请她来玩这种事,一定不会心疼。”
“写完了有关花城的事情,说说我自己吧,我来到这里之前,本以为这一次任务会很辛苦,就像是几年前卧底山村时一样。可没想到的是,这里物质条件倒是不错,不需要租房,还有自带的食堂,所以妈妈,你不必担心我,至少在生活条件上,我过得还算不错。”
写到这里时,陈音的眼前似乎又浮现了妈妈那焦急的目光,他扯了扯嘴角,心中一片暖意融融。
“可如果忽视这些,任务便变得艰难了。”
陈音在纸上,认认真真地写下这行字。
“‘长生’集团是一个庞然大物,它扎根于花城中,涉及关系之广,涉及人物之多,难以想象。如果不是有内部线人证明‘长生’的确做了违法犯罪的事情,相信连警察,也对它无可奈何。”
“来这里之前,虽是抱着满满的信心,可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件任务有些棘手。正当我以为我要和‘长生’死磕到底时,我遇到了一个人,因为他的缘故,在某些事上,便顺利了很多。你们猜猜他是谁?他啊,是应禾。”
“没错,应禾也来到这里,他比我来的早,大约两年前就到花城来了。这也正好是妈妈你问我,为什么老是见不到阿禾的原因,我是真的不知道,他跑到这里来了。”
“现在,应禾是我的上线,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出任务,一起保护花城、保护这个国家。这是我们成为警察时,对着国旗许下的誓言。所以你们不需要担心我,也不需要担心他。我们在这里,会一直并肩战斗到最后。只是……”
写到这里,陈音又停下了笔,沉默地凝视着写了大半页的信纸。
只是什么呢?
“只是……如果你们要问我,除开工作的事情,我们过的怎样?很抱歉,我给不了你们一个准确的答案。”
“我曾一直愧疚,无法与其他普通的男性一样,为你们带来一个儿媳妇,让你们可以含饴弄孙。却也一直很高兴,你们接受了这个与普通人不太一样的我。但我与应禾的事情,已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或许你们会想,小年轻么,闹了下脾气,再磨合磨合,感情又会好起来的。可是……真的会好起来吗?”
“我与他的分别,不是一天,不是一个月,也不是一年。而是两年,二十四个月,七百三十天。已经过去了七百三十个二十四小时,我的焦虑、我的疑惑、我的不解,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发炙热。”
“再见面时,我甚至都不敢去问他究竟还爱不爱我。我不想因为一段可能再也回不来的爱情,成为一个悲哀又卑微的人。但……你们若问我,我还爱他吗?我……”
陈音又停下笔,他缓缓地闭上眼,脑海中飞速闪过与应禾在一起后的一幕又一幕。
我爱他吗?
哪怕越过高山与大海,哪怕眼前之路铺满荆棘。哪怕手执逆风之烛,哪怕落入无底深渊。
那颗心,在名为岁月的灰尘中,渐渐裸露出来。它的表面,光润无暇,一如既往,不曾更改。
有暖暖的液体,自睁开的双眼中缓缓滑落,自脸颊,至下巴,再滴落于尘埃中。
“我爱他。”
陈音在纸上重重地写下这句话。
“是的,我爱他。哪怕已分别了两年,哪怕他不再爱我。但我不得不承认,在这场极有可能是单方面的博弈中,我已先他一步,成了输家。只是我一直不愿承认,仿佛这样,我就可以骗过我自己。”
眼泪流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有几滴泪水,甚至落在了信纸上,在上面浅浅地晕开一个小圈。
“我这么说,是不是与我前面的话矛盾了?可我现在,就是这么的矛盾。我不想从他的口中再得到一个不知如何解释的答案,也不想告诉他,我的心思如何。或许,是因为我还在生气他的不告而别。也或许,这是我最恶毒的惩罚。惩罚有可能爱着我的他,惩罚这个在某些事上不太理智的我。”
“如果让你们知道了,一定会笑话我吧?说什么,‘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如果可以,我倒是真想听一听,你们训斥我的声音,只是……怕是来不及了。”
“为了任务的完成,为了他的安全,我走了一招险棋。这招险棋,虽不至于让‘长生’集团有大损失,却也是给我的同事们,给花城公安局打开了可以打击‘长生’的新路子。”
“有付出,自然必有代价。我的代价是什么,我并不知道,只是想着若走至最后的结局,那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如果真至了最后的结局,我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再见你们一面。不能再让爸爸你拍拍我的肩,听听爸爸对我的评价。不能再吃到妈妈炒的菜,听你说一句我又瘦了。”
“不知要过多久,你们才会收到我的消息,我又想让你们知道,又不想让你们知道。可是……不管你们知道了,或是不知道。我相信,你们都会以我为骄傲。”
“就像爸爸在我入队前说的那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