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眼眶竟有些泛酸,陈音忍下垂泪的欲望,转身将饭菜放在餐桌上。
接受任务时的毫无牵挂、面临死关时的从容、闭上眼睛时的安详,心本该是坚硬的,这样才能面对百折千回的磨难时,仍然不倒。可在目睹了这一幕幕简单又温馨的家常后,这颗坚硬的心,终也化作了柔情。
你怎么会毫无牵挂,陈音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句。
你明明还拥有这么多东西。
“叔叔,你的手艺真好!”
迟云苒从饭碗里抬起头,咽下饭粒后真诚地夸赞着陈平安。
迟云苒觉得自己好像一头猪,除了吃只会吃。
可问题就在于——真的很好吃啊!
那道竹笋腊肉,腊肉真香、竹笋好脆!
那道玉米排骨汤,咕噜咕噜——嗝儿,又香又甜。
那道清炒白菜,那是炒的嫩芽儿吧,怎么每一根都这么好吃。
越吃,迟云苒越发觉得自己那些家常菜都是什么啊!她那哪里叫菜,那就是垃圾好么!
对于迟云苒真心实意的夸奖,陈平安没有多激动,只是微微笑了下:“喜欢就多吃些吧。”
“叔叔你要是再让我吃,我就没法减肥了。”迟云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减什么肥,嫌运动量不够,回去后操场跑个十圈。”
一直端着饭碗慢吞吞吃着的陈音一听“减肥”二字,突然发声。
“呃?”迟云苒瞬间僵住,她循着声源看去,陈音仍是那副眉眼淡淡,不见喜悲的模样。
这模样,和温柔微笑的陈叔叔一点都不像啦!!!
“陈、陈队……”迟云苒眨巴眨巴大眼睛,可怜巴巴道:“我……”
“跑什么跑,难得休息,还跑步。”万荣荣一看迟云苒这可怜模样,忍不住插嘴:“阿苒你别管他,他就是吓吓你。你喜欢吃,让你叔叔下次再做就是。”
“我倒不是吓她。”陈音看向迟云苒,道:“照顾了我这么久,你明天也该归队了吧?”
迟云苒下意识点点头。
“既然如此,体能训练也可以准备了。又能帮你‘减肥’,又能让身体健康。这不是挺好么?”
听到“减肥”两个字的重音,迟云苒惭愧地低下头:“陈队我知错了,我不减肥了。”
陈音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扒拉着晚饭。
从始至终,陈平安都是微笑看着眼前这一切,没有说话。
吃完这一顿饭,迟云苒本想说我来帮忙洗碗,却被陈平安婉言谢绝了。再看看时间,已是下午四五点了。一天中最热的时间点已然过去,迟云苒看了看情况,没有自己帮得上忙的地方,便提出了回去。
万荣荣自然舍不得这个乖巧聪慧又机灵的女孩儿,可能是养儿子太久了没生个女儿,所以和迟云苒相处这大半个月以来她早已把这个女孩儿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了。可迟云苒到底不是她女儿,又执意告辞,万荣荣只好说我送你回去吧。
迟云苒也挺想解释自己不是小女孩儿了,但在万荣荣的眼神中,回绝的话于舌尖绕了一圈最终变成——
“谢谢阿姨。”
“哐当”一声,大门掩上,万荣荣与迟云苒离开了,只剩下陈音与陈平安这对父子。
陈音其实挺想帮陈平安刷个碗扫个地什么的,却被陈平安拒绝了。
陈平安看着陈音,说:“如果你想帮忙,就去把你带来的那束花插进桌上那个瓶子里吧。”
陈音也不知自家老爸是怎么回事,就跟他老妈一样,把自家儿子当成了一个脆弱的水晶瓶,一摔就碎。
在老爸的注视中,他只好心下叹口气,转身去处理那束花了。
所谓花瓶,其实就是芒果汁的玻璃瓶子。好在这玻璃瓶子也算漂亮,扯了上面的包装纸,当个花瓶倒也不赖。
花束放在沙发上,大概是经过太阳的暴晒,此刻有点恹。
陈音把瓶子里装了点水,又去寻来把剪刀,把花束外面的包装纸剪开,又剪断捆着花束的胶带,这才小心翼翼地分开里面的花。
他没什么艺术细胞,只能以目力观察,看看怎么插比较好看。
一枝、两枝、三枝……
有人坐在了他的身边,看着他插花。
陈音也没回头,把五枝花插进去后,才收回手:“只能这样了,我也没什么审美观。”
“这样也挺好的。”陈平安如此说道。
话音落下,又是久久的沉默。
陈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回家的缘故,还是因为他和老爸许久没有独处过,才让人只能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但沉默了也不会许久,陈平安率先开了口:“没去医院看你,有怪爸爸吗?”
陈音转过头,看着陈平安。
爸爸的声音与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差别,可从这个角度看去时,入目的第一眼,却是鬓角的白发。
陈音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却说:“那您怪不怪我,为了任务,不要性命?”
陈平安眼睫一颤,回过头,却见儿子的唇角边,带着淡淡的微笑。
一点责怪的意味也没有。
陈平安不知自己此刻应当是什么样的心情,是欣慰儿子一如既往的体贴,还是……
陈平安沉默了一会儿后,轻声道:“你刚被送回来时,爸爸真的很后悔。”
陈平安觉得,自己素来都是以国家、以人民为先。所以在儿子决定当警察时,他也全力支持。可是……
可是,当看见儿子满身鲜血被抬上救护车时,他的心中第一反应,竟是后悔。
为什么,为什么全力支持儿子,却险些让儿子送了性命?
为什么?
这个念头,在陈音被抢救时一直没有消失。也就是这个时候,陈平安才反应过来,自己那些为国家为人民的念头,压不过儿子可能会死这个想法。
原来他,也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
直至陈音被抢救回来,送回病房里时,他都是这么想着的。
陈音昏迷的那段时间里,陈平安失眠很厉害,可他手上还带着两个班,他不能以这两个班孩子的未来做赌注。于是,一旦失眠,他便起来写教案。第二天顶着一双熊猫眼去上班时,还被问是不是家里出了事。
陈平安觉得自己快精神分裂了。
如今见到了安然无恙的陈音,陈平安心中压着的话,总算能说出口了。
“我总盼望着你为国家、为人民多做一些事,却没想到这些事,会让你险险丢了性命。”说到这里,陈平安顿了顿,旋即苦笑起来:“原来,我也是个虚伪的人。见到你满身鲜血时,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什么都可以放在一边。”
话音落下时,陈平安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要你活着,却又总是抽不出空来见你。只能厚着脸皮给你们的局长打电话,恳求他帮帮你。可再多的人帮你,我却没有来帮,那我又算是什么呢?儿子,你老爸,不值得你谅解。”
过了一会儿后,陈平安听见陈音轻声一笑:“为什么不值得谅解?”
陈平安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老爸,你钻进死胡同里了。”这么说着时,一只微凉的手放在陈平安的手上,然后,用力地握了握:“如果不是老爸和老妈的全力支持,我又怎么能顺我的心意,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要知道,报考警校这种事在别人的家中,很有可能得不到家长的支持。再者,你帮了我很多啊。”
陈平安转目看去,却见陈音歪了歪头,笑容温暖:“请陆局前来和我见面,让阿苒过来帮我一把,替我照顾妈妈。最重要的是……”,他又笑道:“明明知道我与其他人在某些方面不同,您却还是包容了我,让我做您的儿子。有了这些,我很感激。”
陈平安知道陈音说的是什么。
第92章
儿子的性取向,曾经是陈平安最头痛的事情。
陈平安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乖巧听话又懂事的儿子,会在工作第一年,便告诉自己他是个同性恋。
在听到这句话时,陈平安的反应比万荣荣还要大:他险些晕过去,好在万荣荣一把扶住了他,才没让他真正倒下去。
没能晕过去,就要面对残酷的现实:陈平安很想问儿子是不是开玩笑,这种玩笑真的不好笑!你不要在这个点考验爸爸的心脏承受力好不好?
可万荣荣阻止了他,因为万荣荣说:她看得出儿子没开玩笑。
其实仔细一想,陈平安也看得出来,儿子并没有开玩笑。只是他自己不愿承认,试图用假象蒙蔽自己。
可这层假象,被儿子、被万荣荣亲手撕开了。
陈平安都还记得妻子眼中含泪的模样,这让素来温文尔雅的陈平安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这都算什么?
想着想着,他像每一个无法接受真相的父亲一样,一股名为暴怒的情绪骤然升起,他想提起教鞭揍儿子一顿,他想提起儿子的衣领使劲摇晃让儿子清醒一点,他想……
可看着沉默不语的儿子,陈平安所有的想法,都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他不得不接受。
因为那是他和荣荣的儿子啊,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啊。
在儿子是个同性恋之前,他首先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骨肉血亲。
所以他接受了。
“只要你……不后悔,便好了。”
陈平安还记得自己用颓丧的语气,对儿子这么说。
如今,看着陈音的微笑时,他不仅没有欣慰,反而更加局促。因为儿子压根就不知道他曾经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被儿子这么看着时,陈平安越发觉得自己不像是好爸爸。
“如果……你老爸没那么好呢?”陈平安忍不住问道。
陈音想了想,道:“好这个字,如果真要追究,其实是很难定义的。对有些人来说,父母事事顺心意是好。可另外一些人来说,父母放手是好。对我来说,您养育了我这么久,没少我吃没少我喝,也没家暴我,这已经是很好了。”
“可是……”
“爸,我都说了,不要钻死胡同了。”陈音认真地看着陈平安:“我从不后悔选择警察这个职业,也不后悔在成为警察时要付出的一切。就像是网络上流传的那句话: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如果无法承担起这份艰难,那警察的荣耀,也不能属于我。更何况……”他顿了顿,道:“我还活着,不是么?”
门锁被转动的声音骤然响起,随着房门拉开,万荣荣转身进来,一回头,便看见陈平安和陈音爷俩坐在沙发上:“呦,你们爷俩在聊什么呢?还手拉手起来了。”
陈音笑道:“这不是许久没和老爸聊天,所以和他一起讨论了一下人生哲理么?妈,阿苒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送回去了,本来我想送她进屋,结果她还不乐意……嘿音音,你看咱家这新空调怎么样?我特地买的!就是知道你要回来住……”
“我看看,这新空调花了多少钱啊?”
“不贵不贵,也就五、不是三千多!”
看着妻子与儿子讨论着新空调,坐在沙发上的陈平安慢慢地握紧拳头。
他当然明白儿子刚刚的劝慰之言。
活着,是啊,儿子还活着……
只要活着,便足够了。
晚上九点,陈音洗完澡,推开卧室的房门。
从小时候开始,这里便是他的卧居。后来因为工作的缘故,他极少回来,这里便当作父亲的书房。
推开门时,一股书籍独有的气息扑面而来。卧室面积看起来并不大,可能是因为东西比较多。比如进门左手边,便是两排靠墙的书柜。而直通阳台的门边,是一张书桌,桌上还放着一个桌面书架,里面摞着一堆课本。另外一边,是一盏台灯。
台灯正亮着,可能是妈妈刚进来过。一抹橘色的柔光斜斜地打亮了半边卧室,也省去了开灯的功夫
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陈音也没去看。因为刚洗完澡,他只觉得浑身舒畅,陈音索性朝后一躺,躺在凉席垫上。静静望着天花板时,只觉得脑海空空。
躺的久了,人也有些困倦。陈音觉得自己要睡着的时……
他突然睁开了眼。
等等,他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陈音坐起了身,台灯照耀下,那个被他一直带在身边的粉色小礼盒,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陈音坐直了身,伸手拿过这小礼盒。他记得现在先前是放在客厅里的,现在……看来也是妈妈送进来的。
这里面,是什么?
陆局知道真相、迟云苒也知道真相,而妈妈和爸爸,看见这个小礼盒时,也没什么惊讶的表情。不知真相的人,只有自己。
这里面是什么?
迟云苒说,是他从花城带回来的。可他,完全没有记忆。
所以,这里面,会是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后,陈音伸手拿过小礼盒,然后,轻轻地拉开那个系的很松的蝴蝶结。
彩带脱落,露出被胶带粘着的包装纸。陈音也没去寻剪刀,直接将它撕开。
里面的盒子渐渐裸露出来,是一个洁白的小纸盒。陈音顺着纸盒上胶带粘贴的方向,将胶带撕了下来,扔在一旁,再打开纸盒。
当看清纸盒里的东西时,陈音怔住了。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盒子。
陈音拿起这个盒子,虽然盒子盖上,凝固了许多疑似血的小块。但是用力一抚,便能弄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