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祟与他对视,褪去了一贯的冷静, 脸上的表情甚至是有些空白。
“小祟,”唐平建忽然道,“我不该这么说……”
“别那么叫我。”
陆无祟打断了他, 再转过身去时,表情已经恢复如常。
他看了唐平建片刻。
在唐平建懊恼的表情当中, 嘴唇动了动。
父子两人, 隔着一两米的距离对视了片刻。
时间在他们之间划开了条看不见的鸿沟, 他们一个人在这边,另一个人在那边。
他们偶尔开口,朝着对面想说些什么。
可是中间的鸿沟太宽太深,哪怕是有人开了口,对面也照样听不见。
除非是非常非常用力呐喊。
但是一个人没有勇气。
另一个人随着鸿沟的加深,已经不想听了。
*
江淮发现,陆无祟失眠了。
他能发现这件事,是因为他也失眠了。
去医院里时,老太太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幕给他的冲击太大,唤起了他来自前世的恐惧。
前世他得的是急病。
陶家对他没多少关心,因此哪怕是他生了病,也没多少人发现。
等发现的时候,是他终于撑不住,晕倒的时候。
在病床上孤单单躺了好几天,除了陶家的保姆给他送饭照顾着,很少有人去看他。
某一天,他感觉自己好了许多,就让陶家人把他给接了回去。
再后来就是病情恶化,被紧急送回医院,他听了一天医院里仪器的声音。
那种濒死感,经历过一次之后,一辈子都忘不了。
现在……老夫人应该也在经历着吧?
相比较于对小动物,江淮对人类的共情能力一向比较弱。
小动物受伤的时候,他可以接收到百分百的疼痛感,有时候小动物甚至不需要做什么,他就已经开始觉得小动物可爱或者可怜。
狗狗的情绪是外放的,猫的情绪是内敛的,兔子胆小也会淘气。
他什么都能感觉到。
但是人类是复杂的。
曾经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个小朋友被欺负了,江淮上去劝了很长时间,甚至为此差点挨打。
江淮从小就是那种,被小朋友打了都不会还手,而是问你为什么打我的孩子。
后来那些小孩被他给问怕了,这才作罢。
而被欺负的那个孩子,当面向他道了谢。
江淮为此十分的自豪,有种救助了小动物的成就感。
可是很快,他的成就感就烟消云散了。
因为那个欺负的孩子,在和他道完谢的第二天,再次和施暴者玩到了一起。
江淮为此很是困惑。
这件事,也给他的认识里添加了一条“人类很奇怪”的规则。
毕竟连小动物被人类给欺负之后,也知道以后躲着人类走。
可是人为什么会不知道呢?
甚至还可以对欺负自己的人笑得那么开心。
而江淮在抱着这样的认知活了十几年之后,难得对老太太产生了点共情。
在江淮瞪着眼睛睡不着时,他的腰间一紧。
是陆无祟抱了上来。
江淮听着他的呼吸声,以为他是睡着了,然而下一秒,陆无祟叫了他一声:“江恬恬。”
江淮觉得他这个称呼很过分。
不过叫着叫着,他居然也开始习惯了这个称呼。
因为才开始的时候,陆无祟这么叫他,多半是他闯了祸。后来再这么叫他,情绪就缓和了很多,江淮对于这个称呼的反应也就没有那么激烈了。
陆无祟抱着他,低声道:“天快亮了。”
是啊,天快亮了。
*
在这一夜,两人都没怎么睡好,江淮早晨窝在陆无祟的怀中稍微眯了一会儿,还没等合上眼,已经到了要起床的时候。
他迷迷糊糊的,好像听见了医院给陆无祟打电话。
醒过来之后,陆无祟已经不见了。
江淮揉了揉眼睛,因为熬夜,整个人的状态都十分的不好,洗漱完之后下楼,也没看见管家。
好在厨房里有给他留的饭。
江淮边吃着饭,边听见了楼上有点动静。
二楼不止有他和陆无祟的卧室书房,它是从中间分开的,一条直直的楼梯两边,分布着两侧边的房间。
他和陆无祟的是右手边。
左手边,就是唐平建待过的地方。
江淮上去之后,看见的就是管家在指挥人打扫卫生。
“打扫的和其他的客房一样就行了,必须要干净整洁,陆先生不喜欢家里太乱……”
“管家,”江淮站在门口,有些茫然的叫他,“你们在干什么呢?”
管家闻言,立刻转过身来道:“小江少爷,唐先生搬走了,我们在收拾唐先生的房间。”
江淮整个人都是一愣。
他往唐平建的房间里看进去,发现房间已经打扫了一半。
而剩下的一半,其实也没有多脏。
只是地上还躺着几个酒瓶子,还有……
江淮定睛一瞧,上前了两步,还没等他说话,有个新来的小姑娘似乎是怕他责骂,连忙把地上的东西给捡起来了。
他指着她手心里的东西,“那个……能给我看看吗?”
小姑娘连忙道:“哦好的好的,给您。”
江淮拿到手里一瞧,发现是个老旧的怀表。
他知道这种东西,以前他画画的时候练习过,不过他练习的那个怀表,没有现在手中的这个精致。
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照片中是一个女人的半身像。
江淮不认识她,却觉得很眼熟。
里面的这个女人,似乎是怀着孩子,肚子高高隆起,脸上的表情温柔随和。
再模糊的像素,也掩盖不住她的美貌。
这个怀表实在是太陈旧了。
好像被人拿在手中,抚摸过很久很久一样。
*
下午四点,医院里传来了消息,老太太没了。
江淮没有亲眼见到那个场景,不过听说,老太太的女儿哭到差点昏过去,其余亲戚也象征性的哭了哭。
只有陆无祟,只那么站着,连眼泪也没掉一颗。
别人都说他冷血。
江淮其实很想反驳他们不是的,可是他也只是听到的消息,面前也没有人可以给他反驳。
同一星期,给老太太举行葬礼。
众多亲戚蠢蠢欲动,都被陆无祟毫不留情地镇压了下去,顺便处置了几个人杀鸡儆猴。
这些人也终于明白了过来——
没了老太太这颗大树给他们遮挡着,得罪陆无祟,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
甚至会为此损失掉他们原本就拥有的东西。
*
天上下了一场蒙蒙细雨。
这是给老太太举办完葬礼的第二天,在此之前,陆无祟已经给他守了一星期的灵,江淮身为陆家人,也一直陪同着。
这一星期,总觉得抬起头时,天都是昏暗的。
江淮本以为,陆无祟会带着他在陆家休息几天,可是没想到的是,在第二天,他就被带着去了别的地方。
也是一片的墓地。
短短一星期的时间,陆无祟瘦了不少,不过脸上还是很干净,只有眼底淡淡的黑眼圈,透露出来他的疲惫。
他下车之后,朝着车上的江淮伸出了手。
江淮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他问道:“我们是来看奶奶吗?”
陆无祟一顿,“不是,今天来看一个你不认识的人。”
在江淮顺着他的手下车后,陆无祟打开了伞,将两人笼罩在其中。
这里哪怕是下着雨,也能看出来,是个环境不错的好地方,如果是晴天的话,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山清水秀。
很快,两人就走到了地方。
江淮在看清上面的人之后,有些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陆无祟还没说话,江淮忽然道:“我认识这个人!”
陆无祟微微皱眉,“什么?”
在陆家,并没有摆放任何陆成秋的照片,而且也不会有人在江淮面前提起陆成秋。
因为她死了二十几年,除了陆无祟和奶奶还记着……哦不对,还有唐平建。
可是唐平建也从来不会提她。
上一次他对着陆无祟,大概是他这二十几年来,第一次提起陆成秋。
“不对,我不认识她,”江淮又摇了摇头,“我是见过她的照片。”
陆无祟以为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刚想说话。
就见江淮从口袋里掏了掏,摸出来了样东西,随后朝着陆无祟展开了掌心。
他道:“就是这个!”
陆无祟并不认识这个东西,他修长的指尖捏起了怀表的链子。
打开之后——他的瞳孔一缩。
他看向江淮,沉声道:“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
江淮道:“就是前几天,管家给唐叔叔打扫卫生的时候……”
他说着说着,想起来陆无祟和唐平建吵过架,声音也越来越小。
但是,他还是坚持说完了,“好像是唐叔叔的东西。”
陆无祟怔怔地看着怀表中的人。
其实他没见过陆成秋几张照片。
陆成秋的死,对于陆如梅也好,唐平建也好,似乎都是个不能触及的瘢痕。
也因此,他们对陆成秋的东西严防死守。
陆无祟从小听到最多的,就是他们对着他说:“真是个优秀的孩子,可惜,要是成秋还在……”
然后他就会看见陆如梅黯淡下去的脸。
而唐平建,似乎直接把陆成秋的死怪在了他的头上。
每次看见他时,脸上的神情都很别扭。
人在三岁之前,通常都是没有记忆的,而陆无祟拥有两段三岁之前的记忆。
一段是看着一条蛇从唐平建的身上爬过去。
另一段,就是唐平建用一种惆怅又埋怨的眼神看着他,叹了口气后,把头给撇开了。
照片上的女人笑得温婉可人,手也十分呵护地扶住了肚子,明显是期待孩子的到来。
陆无祟从陆如梅的口中,知道母亲有多喜欢他,从他听到的母亲为他做的事情,他也知道,自己是在爱意中降生的。
可是在唐平建的身上,他感觉不到任何的喜爱。
既然不喜欢他这个孩子。
那为什么又收着陆成秋怀孕时的照片?
*
在回去之后,陆无祟的状态很不好。
江淮以为自己是说错了话,他有些想把怀表给要回来,因为他害怕等唐平建回来找自己的东西时,却找不到。
但是陆无祟丝毫没有要把怀表还给他的意思。
啧,大坏蛋。
大坏蛋没能在家里待太长时间,很快就因为有生意而被叫走了。
陆如梅去世,陆家正处在动荡的时候。
这和她昏迷时不一样,她昏迷时别人知道她能醒过来,陆无祟是暂时掌权。
可是她去世了,在遗嘱中明确说明了要陆无祟接管陆家。
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
许多的事情等着陆无祟去处理,哪怕是他刚从亲人的葬礼上下来,也需要去工作。
而江淮也难得见陆无祟喝醉。
*
晚上,江淮都快睡着了,才看见陆无祟的车从大门进来。
车灯有一瞬间照亮了卧室,江淮从被窝里探出头来,迷迷瞪瞪地又睡了过去。
然后,他又被门打开的声音给吵醒了。
陆无祟的脚步比起平常要沉重很多,他进门之后,没有开灯,而是站了片刻。
江淮想说话,但由于太困,所以只在喉咙里发出了声小小的闷哼。
陆无祟似乎是被这个声音给惊动了。
他缓缓上前,站在了江淮的床头旁边。
江淮闻到了股浓重的酒味。
他揉了揉眼睛,看见了陆无祟居高临下的脸,还有他身上依旧穿着的外套。
一般陆无祟回家时,会把外套放在玄关,晚上就会有保姆取走去洗。
但他今天怎么穿着外套进门了?
江淮撑起胳膊,被子从他的身上滑了下去,露出他的上半身。
他穿了件纯棉的睡衣,透过领口,能看见他肩颈间的锁骨,再扯一扯,就会露出圆润的肩头。
刚睡醒的江淮,就是天使下凡。
这时候的他,不会耍小性子,仿佛没有脾气,声音也软软的。
“你站着干嘛呢?”
陆无祟忽然动了动。
他坐在了江淮这边,对着他道:“进去一点。”
江淮:“……”
床这么大,为什么非要挤他这边。
江淮迷迷糊糊,确实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像条毛毛虫一样挪到了一边去。
然而,等他给陆无祟让够了位置后。
陆无祟又道:“太远了。”
江淮:“……”
他清醒了一点,也还是慢悠悠挪了回去,和陆无祟肩并肩躺着。
陆无祟暂时安静了下来。
江淮挨着他,含糊道:“你身上的味道不好闻了。”
全是酒精的味道。
陆无祟闻言,顿了一下,“现在不好闻,那就是以前好闻的意思?”
江淮:“……”
这刁钻的角度。
他哼哼唧唧了几声,莫名的不想夸他。
陆无祟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又道:“怎么就不好闻了?”
江淮没想到他还刨根问底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