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嗓音低沉清冷,炎热的中午,杨若竟然听出了一点凉意。
更让他恍惚的是,已经很久都没人喊他名字了,在监狱里他不提自己名字,狱警跟监狱里的人大多都直接喊他编号,或者是一些类似小白脸,甚至是小骚屁。股之类让他感觉到恶心的称呼。
但即使那样,他也不愿意别人喊他名字。
男人叫他名字时的清冷声音在杨若耳边萦绕了几圈都没散。
齐昀看他有点呆愣,胳膊伸出窗外,手指搭在车窗上敲了敲,又问了一遍,“是杨若吗?”
杨若这次回神,他不认识他们,脚后跟往后缩了缩,不小心踩在地面坑洼处,身体晃了晃,最后扶住路边的树干才站稳身体。
他看着齐昀反问:“您是?”
齐昀看男孩儿的反应,知道他没找错人。
杨若只走了两步,齐昀坐在车里的角度,还能看到他身后黑漆漆的铁门,现在离得近了,才彻底看清他的长相。
少年乌亮黑润的双眸格外干净,跟身后的铁门格格不入,因为头发很短,所以五官更显眼一些,皮肤很白,却是有点不正常的苍白,那是很多从监狱里出来的人的脸色。
少年鼻尖跟脸颊被太阳晒出一层薄薄的红色,额角挂着正在往下淌的汗珠,脸上跟脖子上留了几道深色的汗迹。
他身上穿着的白衬衫领口跟袖口已经发黄,衬衫下摆扎在黑色的裤子里,边缘已经磨破了皮的腰带收起很细的腰身。
他太瘦了,是营养不良的瘦。
齐昀想也知道,他这样看起来小白羊一样的人,在监狱里肯定不好过。
杨若看过来的时候眼尾微微下垂,半掩着眼底的情绪,那是明显的防备姿态。
“我是你父亲陈庚的朋友,我叫齐昀,今天来接你,”齐昀没多说,收回搭在车窗上的手指,“上车吧。”
杨若听到陈庚名字时眉头压了压,他自然是知道陈庚,而且两个星期前,一个穿着西装的律师来监狱探视过,也说过今天会有人来接他,车里的这两个人应该就是了。
但他不想跟他们有纠缠跟联系,抬腿继续往前走,只丢下一句:“你们找错人了。”
外面太热,齐昀现在不想下车顶着大太阳跟杨若纠缠他爹是谁的问题,他让韦欣然慢慢开着车,跟着杨若。
陈庚的遗嘱是让齐昀帮忙照顾儿子,他也不想过多废话,直接说了重点。
“你现在是想走着去疗养院看你妈妈吗?她已经不在原来的疗养院里了,因为一直没钱支付疗养院的费用,她三个月前就被送到了救助站,一个月前我给她换了一家新的疗养院。”
齐昀说完,让韦欣然停车,又对着窗外的杨若抛过去两个字:“上车……”
第3章 齐先生可比齐叔叔好听一点儿
杨若坐在后排,后背绷得很直,双腿并拢,黑色的塑料袋放在大腿上,他尽量让自己的身体更小面积接触到真皮座椅。
车载香水味道淡雅,糅杂着一点不算重的烟草味。
车厢冷气开得很足,热浪阻隔在玻璃窗外,车厢内虽然很凉快,但刚上车的杨若还在不停淌汗,他总得抬手用手背擦擦汗才行。
齐昀从后视镜里注意到杨若的动作,转头递给他一包纸巾跟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
杨若看着递过来的纸巾跟矿泉水,目光落在男人捏着纸巾跟水的手指上,男人手指长又有力,手很大,纸巾不是小包,矿泉水也不是小瓶,他一只手轻松握在手里。
杨若左手先在裤子上搓了搓,抬手接东西的时候小心避开齐昀的手指,接过之后又小声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齐昀继续闭眼养神。
杨若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脸上跟脖子上的汗,拧瓶盖的时候确定瓶口没被打开过才喝了水。
用脏的纸巾杨若团在手心里,指腹搅着纸巾边缘来回捻了捻,矿泉水隔着衣服贴着腿,凉凉的。
韦欣然无数次从后视镜里看后排低垂着眉眼的男孩儿,他到现在还有点不相信,这个看起来有点过分好看的少年,竟然是那个胖子陈庚的儿子,可能长得像妈妈。
韦欣然最后实在憋不住了,开了没五分钟就开始没话找话:“你叫什么?”
“杨若。”
“还真是陈庚儿子,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十九岁半了。”
看起来不像成年人,太瘦了,韦欣然心里说。
“我跟你爸认识,我叫韦欣然,我管你爸叫哥,论起来你得管我叫叔,但我大不了你几岁,你以后可以叫我韦哥。”
杨若没搭腔,只是抬眼扫了一下正在开车的红头发男人。
韦欣然也不在意他叫不叫人,又侧抬着下巴冲着副驾闭着眼的齐昀,“这是我们老大,这可是你爸正经的兄弟,你得管我们老大叫叔才行。”
杨若这回动了动腰,他知道韦欣然说的老大就是坐在副驾的男人齐昀,他的目光自然而然看向副驾。
男人很高,这是他刚出监狱门口就看出来的,即使现在是慵懒的姿势坐在副驾,但还是会让他有压迫感。
他的角度看到的,只有男人侧脸坚毅锐利的线条,还有运动衣下掩饰不住的宽阔硬朗的肌肉轮廓。
杨若并没开口叫人,叫叔叔或者别的什么称呼,那是跟陈庚有关的人,跟他并没有关系,他现在只想去见妈妈,他不觉得他以后还需要跟他们有什么来往。
杨若一直没说话,韦欣然又问:“对了,你是犯了什么事儿进去的?”
这个问题才是韦欣然最好奇的,他扯了半天就为了问这个问题,他太想知道了。
“捅了人……”杨若这次开了口,语调平静,好像捅人这样的事儿在他看来实在不值一提,这让韦欣然有点惊讶。
同样惊讶的还有齐昀,齐昀睁开眼,从后视镜往后瞄了一眼,但这次他没看到杨若。
杨若已经挪到车边,脸冲着窗外。
韦欣然向来有话就直接说:“看不出来啊,你看起来跟个小白兔似的,居然是因为捅了人进来的,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j……”
韦欣然最后一个字刚发出一个音节,齐昀冷声甩过来一句打断他,“韦欣然,你要是闭不上你的嘴,你就下车。”
韦欣然也觉得自己刚刚说秃噜嘴的话实在有点不好听了,他抿紧了嘴唇,边点头边从鼻子里哼了两声,算是应了,不再开口扯淡。
没人说话之后车厢里是一片异样的沉静,杨若一直看着窗外不停后退的杨树跟车流,他不介意别人的说法。
监狱在偏远人少的郊区,一开始路上车很少,开了半个多小时车流才慢慢多了起来,刺耳的汽笛声提醒杨若,他现在不是在做梦,他真的已经出来了。
一直开进市区,杨若看着窗外的高楼才开口,“我妈妈她现在还好吗?”
齐昀睁开眼,“我不太清楚她之前是什么状态。”
那就是不太好,杨若心想。
他刚入狱的时候,妈妈没人照顾,后来只能拜托舅舅送妈妈去疗养院,费用让舅舅垫付,等他出狱后再还,最近半年他给舅舅写过几封信,一开始还有回信,但最近三个月一直没再收到回复。
舅舅家庭条件一般,杨若心里并没埋怨舅舅后来的不管不顾,要怪只能怪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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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时之后,汽车开进市中心,在一条林荫大道上停好。
杨若下车,看到门口就是一家疗养院,
下午空气闷热,疗养院门口两棵粗壮的洋槐树,伸展的茂盛树叶遮住了头顶大片热光,柏油路面上是大片晃悠悠的树影,他四处看了看,光从外部就能看出,这里环境很好。
杨若抬头看大门顶的门牌,安心疗养院。
果然,他听说过这里,这里是市内高档疗养院,费用很高,一个月就要几万块。
想到这,杨若做不到一直是不理不睬的姿态,他看了眼刚下车的齐昀,正撞进他看过来的目光。
齐昀看出杨若心里的想法,说:“受你爸爸嘱托。”
“这里的费用,一个月是多少?”杨若问。
“费用你不用担心,我已经交满了一年。”齐昀说。
杨若心里算了算,一年下来至少得五六十万,他得还到什么时候才够?
韦欣然没跟他们一起下车,跟齐昀说自己在车里等他们。
齐昀带着杨若进门,杨若跟在齐昀身后,落后了小半步距离。
他能感觉得到,杨若对他有点排斥,排斥的来由应该是陈庚。
要换成是他,他也排斥,长这么大没管没问过,现在突然冒出一个爹。
但看杨若的反应,他应该知道陈庚是他爸爸,可能很早之前就知道,只是从来没想过去认罢了。
但刚刚看他的时候又带着点感激跟不知所措,来由是他帮了他妈妈。
果然,小孩儿心性就是简单,全都摆在脸上。
男人腿太长了,走路很快,杨若不得不加快速度,最后小跑着才能跟上齐昀。
疗养院的护工看到齐昀主动上前打招呼,杨若看出他们跟他很熟,护工带他们直接去了二楼杨彦彤的房间。
房间是单人间,不算小,里面设施齐全,疗养院内部环境比杨若想象的还要好。
杨彦彤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杂志,很长时间也没翻页,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很小。
杨若站在门口看着妈妈佝偻的侧影,她才四十岁出头,夏天的衣服很薄,杨彦彤后背凸起的脊骨顶起薄薄的布料。
杨彦彤是比较罕见的,低年龄段的阿兹海默症,医生说是遗传因素,杨若姥姥也是。
杨彦彤发病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记忆障碍,认知混乱,一开始药物还能控制,但在杨若高三的时候病情越来越严重,杨若也是在那时候入狱。
“妈……”杨若左手攥紧了手里的黑色塑料袋,迈进门槛跑过去一把搂住了杨彦彤的肩膀。
544个难熬的日夜,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他还没觉得什么,但现在抱着妈妈还是没忍住,眼泪不受控制流了满脸。
杨彦彤回头,看杨若的时候眼里很陌生,但还是很温柔,她不太理解眼前的男孩儿为什么抱着她哭。
她抬手摸了摸杨若的胳膊,又笑着给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哭了?是不是小若同学?”
杨若感觉出妈妈病情又严重了,之前还能认得他,杨若深吸几口气之后慢慢开口,试图跟杨彦彤解释。
“妈,我就是小若啊,我出狱了。”
“瞎说,小若头发是长的。”杨彦彤抬手摸了摸杨若很短的寸头,杨若头顶的发茬有点扎手。
“我再留头发,留起来就是小若了。”杨若心口抽痛。
杨彦彤只是笑了笑,摸了一会儿杨若,往门口看了看,本来想找儿子,但看到齐昀的时候却笑得更开了。
杨彦彤冲齐昀招招手,“齐昀,你也来了。”
杨若有点惊讶,妈妈竟然认得齐昀,却不认识他了。
他松开妈妈,擦了擦脸上乱七八糟的眼泪,站直之后看向齐昀。
齐昀走进去,冲着杨彦彤微微点头。
“你放学了?那小若呢?”杨彦彤问。
“他,”齐昀看了眼杨若,杨若眼睛湿漉漉的,像是水洗过一遍,看起来挺让人心疼的,他只说:“他要晚一会儿。”
杨彦彤笑了,“小若学习很好,可能又被同学叫去一起做作业了,经常晚上很晚才回来。”
杨若听着妈妈说起以前的事儿,心里又一阵酸涩。
齐昀只是回望满眼难过的杨若一眼,没再说话。
杨若哭过之后情绪发泄了不少,那些委屈跟想念看到杨彦彤的时候散了大半,他把带过来的衣服从塑料袋里掏出来拿给杨彦彤,跟她说那是杨若买的。
杨彦彤比之前瘦了不少,但还是能穿。
杨彦彤以前是个很爱美的人,她很喜欢杨若买的连衣裙,那是春秋款,现在还穿不了,她高高兴兴叠好放在床头。
杨若以前一直跟杨彦彤两个人一起生活,虽然谈不上富裕,但生活条件还可以。
杨彦彤生病之前是钢琴老师,有一个规模不算大的培训学校,收入不错,直到她生病。
那时候杨若以为,只要照顾好妈妈就可以了,但那时候他没想过,那不过只是个小小开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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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窗外的洋槐树叶沙沙地响,齐昀没在房间里多待,给他们母子留了空间,自己下楼去了院长办公室。
杨若一直陪着杨彦彤到天黑,一直到护工进来提醒她该吃晚饭该休息了。
杨若抱着杨彦彤,跟她说明天再来看她之后才跟着齐昀出了疗养院。
“谢谢您,齐先生。”杨若说话的时候鼻音很重,少年音现在是闷闷的。
齐昀只是轻轻应了一声,觉得比起韦欣然提过的叫他叔叔,他还是觉得齐先生可比齐叔叔好听一点。
杨若出门之后没准备上齐昀车,站在门口没动
齐昀站在车门边,陈庚遗嘱,他得照顾杨若,虽然杨若现在已经成年,但以他现在的境况,如果现在不管,晚上他大概率会留宿街头。
但他还是先问了杨若的意见,“你有可以住的地方吗?”
“我家就在……”
杨若话说了一半,他忘了件事,他出事之后法院判他赔偿对方三十五万,他家的老房子早就已经被妈妈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