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仰把面前架着看文件的平板电脑拿下来,放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静静地用触感笔在电脑上写了三个硕大无比的字:“很无聊。”
谢珉觉得隋仰幼稚得离谱,隋仰又突然把笔架在小兔子的肩膀上,让笔尖点着屏幕。只要谢珉挪动,笔就可以划出痕迹。
谢珉当然不是隋仰这种心智低幼的人,只是压在他肩上的笔有点沉,而且他不写点什么,隋仰似乎就不准备把笔拿走,他思考一番,用后肢蹲下站起,左右挪动,最后在飞机降落前,成功地写出了歪歪扭扭的“白痴”。
第18章
隋仰这次到余海,除了陪母亲去宝栖花园外,另有生意要谈。
次日整个白天,隋仰都有行程,便和谢珉的秘书池源约好,在余海的第三天上午去仁山医院探视。
谢珉不愿在隋仰的口袋里待一整天,向隋仰申请留在了酒店房间。
隋仰没有强迫谢珉陪他工作,留了一个手机给谢珉,让谢珉如有事,就声控给他打电话,又让秘书交代酒店,不要让人进屋打扫。
谢珉用电视屏幕打开网页,艰难地操作着遥控器,查看了一些余海的近日新闻。
失去了谢珉的余海市风平浪静。
谢珉的父亲谢理群董事长入主公司稳定军心,公司股价有所回升。
谢程仍然处于破产边缘,泡了个小明星,被拍到照片,有酒吧老板公开发聊天记录,问谢程既然有钱泡明星,什么时候把拖欠台费酒钱结了,闹出了不小的笑话。
谢珉看得津津有味,遗憾自己不能在家庭聚会上当面嘲笑谢程,又猜测最后父亲到底会不会把谢程的欠款结清。
下午两点钟,隋仰忽然给谢珉打了电话,谢珉的语音控制用得不好,把隋仰的电话给挂了。重新打过去,隋仰一下就接起来,谢珉又不知道怎么开外放,只好整个小兔子侧倒在滑溜溜的手机屏上,耳朵贴住听筒,才听见隋仰在那头说:“谢珉,你挂我电话。”
“只是误操作不要发散,”谢珉制止他的污蔑,“找我什么事?”
“我的工作提前结束了,”隋仰告诉他,“刚才联系池秘书,换了探视时间,我现在来接你,去仁山医院。”
隋仰没多久就回到了房间。
他上午似乎是去看某间配件工厂,或许去了车间,模样风尘仆仆,大衣上有些灰尘。他很快地冲了个澡,换了衣服,带着谢珉出门了。
来到医院,时间刚过下午三点。不过由于是冬天,灰白的天空中,太阳已微不可见。
仍然是十二楼,尽头的VIP房,池秘书不知是不是有事耽搁了,还没有到医院,保镖把隋仰请了进去。
房中,病床的床头稍稍抬起,倾斜成约三十度角,两名护工一名在给谢珉的营养剂换瓶,一名在给谢珉剪指甲。
待保镖走出去,隋仰便悄悄将谢珉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就像上次一样,谢珉从隋仰的指缝间看病床上的自己。
他的头发长了一点,遮住眼睛,人又瘦了,由于太阳晒得少,皮肤苍白得快要蒸发,手背上留置针导致的淤青十分严重。
“刚给谢先生洗完澡,”剪指甲的护工冲隋仰笑笑,“把头发吹干。”
“一般多久给他洗一次澡?”隋仰像是顺口问道。
“一天或者两天,”护工说,“我们都是严格按照医院规定来的。”
隋仰又走近了些,谢珉严格地检查自己的外观,感到护工为他清洗得还是较为干净的,至少看不出被虐待的痕迹。
护工换完了瓶,剪好指甲,用乳液给谢珉按摩了手,谢珉便听见隋仰十分自然地说:“我在这里单独陪他一会儿,等池秘书来吧。”
两名护工都微微迟疑了。
但隋仰的语气实在很理直气壮,像提了一个万分合理的要求,让人一边摸不着头脑一边又觉得他说得对。其中一名护工被他糊弄过去,顿了几秒,说“那我们去病房的客厅,隋先生有事可以按铃叫我们”。
待病房里只剩下隋仰,隋仰走到窗边,把谢珉放在床头柜上,问他:“你真的要看吗?”
谢珉近距离看着放大多倍的自己沉睡的脸,心中难免有些恍惚和惊惧,“嗯”了一声,说:“可以帮我看看我的背吗。”
“……好吧。”隋仰轻微地叹了口气,轻轻掀开谢珉的被子。
床上病人没穿病号服的睡裤,谢珉看见自己的腿,确信自己是真的瘦了太多,仿佛只剩下骨架,瘦到他生出了自己以后如果回到这具身体里,会不会没几天就死了的怀疑。
“小兔子是不是没有嗅觉,”隋仰回头看了看谢珉,说,“你闻起来很干净。”
隋仰低着头,碰了碰谢珉的头发,然后伸手轻抓住谢珉的胳膊和肩膀,将他往右边推起来些,再把他的衣服向上拉了少许,露出光滑的背。
背上没有褥疮的痕迹,虽然看着也不怎么健康。
“可以吗?”隋仰看向此刻真正的谢珉,也就是在床头柜上的乐高兔子,无奈似的问。
“可以了吧,”谢珉未尝不知隋仰不是帮他看有没有褥疮的很好的人选,但他也没有办法,对隋仰说了“谢谢”。
见隋仰重新把他的身体盖起来,他为自己的要求辩解:“我上次回到这个身体,帮我剪指甲的护工坐在对面玩手机。看上去不太负责。”
隋仰伸手拿起他,摸摸他的兔子脸,对他说:“我又没说你什么,不用解释这么多。”
“不过谢珉,”他又说,“等你回来之后,还是多吃一点吧。”
“你是不吃饭吗?”隋仰像忍不住一样问他。
“不是,”谢珉反驳,“我车祸之前体重很正常啊,这么躺着打吊针哪能不瘦。”
隋仰突然笑了,说:“嗯,你说正常就正常吧。”
“你懂什么,”谢珉不满他阴阳怪气的笑容,马上道,“你又没见过我,又没看我吃过东西。”
隋仰没说话,谢珉开始得理不饶人:“是不是,你又没见过,有什么好说的,老子饭量大得很。”
“谢总说得对,”隋仰终于说不过他,服软道歉,“对不起,是我小看你了。”
这时候,池源来了,他行色匆匆:“抱歉,隋先生,下午有个紧急会议拖住了。”
隋仰不动声色地将谢珉放回了口袋,和池源聊谢珉的近况。
池源说谢珉的身体正在缓慢恢复,只是谢珉在隋仰恰好来电前的那次惊醒后,便没有再醒来过。
“医生也诊断不出结果,好在最近的公司运转还算正常,”他说,“谢董事长这几天恰好出差,特别感谢您对谢总的关心,也交代我好好招待您。说等谢总醒过来以后,一定带着谢总去垣港和您聚一聚。”
检查身体的目的达到了,隋仰没在医院留太久。
他的母亲和继父对宝栖花园的房子很满意,正去家居市场挑选缺少的家具,打算等开春,就过来住。母亲订了一间从前十分爱吃的老餐馆,但还没到吃饭时间,隋仰在餐馆附近下了车,带着谢珉在方才坐车看见的,街心的开放式绿道公园散步。
气温低得很,天上也没太阳,步行道上只有他们两人。隋仰把谢珉从口袋里拿出,让谢珉像坐观光缆车一样,近距离观看公园全都枯得差不多了的植物躯干。
这个绿道公园谢珉很熟悉,春秋天偶尔心情差时,他会来散步,但冬天不来,因为太冷。
他觉得隋仰是真的不怕冷,不论是十九岁还是二十九,都可以只穿羊绒大衣就走在冬天余海市的大风当中。
走了一段路,隋仰突然问谢珉:“这公园是不是以前放红鸟雕像的地方?”
谢珉愣了一下,说“是的”。
他们高中时,这一带还算是余海市的郊区,街道没拓宽的桥江路和易石路交界处,新放了一尊前前任市长在任时建、一位知名设计师设计的巨大的红鸟雕像。
“好像记得有人叛逆期第一次逃学,在这里迷路,”隋仰低声说,“我过来找他,他就坐在雕像对面的椅子上写作业。”
谢珉抬头,隋仰的脸恰好被他的手遮住,谢珉看不见他的表情。谢珉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并不想和隋仰聊这个。
那时是三月。
谢珉的父亲成为校董事会成员的第一年,来学校里开会,心情兴奋地走进谢珉班级,当着谢珉同学的面高谈阔论。谢珉觉得他太过丢人,顶了几句嘴,拎着书包就跑了。
谢珉随便坐上了一辆公交车,随便下了站,走了一段路,有点累了,接到隋仰电话。
隋仰说听说他逃课了,问他在哪,谢珉才发现自己好像根本说不出位置。他只看见面前有一个光秃秃的广场,中心摆着一个巨大而崭新的红鸟雕塑。
那天隋仰让他等一下,谢珉就老老实实地在雕像对面坐着,等了一个多小时,喝了大半瓶汽水,才等到也逃了课来找他的隋仰。
隋仰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手肘,白色衬衫上有校服的徽章,黑头发短短的,他那天真的很帅,走到谢珉面前,说“问了六个司机,才有人知道这个雕像”,“三天前才建好的”,然后俯身掐谢珉的脸:“大少爷,你真会找地方。”让谢珉觉得等隋仰一小时其实不到一秒。
“那天头一次知道原来小学生逃课就是换个地方写作业。”隋仰好像不在意谢珉的沉默,又开他的玩笑。
写作业是因为在等人,等得很无聊,没事情做只好把作业拿出来写。本来也可以直接打车去别的地方,不用坐在那里空等。
这是谢珉的答案,但他确实不如隋仰,已能将前尘往事当笑话讲,他说不出口。
“你知道雕像什么时候搬走的吗。”隋仰开启新的话题。
是四年前,由于余海市区扩大,附近变得繁华,而雕像占地太大,与周围城市面貌不搭,便被移到郊外的动物园里去,空出的土地改建成了狭长的绿道公园。
但是谢珉说“不知道。”
“我不关心。”谢珉又说。
隋仰沉默了,走完了一整条步道,他对谢珉说:“好吧。”
“余海近几年发展得这么快,”他说,“旧的东西搬走确实常见。绿道也不错,可以散步。”
谢珉觉得和隋仰聊有关过去的话题,每一秒钟都跟一年一样煎熬,他发自内心地希望隋仰可以少说几句。
可能隋仰没有恶意,但是是谢珉心态不好素质低,这条绿道他每年要走几十次,都快被他走穿了,他真的不想提。
第19章
晚餐时,谢珉待在隋仰的外套口袋里,被挂在餐厅包厢的衣架上。
他情绪不高,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席间三人聊日常的天,无聊地模仿一只真正的小兔子,把两个爪子堆在一起,轻轻搓动,也难得地想了想自己还会在乐高小兔体内的、剩下的时间规划,认真地思考是否应当干脆离开隋仰,一个人度过这段时间。
现在他们在余海而不是垣港,他可以让隋仰去他家,把他放进衣柜或保险柜——找个保洁不会留意或打不开的地方。
因为谢珉留在小兔里的时间应该不会太多了,即便是狭小的保险柜,短暂地待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行。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在谢珉心头蓬勃地滋长了起来,他设想了各种可能遭遇的险境,仍旧想独自回家。
谢珉当然感谢隋仰的礼貌、大度,感谢隋仰为他做的,例如费时坐深夜的航班前来余海、安装摄像头保证他的小兔安全、支开护工为他检查身体等等,但同时也觉得成日和隋仰装不在乎,听隋仰时不时提起以前的事,对他来说太煎熬。
而且他作为一只小兔子生活在垣港,非常麻烦隋仰,没有必要。
隋仰的母亲说了许多他们开春住到余海后的规划,高兴地告诉隋仰,已有美术馆极力邀请他的继父去开个人画展。隋仰这天话不多,到大约九点,他们便回了酒店。
等隋仰洗漱后,谢珉没有太多犹豫,自认为很理智地对隋仰简述自己的想法。
“我家离这里不远,现在家里肯定没人,”谢珉说,“指纹密码锁可以开,你进去把我放下就行。”
“如果你现在累了,明天也行,保洁上午应该不在。”
他说完,看着隋仰:“你觉得怎么样?”
隋仰表情很平静,但是没有马上回答,思考片刻,问谢珉:“我能进你的小区吗?”
“可以登记访客,”谢珉说,“你用手机登陆一下我的户主账号就可以。”
隋仰过了几秒钟,才说:“你考虑清楚了么?”
“嗯,”谢珉点点头,“麻烦你太久总觉得不太好,但真的很感谢你,以后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忙我一定帮。”
“对了,你到我家还能把我吃的助眠药带走,”他忽然想起来,“我记得有一瓶新的。”
隋仰看着谢珉,忽然伸出手,很轻地碰了碰谢珉的耳朵,对谢珉笑笑:“小兔子这么周到,连药都帮我想好了。”
谢珉没再像前几天,听见隋仰叫那些奇怪的昵称,就和他斗嘴,平和地和隋仰商议:“可以吗?”
或许是谢珉很严肃,隋仰不再嬉皮笑脸,安静地看着谢珉。他穿着酒店浴袍,头发不知是没吹好、太长了还是耐心差,吹得有点乱糟糟的,也没有全干。
他垂着眼睛,接着拨弄着谢珉的爪子。
谢珉没有回应他的举动,只是猜测他沉默的原因:“是不是太晚了?”
“不是。”隋仰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