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珣当然无意与徐令妤结婚,但在得知徐令妤也因反抗这段婚姻而被监禁在家以后,他想方设法地联系上了她,二人约定假意订婚,等到徐涧中解除她的监禁,以为万无一失的时候,他帮助她用假身份登上去往欧洲的船,她在绿洲号上此行,正是打算背着徐涧中,偷偷离开中国,去欧洲深造。
面对巨大的信息量,陆荷阳灵魂撼动,很久都未能眨眼,眼眶的干燥使得他一瞬间有流泪的冲动。
“我想着,十年不见,你又那么恨我,应当已经将我忘得差不多,用我的死骗你回国一趟也就够了,我远远看你一眼就好。”傅珣说。
犹记得那个阴天,他遥遥望见刚回国的陆荷阳高了也瘦了,戴一副金边的眼镜,在黑色衬衣的包裹下愈发衬出脸色的苍白。他浅浅拂去他墓碑上沾染的尘土,放下一束带露水的紫色桔梗,面孔上带着恰合时宜的沉重,例行公事似的,并无一丝多余的表情。这一度验证了他早已将他忘却的结论。
“但我没想到你因此结束了国外的一切,也没想到,会在深蓝遇见喝得烂醉的你。我发现你很痛苦,这让我又怀抱无法抑制的冲动,我想你对我是不是还有感情,无论是家人间的还是别的,是爱的、是恨的,我是不是不该让你这么痛苦。于是我忍不住接近你,想知道你对我的想法,但接近了之后又后悔。”傅珣捺着眉心,话语零散而失序,好像千言万语不足以表达他矛盾的心情以及此时的懊悔。
“因为尽管我出入都很小心,可那对学生父母拍摄的视频,还是让我在网络上暴露了行迹,也因此让你涉险。”
“或许你一直以为那天撬开你家房门的,是想来‘匡扶正义’的网友。”
陆荷阳露出诧异又疑惑的神情:“难道不是吗?”
傅珣小幅度地摇头:“那天将你屋子翻得一团乱的,是傅乔羽派来的人,他们想确认我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可能你不了解。”他眉宇间变得凝重,咬了咬牙:“傅乔羽其人,为人城府极深,手上有不少人命,我已经让你陷入危险中,唯有我尽快回到傅家,才能让傅乔羽无暇他顾。而且当时你恰好陷入舆论危机,心烦意乱,确实也不够安全。所以我提前开始接近傅老爷子的计划,并且找徐涧中要了一个安全屋将你关了起来。”
“我当时正在和爷爷见面,将你带到新庭别墅的事由徐涧中一力操办。我确实是后来才知道他用的是绑架的手段,不过想想也好,简单高效,毕竟不能奢求一无所知的你配合。”
其实他事先不是没想过叮嘱徐涧中几句,但像他这样一个如履薄冰的人,最不该被人发觉的就是软肋。为此他在徐涧中面前装作对陆荷阳恨意丛生,又在陆荷阳面前装作薄恩寡情。直到此刻,他第一次有如释重负般地轻松。
听到新庭别墅并不是有意羞辱他的牢笼,而是傅珣费尽心思换来的用以保护他的手段,陆荷阳不由得悲欣交集。他眼底发酸、声线颤抖,忍不住争辩道:“可是,你明明可以告诉我……”
“陆荷阳,你不明白。”傅珣用手掌覆住脸,半晌才重新抬起,鼻梁残留按压之后血流回溯的淡红,“因为我不敢。”
“当时计划刚开始,这件事其实胜算不大,也很危险,能不能成功全靠我爷爷对我父亲傅乔生的情分,我根本不知道结果会如何。我怕我告诉你这些,你会出于帮助我的心态被裹挟进来,更怕你走得太近,用情太深。可最后倘若我失败了,死了,像苏梅和陆秉文一样,给你希望又亲手终结……”
他一贯桀骜的面孔泄出一丝痛彻心扉的神情:“陆荷阳,宁愿你恨我,我也不会这样做。我不想让你再那样痛第二次。”
正是因为他亲眼见过,命运一而再再而三摧毁过陆荷阳的希望,见过他四分五裂又堪堪拼凑起的人生,他感同身受他的痛苦,知道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不负责任的许诺。
一时间,胸腔被无数话语填满,喜与悲、忧与惧、爱与恨,全部哽在心头,陆荷阳感觉自己变成一枚高悬枝头的饱满苹果,既有错过太多的酸,又富含未被辜负的甜。更重要的是,他胸中垒块尽消,整个人轻盈得不像话,又好像迫不及待地要落进傅珣的掌心里去。
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最后他主动伸出手,覆住了傅珣搁置在桌面上筋脉清晰的手背。
傅珣翻覆手臂,将掌心朝上,用稍大一轮的手掌反握住了他。傅珣的苹果踏踏实实地跌进去,两个人十指紧紧扣在一起,如卯榫契合,密不可分。
“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我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不是以陆荷阳的替身,不是以霸占你人生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再来和你坦白。”傅珣继续说道,“也怪我,总想等尘埃落定,等你绝对安全,我一拖再拖,直到你情绪激动,执意要出新庭别墅,我没办法,只好找程东旭去接你,想当面跟你谈,没想到你却逃走了。”
“那天夜里,傅老爷子去世,我实在脱不开身,等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发生了意外。”
“你说要与我,以后做陌生人。”
傅珣勉强提起嘴角苦笑,感受到对方的手指在掌心随之颤动了一下。
“你对我很抗拒,但为了把你留在身边,让你拥有平静的生活,我不能再关着你,所以只好委派保镖日日在你楼下秘密保护。”
陆荷阳的脑海里倏然撞进那辆每晚停在巷口的黑色别克。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水面上看到的就是完整的冰山,却不知水面以下,才是真正的庞然巨物。他被傅珣保护得很好,甚至没有花一点时间仔细思考过这些,以至于错过父母去世的真相,更没考虑过对方的处境。哪怕在深蓝酒吧二楼,看到他为了守住自己的生意,被逼着喝一杯自己并不想喝的酒,他依旧无动于衷。
“就是这样。”傅珣最后说。目睹陆荷阳的眼尾泛红,似一片锦鲤的尾麟,他抬手抚了抚他的下颌,指腹浅浅地擦过耳垂,极尽温柔:“事情到今天的地步,是我的错。”
“我当时太忙,各方面压力也很大,脾气不好,缺乏耐心。这都是我的问题。”
一份爱跨越十年,无法确认,更无回应,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去爱一个他认为正在恨他的人。他忐忑懵懂,害怕失去,一再挑衅、占有、若即若离,却让陆荷阳误以为,他是怀揣恶意而来。
直到陆荷阳逃过一次,又“忘记”他一次,他终于明白,他愿意为他拔下自己身上的尖刺,成为可靠的爱人、温柔的爱人,可以拼好他的人和拥抱他的人。不论这个人是否恨他、憎恶他,说他是疯子,怎么样都好,他绝不会再像当年在溜冰场上,轻易松开他的手。
看到他不懈地自我责备,陆荷阳频频摇头:“傅珣……”
他抑制不住地攥紧傅珣的手指,想安慰他,想说他不在意,想说爱他。
可是刚吐出一个爱至肺腑的名字,话音却被打断,游轮底端忽然传出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发出金属在石壁上重重剐过的沉钝又可怖的声响。
绊倒铁盒
今天的我大写的粗长,但我是不是又出人意料了(抱头)。还有一些重要伏笔后几章会解释。
-两个帮助理解的tips(当然不看也不影响):
*桔梗花语:无望的永恒之爱
*陆荷阳是傅珣的“苹果” ——the apple of his eye(掌上明珠)
第52章 做你的弟弟
船忽然停下,耳朵里蓦地一空,发动机连续的震动消失了,惯性使得桌面上的杯盘移位碰撞,发出令人不安的嗡鸣。
傅珣迅速站起身,挑起遮光帘,向外看去。
舷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黑连接天地,暴雨密得看不清,只能听得见击打在甲板和海面上暴戾的噼啪声。
船体太高,他看不见船底,又用力睁了睁眼,似乎看到很近的地方隔空出现忽明忽暗的微光。
那光线并不是自己产生的,更像是因为潮湿,在船灯闪过的一瞬反射出来的。
傅珣忽而有不太好的预感,因为那看起来像是岩石的表面。
餐厅里的人面面相觑、频频四顾,想寻找一个交代。然而没有人能回答现在发生的状况。
有侍应生开始往外面跑。
“怎么回事?”傅珣好不容易抓住一个过来。
那个侍应生脚下打了个滑,几乎被傅珣重新提起来,脸色实在不好看:“我去确认一下情况,先生您稍安勿躁。”
傅珣只好又放他走。
他回过头,看到陆荷阳正隔着惶惶然的人群望着他,他又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两枚腕表表盘上镶嵌着同一块钻石原石上切割下来的细钻,表带一粗一细,完美地匹配成对,陆荷阳想,他之前为何愚钝到看不出。
直到甲板上呼和声愈发震耳,以至在餐厅都能听得出嘈杂的境地,傅珣决定要出去看一看。
陆荷阳说:“一起。”
傅珣犹豫,然后又说好。
刚走出去站到廊下,浑身上下就被雨水浇湿了,毛衣的每一缕绒线上都坠着雨珠。甲板上船员居多,有的套着宽大的黄色雨衣,但用处不大,下摆被风吹得飞起几乎裹住头部,雨水毫不费力地将里面的衣服打湿,他们用力将雨衣往下压,像一个被撕裂的鼓胀的风筝,模样看起来比不穿更加狼狈。
“出什么事了?”傅珣费力撑起一把伞,顺着雨水的方向倾斜角度,总算看得清楚一些。
“雷达突然失灵,天气又太差,触礁了。”其中一个船员见乘客都走到甲板上了,实在瞒不住,只得照实回答。他的面孔罩在雨衣里,看不清神情,因此无法判断事情的严重性,但声线听起来还算稳,“小周去看动力室了,只要底层没事……”
话音未落,船体小幅度倾斜,站在甲板的尽头有明显的下沉感。紧接着警报被拉响,是七短一长,尖锐的声音瞬间刺痛耳膜,响彻整艘庞然巨物。
那个船员举着对讲机的手臂垂落在身侧,声音像是拉满的弓弦,抑制不住地抖:“动力室毁了,底舱进水。”
很快他的声音就听不到了,因为大量的人群涌上甲板,有女人在哭,有孩子在尖叫,雨水将一切声音都吞噬,再释放时,变成放大十倍的嘈杂,以及笼罩一切的恐惧。
陆荷阳的肩膀被人撞击了一下,远离了傅珣几分,傅珣奋力逆着人群靠近,再次牢牢攥住了他的手腕。
“去侧廊的救生集合区,那里可以上悬挂的救生艇。”傅珣急促地说,气息有一点喘。
头顶的应急探灯倏地开启,炽亮的白光一瞬间照彻黑夜,船尾发射出两枚红色信号弹,拖着白色的尾巴直上天空,然后划亮血色的雨夜。
陆荷阳在短暂的失明过后,终于看清每一根从天至地的雨丝,看清巨大船身旁海浪拍袭的坚硬的黑色礁岩,更看清了傅珣愈发乌深的瞳仁,和眼底令人安心的光芒。
“别怕。”傅珣牵着他。
如同少年陆珣在溜冰场边牵住他的手,这一次他不需要犹豫,不需要判断真实性和善意,他蜷紧手指,牢牢回握。
不怕。
有什么好怕。
傅珣在这里。
他人生整整十三年最求而不得的人,已经在他身边了。
平日不过短短的一段距离,此时格外难行,挨到侧廊时已经过了近二十分钟。整个走廊早已挤满了人,因为重量不平衡,船体倾斜得愈发严重。广播在引导乘客乘坐救生艇疏散,但狂风暴雨的海面加剧了人群的恐慌,像这样的低温与巨浪,只要落入水中,几乎没有可能生还。在船员近乎嘶哑的呼喊声里,没有人遵守秩序,甚至有人还固执地拖着自己的行李包,使得走廊更加难行。
傅珣从登高指挥的船员那里要了两件救生衣,塞给陆荷阳,两个人几乎脸贴着脸帮助对方将衣服系紧、系牢,潮湿与寒冷使得他们口中呼出的气都是白色的,彼此交融在一起。
前期有不少乘客因为恐慌而误操作,有一些救生艇没有载够额定人数,就已经落水。现下船沿上还滞留不少老弱妇孺。
陆荷阳将一个孩童抱起来,递给救生艇里的女人,她感恩戴德,几近落泪。帮忙的间隙,他转头看见傅珣正将一个老人扶上去,期间被一个坐在救生艇上的男人用皮鞋踹了一下胳膊。
“已经满员了。”他不耐烦地说,“快一点。”
傅珣扶住老人稳稳落座后,才松开手,任对方在自己胳膊上留下肮脏的鞋印。
“没种的东西。”傅珣说。
那个男人在探灯下脸色愈发惨白,他嘴唇哆嗦了一下:“你说什么?”
傅珣笑笑:“我说错了吗,有种你上来。”
男人嘴唇嗫嚅了一下,又重新坐回去,挥舞着手臂让赶紧往下降,解开绳索。
陆荷阳走过来用衣袖帮他擦净胳膊,将他往回拉了拉:“老人小孩差不多都坐上救生艇了。”
傅珣抿了抿下唇,雨水在那里汇聚滴落,然后他又开口:“船也不多了。”
这一侧的救生艇几乎已经全部下水,傅珣又领着他往对侧走。因为倾斜角度的原因,走过去很是费力费时,等绕到对面,滞留的人也已经不多。
“徐小姐?”陆荷阳怔了怔,看到徐令妤不知什么时候脱掉了高跟鞋,在船舷上赤着脚,捡起遗落在地上的玩具熊,然后小跑到船沿,将它举起来扔进悬挂的救生艇里,一个小女孩伸直双臂,喜悦地牢牢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