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房间里一般不留吃的,只有这个了。”
我颤颤巍巍感恩戴德地接过,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起来。
他皱眉:“你怎么吃饭像个女人一样。”
上帝!圣子耶稣!救救我!什么像个女人,被他盯着我吓得要死,怎么可能吃得下东西!
被他这么一说,我又开始哆嗦起来,心想万一他真的要睡我怎么办?虽然为了米夏我也不得不献身,但紧张总该是允许的吧。
看我这种扭捏的模样,他神色恢复冰冷,说:“三十秒吃完。”
又是命令……三十秒……我大口撕咬了起来,该死,为什么俄国佬的面包这么硬,咯得我牙疼。
在差点被噎死后,我就像受罪一样吃完那片面包。他斜睨了我一眼,指着钢琴前的凳子说:“坐下。”
我不明就里,但老老实实坐下。
“会弹吗?”
我扯了扯嘴角:“不会。”
“我教你弹。”
“啊?”
我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转头看他,猛然发现他俯身在我身侧,我这么一转头,鼻尖差点触碰到他的脸颊。
我吓得往后一缩。
“我,我很笨的……”
“没事,我教你。”
他说话时湿润的气流扑朔在我耳边,让人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见我呆头呆脑的模样,他伸出手捏住我的头,轻柔一转,迫使我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钢琴琴键上。
“现在开始,认真点。”
我抿紧了唇,缓缓抬起了手。
这一晚,他开始教我认谱,然后对我说,我要弹的第一首曲子,就是六月船歌。
他说,因为那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曲子。
*“走到岸边——*
*那里的波浪啊,*
*将涌来亲吻你的双脚,*
*神秘而忧郁的星辰,*
*将在我们头上闪耀。”*
他俯身摁着琴键,用俄语说了一段话,见我满脸的懵懂,他转用德语念了出来。
“是六月船歌的题诗,来自普列谢耶夫。”
他耐心为我解释,声音轻柔得好似伏尔加河上的碧波,在星辰下微澜荡漾。
别说学琴了,我整个人都麻了。
恍惚间几个小时度过,我脑袋快要支撑不住,眼皮都开始打架,他突然说:“睡觉吧。”
我睁大眼睛看他:“我……我还是回去好了。”
“已经凌晨了,莱茵。”
他走向卧室,掀开白纱帘,也不回头看我,只是说:“你睡沙发。”
他的身影没入卧房,随后灯光逐渐暗淡,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听话地走向沙发。沙发很柔软,丝绒的表面很暖和,壁炉里氤氲着最后一点火光,提供着恰到好处的暖意。疲累在瞬间席卷了我,我很快就陷入了睡眠。
这一晚,我睡得很安心,梦里总是有一双修长的手在飞舞。
那时我尚未意识到,原来我们的开始,便是在这个东柏林的雨夜。
直到很多年后,我也一直会怀念这个雨夜。
他第一次教我弹琴,第一次为我念诗的——
这个雨夜。
翌日我醒来,身上盖着一条毛毯,我小心地叠好就想偷偷溜下去。他从浴室里走出来,裸着上身,银金色的发丝上还缀着水珠,仿若深秋的朝露。
“下周六晚上继续学。”
他甩下一句,穿过琴房步入卧室,看着他那洁白如玉的后背,雕塑般的肌肉线条,我的脸又不可避免地羞红了起来。
啧,好一个斯拉夫美人儿,简直就是雪地里的精灵,空灵的不像话,无关乎欲望,仿佛纯洁的化身。
莱茵啊莱茵,你昨晚到底在想些什么?
下楼后,我开始工作。不久后安索洛夫说为我在一楼后的偏厅里留了间房。
“是将军吩咐的,说你过来卡尔斯霍斯特太远啦。”
我点头,这倒也是,几乎横穿整个东柏林,每日耗在电车上的时间差不多都要三四个小时,为了能够准时抵达,我不得不每日凌晨就出发。
在诊所照顾病人都没这么累的……
于是从这周开始,我顺理成章地在白色宅邸拥有了一间小卧房,每周六我都被允许在这里留宿,但没人知道的是,我从来都不在一楼的偏厅睡觉,因为我会在他的琴房里学琴,学完之后睡在沙发上。当然,这都是他的命令,虽然令我不解,但我从未想过违抗。
从未想过,甚至有些期待。因为他说,等我学会演奏六月船歌时,他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明白他在说什么,那双深绿的眼眸里露出的狡黠的光,让我觉得自己被玩弄在手心。
就像艾伦时常把玩在手心里的那只小老鼠。
我是他的小老鼠。
白色宅邸的周末是冬日的梦,而在萨沙的诊所里,我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我以为凯瑟琳在得到萨沙的回应之后会变得很愉快,但这个奇怪的女人却总是站在窗前默默流泪,面对我的关心,她默然不语。
我想不通萨沙那样温暖明媚的人为何会使她伤心,但我心里却莫名其妙地高兴,因为萨沙对我是很好的,他会和我一起用午餐,会细心地教导我各种护理知识。
他还说,如果时机成熟,他愿意支持我去读医学院。
我简直不敢相信,但思索之后我还是拒绝了他。
我对他说我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让我的好朋友现在在不知名的地方受苦,如果我那么轻易地就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日子,那对我的朋友来说也太残忍了。
萨沙只是温柔地笑,他总爱抚摸我的头,说:“我知道莱茵是善良的孩子。”
我已经快二十岁了,但萨沙总说我是个孩子。我们踱步在教堂前的宽阔广场上,我仰望着他,想把他的笑容一辈子刻在心里。偏斜的日光将我们的身影拖得很长,长到纠缠在一起,让我以为那些时光可以永恒。
在家里时,我会和艾伦讲我在白色宅邸和诊室的双重生活。我说那两个人简直是极端,每当谈起尤利安时,我的表情总是很复杂,而说起萨沙时,我总是欢欣雀跃的。
艾伦很喜欢听我讲述我在诊室里的工作,他说等他毕业了之后也会开一间诊室,我劝他可以去和萨沙聊聊,而艾伦则是耸耸肩,说迟早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萨沙的竞争对手,所以还是保持距离好了。
我的生活渐渐稳定下来,双重工作并未将我完全割裂,在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中,我们迎来了圣诞节。
1950年的平安夜,东柏林下起了大雪,光秃秃的榉树上落满了白皑皑的一层,雪让街道变得泥泞,混杂着泥水总是弄脏人们的裤脚。广播里有几个频道放起了圣诞歌,尽管我们已经是社会主义国家,但我们大多数人都保留了信仰。
诊室和学校都放了假,我和艾伦在家度过。我站在窗前抽烟,在家是我为数不多可以抽烟的时间。诊所自不必说,白色宅邸内,安索洛夫告诉过我,那里除了将军和索尼娅之外,任何人都不被允许吸烟。
勃兰登堡门掩映在漫天大雪中,模糊不清,在冰天雪地里孤独地屹立着。我出神了很久,心中挂念着不知在何方的米夏,就连艾伦亲手做的起司蛋糕在我口中都索然无味。
艾伦说,照这样下去我会有心理疾病的。我说任谁都无法轻易将心上的担子卸下去,这半年来因为我的一时冲动改变了太多,多到能够改变米夏的人生,我的人生。
“可是,他给了你机会,你得怀抱希望。”艾伦说:“如果只是学会六月船歌那首曲子,我想对你来说并不难。”
我苦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是的,学会并不难。当我在某天完整弹奏下来,充满期待地望向他时,他却只是站在窗前,冷淡地看我,碧色眼眸里隐现失望,或者一些我看不清摸不透的情绪。
“没有感情,很难听。”
他走到我身边,合上了钢琴的盖子。
“如果你的目的那么明确的话,以后就不用学了。”
他离开了琴房,第一次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我哑然望着钢琴手足无措,随后扑在钢琴上狠狠哭了一场。
其实我谁都不恨,我只恨我自己。
第16章 Chapter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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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尼娅对于尤利安允许我在琴房里弹奏一事感到十分震惊,因为在某个温暖的冬日下午她和尤利安站在院里时,居然听到琴房传来演奏声。安索洛夫跟我说那天索尼娅罕见地跟尤利安发了脾气,美艳绝伦的上尉小姐气得脸色通红。
“他们是上下级,但更是朋友。”安索洛夫说:“是很好的朋友。”
他看了我一眼:“可是将军都不允许她上三楼。”
我啊了一声,不敢相信,我一直以为他们俩之间……
我不安地搓了搓手,安索洛夫只是无奈地摇头和叹气。他拿着扫帚,将落在喷泉池里的梧桐叶挑出来:“杜涅奇卡同志应该认清现实的,爱神丘比特的箭射中的从来不是将军,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她的。”
我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但我隐隐感觉自己还是少知道一些比较好。令人庆幸且意外的是,索尼娅对我的态度仍和以前一样,她依旧对我满含热情和关心,因为她说,尤利安既然允许我去弹琴,那么就有他自己的理由,如果他有自己的理由,那么就值得尊重。
经历最初由于不解而带来的愤怒后,索尼娅认为尤利安有做出任何决定的权利,而她,也同样拥有这个权利。
我知道她是一名优秀的苏联女性,她们从来都和男人处在平等的位置上,不卑不亢。战时,她们是可以和男人一样上战场的士兵,和平年代里,她们也能为共产主义的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
她从来不是谁的附属品,在是尤利安的秘书前,她首先是她自己。
时间流逝得很快,转眼来到1951年的三月。
法国梧桐褪下了斑驳的棕黄色外衣,抽出了点点嫩绿。
花园里烧红了一片虞美人,铃兰的清香顺着白色宅邸蔓延,欧石楠在风中肆意地盛开。
丘比特的箭矢上跳跃着初春的暖阳,一只归北的白鹳优雅地站在喷泉池旁。
它舒展修长的脖颈,阳光下张开洁白无瑕的羽翼,就连尖端处那一层深邃的黑都泛起独有的光泽。火红色的鸟喙朝天扬起,又缓慢落在池水中,涟漪交叠,它的身影变得晃荡。
春天到来了。
东柏林快要从阴沉的寒冷中苏醒,迎来新一轮的勃勃生机。卡尔斯霍斯特变得温柔起来,白色宅邸则是漂亮得无以复加。
而我却无暇欣赏这些美丽,对米夏的思念和愧疚,已经沉重到快要让我喘不过来气。
一个周六的夜晚,我就像着了魔似的弹奏六月船歌,琴声承载不住心底的悲伤与悔恨,弹到最后已经泪流满面,感觉快要呼吸不过来。我抬头看向站在窗前默然无语的尤利安,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我,绿色眼眸里流淌出少有的温情。
他走到我身边,伸出手落在我肩上。
冰冰凉凉的,冒着寒气。
“莱茵,够了。”他又摸了摸我的头:“已经很好了。”
我泪眼朦胧地看他,张了张嘴,想问,却不敢问。
没想到他突然叹了口气,走向床边的大理石台,拿出玻璃杯倒了一点伏特加。
我很少看到他喝酒,但我知道俄国人都很喜欢喝这种烈性酒。他喝下一口,看向窗外。玻璃窗映照出他微凝的眉头,他的目光飘入沉沉黑夜里,落在不知名的远方。
“他很安全。”他转身看了我一眼:“没有受苦。”
我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哭得那叫一个猛,让他登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递过来一杯酒,说:“你还年轻,但你得学会成长了。”
我接过那杯高浓度的伏特加,想也没想就一口闷掉,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抓住他求他允许我见见米夏,结果他只是轻轻巧巧地把我从他身上摘开,扔到了沙发上。
他捏起了我的下巴,说:“如果你那么想见他,就得先让自己变强大。”
“那……那他在哪里呢?”
尤利安苦笑,随即说:“不知道。”
我一愣,抓住他说:“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哪里!你在骗我!”
他无奈地摇头,撇开我的手,站起身:“莱茵,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复杂很多。”
我不让他走,我想我可能是醉了,否则不会胆子突然变得那么大,我从后把他环住,搂着他的蜂腰,把额头埋在他的后肩上,好闻的冷杉林味道涌进我的鼻腔。
“我不管,你得告诉我他在哪里,否则我会缠住你,我不让你走……”
我哭哭啼啼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衫,像个撒泼的女人一样。他身体嗖嗖冒着凉气,提醒着我他的耐心正在耗尽……
可生气也没办法,因为莱茵醉了,醉了之后他就是个难缠的小流氓。
他轻轻掰了掰我的手,没掰动,于是轻叹一声,下一秒,我感觉到我整个人都腾空起来,还没反应过来时就狠狠砸在地上。
我一阵鬼哭狼嚎,心想这人至于吗?至于对我用近战格斗术吗?
我踉跄地爬起来,冲向大理石台就拿起伏特加往嘴里灌。我的心情很复杂,米夏还好好活着,可我却找不到他。而眼前这人明明知道他在哪里,却死也不告诉我。这真是无解,我恨不得拿什么东西敲开这个人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