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断自我催眠他是爱我的,可他从来没说过爱我。即使我刚刚说了这句话,他也只是抱着我沉默。不断以手上的动作尝试转移话题,他知道我禁不住他的抚摸,禁不住他的亲吻,于是有些事情可以轻轻巧巧地就一带而过。
心脏抽抽地痛了起来,我从衣服兜里掏出那颗玻璃球。
“你看,是西伯利亚的雪。”
我递给他,说:“给你的礼物。”
“谢谢你,莱茵。”他望着那颗玻璃球露出明媚的笑容,霎时整个房间都亮了几分:“很漂亮,我很喜欢。”
他把玻璃球放在了钢琴上,和萨沙送他的杉树木雕摆在了一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在木雕的衬托下,那片雪花突然变得轻浮起来,不同于承载着时光痕迹的木雕,雪花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没了。
我扯开嘴角笑:“萨沙比我有品位多了。”
“是吗?”尤利安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给我弹奏六月船歌吧,一会儿下楼吃晚餐,知道你要回来,安索洛夫同志准备得很丰盛。”
我点头,然后弹奏起了六月船歌。
虽然不是第一次,但总觉得今天的演奏特别悲伤,浸到骨子里的悲伤,可我无法解释缘由,这莫名的情绪叫我在吃晚餐时都没什么胃口。
“小莱茵是累过头了。”索尼娅耳朵上坠着漂亮的绿色玛瑙耳环,笑眼盈盈:“你需要来点香槟酒。”
安索洛夫拿出一瓶苏联牌香槟递给我:“这种不错的,我们都很喜欢。”
我道谢后喝上了一小杯,脸色变得红润起来,尤利安切下一块熏鸡肉放到我的盘子里。
“你可以试着沾点牛奶。”
话语刚落索尼娅就将奶罐递给了我。
“小莱茵,我们可都很想你。”索尼娅说:“快跟我们讲讲,和萨沙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你都把他那些绝招都学会了吗?
我将熏鸡肉沾了点牛奶,这种俄国式的奇怪吃法倒还有点莫名其妙的好吃。
“是的我亲爱的索尼娅,那套药剂学我算是都学了,但还需要长时间的练习。”
“没错,没错。”索尼娅笑着点头:“第二总局少不了萨沙的那一套,可难了,你得花点时间,我想史塔西内部有实验室?”
“有的。”尤利安浅笑:“他们的很不错。”
“你去过吗?”我问他,他则小抿一口香槟,并不回答我。
“莱茵,你去了贝尔格莱德吗?萨瓦河是不是很漂亮?”安索洛夫贴心地为我解围:“要知道我和我亲爱的萨娜尼亚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呢。”
“萨娜尼亚?”我好奇地望向他。
安索洛夫老同志的双颊又纯朴地红了起来:“是我过世的妻子,她很美,曾在贝尔格莱德做舞蹈演员。”
我想起了那天广场上的舞蹈,萨沙手中的刀片。突然,索尼娅耳朵上晃晃荡荡的绿色玛瑙冲进我的眼底,那美丽的绿色晕染成片,化为雨幕下的一件绿色衬衣。
内心里顿时涌上一阵恶心,我惊慌地捂住嘴朝盥洗室里跑去。干呕了一阵,我用冷水洗了把脸,抬起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湿淋淋的苍白的脸,发青的双唇,疲惫的眼睛。
莱茵啊莱茵,你真是够了,你还要软弱到什么时候?
算算你亲手杀的人,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
你还在这里装什么圣徒,装什么好人?
你应该趁早撇开那该死的伪善,明晓这残酷的世间真相,否则你将无法追上他们的步伐,你会让他们失望,然后失去他们对你的所有感情。
这个道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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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geheimnis,德语“隐秘”的意思。
第40章 Chapter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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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柏林大学礼堂里,看到照片上那张年轻睿智的脸正在对我淡淡地微笑。这张和我有七八分相似的脸——灰蓝色的眼睛,浅棕色的头发,笑起来充满良善与温存。
谁能想到,这个人正在制作那种小小的一颗就能收割十几万人生命的可怕武器呢?
兰德尔·穆勒,对,就是我执行任务时化名的“兰德尔”。
以他的名,为我的姓,原来我还在思念他吗?我曾以为安娜的逝去是和他相逢,原来只是安娜一个人走了。这个人,我的父亲,他还活得好好的,在那遥远的东方,大雪纷飞的东方。
可我还能再找到他吗?
“我第一次见你,就猜到你和他的关系了。”艾伦踱步走到我身边:“你们长得太相似,而你却从来对这所学校敬而远之。”
“你调查过他吗?”我转头看他。
“没有,只是询问过教授们,毕竟,他很有名,不是吗?可谁也不想惹上麻烦,只肯说上些三言两语,但就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了。”艾伦攀上我的肩:“你想见他,其实,你心里还很爱他。”
“或许吧。”我勾起唇角,“我不知道抱有见面的希望是件好事还是坏事,毕竟,像我现在的身份,说不准哪次执行任务时就一命呜呼了。”
艾伦耸耸肩:“那到时记得通知我一声,我会尽最后的努力抢救一下你。”
我咧开嘴笑,然后从大衣兜里掏出那条银质雕刻有耶稣受难像的项链,递给他:“送你的礼物,来自德累斯顿的小玩意儿。”
艾伦惊讶接过项链:“德累斯顿?你还去了那里?”
“嗯,萨沙带我去了一个很美丽的村庄,叫Geheimnis,确实很隐秘,在易北河旁的一处山谷中,这是他帮我挑的,我可没那个好眼光。”
艾伦双眸闪烁起来,激动地把我抱在怀里:“太感谢你了小莱茵,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念德累斯顿,想念易北河,想念那里的山林和村庄。”
他似是难以自持喜悦,捧住我的脸嘬了几口,看他这幅兴冲冲的模样,我心里的阴霾也一扫而光,为能给他带来喜悦而感到幸福。
然而他还没从激动中缓过神来,我们的余光中就出现了一道俏丽的身影。
“娜塔莎?”我推开了艾伦。
娜塔莎站在透过巨大落地窗照射在礼堂中的和煦阳光下,冬日里她的一头波浪长发垂到了腰际,深蓝色的眼睛里仿佛荡漾瓦尔登湖的碧波,这个性格泼辣的苏联女人居然变得温柔如水,沉静地注视着我。
“你旅游回来了?”她走上前,给我来了个吻面礼。
我回应了她,然后看到艾伦仍在一旁乐滋滋地把玩我送他的项链,几乎对娜塔莎视而不见。
“真好看,你的眼光真好。”娜塔莎对我说。
“不,这是另外一个朋友帮忙选的。”我傻笑两下,然后扯了扯艾伦,艾伦恍然惊醒,然后冲向娜塔莎,笑着说:“这是来自德累斯顿的!”
娜塔莎弯起眼眸笑:“那是个美丽的地方,艾伦,你知道我一直期待你能带我回德累斯顿。”
“是吗?”艾伦突然僵住了笑容,微眯起眼睛:“你真的想去德累斯顿?”
“你说呢?”娜塔莎走上前抱住艾伦:“至少,这是男女朋友间该做的事情,不是吗?你得带我去你家乡看看,你不是说要和我结婚的吗?”
艾伦抚摸娜塔莎波浪金发:“你不会想去的,娜塔莎。你应该回索契,或者去更美的地方。东柏林不适合你。”
“那就适合你吗?艾伦?”
娜塔莎的笑容变得悲伤,凝视艾伦的眼睛,随后在他唇上落上一吻。
“我走了,你和莱茵好好聊聊。”娜塔莎看了一眼我:“我想你们有的聊。”
艾伦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股莫名的气氛让我十分不自在,心想娜塔莎不会有误会什么了吧。
“你们吵架了?”我问艾伦。
艾伦耸肩,表情又变得玩世不恭起来:“女人嘛,翻脸如翻书,你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大概我这辈子都摸不透女人了,哎,到底还是男人简单。”
我嗤之以鼻地哼哼:“那可不一定,我倒觉得男人才麻烦。”
“怎么?你的那位将军又惹你不开心啦?”
我沉默,然后问:“艾伦,喜欢和爱是有区别的吧,你说过,爱情是要上床的,那么他愿意和我上床,喜欢和我上床,应该就是爱我的吧。”
“你为什么要突然怀疑他对你的爱呢?”
“不知道,只是觉得,他或许是喜欢我的,但并不爱我。”我扯开嘴角笑:“我这种人是不是很讨厌?什么爱来爱去的,明明对我们来说比爱情重要的事情多了去了。”
“比如说?”
“比如说他身居高位,管理那么多的军队,而我,虽然只是个小警长,也得保护好国家的安全,阻止间谍的渗透。”
艾伦笑了笑,攀住我的肩:“我的小莱茵,你总有一天会明白,这些都和爱情不冲突的。我不能给你明确的答案,但我只知道一点,对于他们那种大人物,早已经不看重事情的发展过程,而只在意最终的结果。”
“最终的结果,就是你们在一起了。你明白吗?你们在一起,他对你很好,这就是结果。这个结果,你得珍惜。”
“我感觉你在为他说好话?”
“有吗?”
“有,从来都有。”
“那我可就要闭嘴啦!”
艾伦笑吟吟地捏了捏我的肩,我们一起走出礼堂,冬日的阳光倾盆洒落,冰凉的空气瞬间洗涤了我闷沉沉的肺,新鲜空气让我的思维顿时清晰起来。
也是,管那么多干什么。
现在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
我傻笑几声,想着自己可不要做个小怨妇。哎,我可是个大男人!
“走吧。”我对艾伦说:“去喝点雪莉酒,我知道你最喜欢。”
“穆勒警长太慷慨啦!”
我们勾肩搭背地朝酒馆走去,一路上跟艾伦讲述了我这半年来所走过的那些美丽的地方,当然,和任务相关的绝口不提。只有那令人流连忘返的城市乡村美景,我就像画家一样描绘出来,他听得津津有味,不断表达对我的羡慕。最后喝到醉醺醺时,他竟然往我怀里钻,像个孩子一般哭了出来。
我想,艾伦大概快被那个伦勃朗教授逼疯了。
1955年的新年夜,卡尔斯霍斯特照常举办新年晚会,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飘荡在晶莹璀璨的灯光中,我和一众史塔西高层在米尔克的带领下受邀参加了这场宴会。老实说,在这栋战前留下来的犹太人建造的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布尔乔亚。
可要把这些巨大的水晶吊灯以及金灿灿的墙纸拆除,为了做个布尔什维克的模样,则要耗费大量工人阶级的劳动力,实在是得不偿失。于是,一众马克思主义者喝着香槟与红酒,在圆舞曲中举杯庆祝新一年的到来,我想如果这里有间谍的话,一定会有回到家的感觉。
我端着杯香槟,坐在宴会的角落里。
台上作为克格勃驻卡尔斯霍斯特机关主任的叶甫根尼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讲,尤利安坐在最前面的座位上,要不是有那身苏联红军军装的加持,他简直就像旧时代贵族里的王子。
——柴可夫斯基天鹅湖中的王子。
啧,我傻笑摇头,不禁感慨自己的情人是如此美丽与耀眼,我一定受到了上帝的偏爱。
萨沙早已回到了莫斯科,新年的前一天,我们都收到了萨沙从莫斯科寄来的新年礼物,他贴心地为每个人都挑上了一条山羊绒围巾。
喝完香槟,演讲也结束,到了最期待的舞会时间。我搂着索尼娅的腰,和她在第二圆舞曲的律动中旋转,她灵动得像一只小山雀,在音乐中快要飞到山峦之巅。旧时俄国时期的曲子总是令人动容,很快宴会厅里就充满了喜悦的氛围。
跳完几支舞,我向坐在桌边安静喝酒的尤利安点头致意,然后揣着几盒鱼子酱,拿了瓶香槟酒,再带上了点面包和黄油,离开了卡尔斯霍斯特,径直去了史塔西的17号监狱。
总不能让我亲爱的警长孤身一人在牢里度过新年,于是那晚我和他在监狱里畅饮到半夜,聊到连平时都不给我们好脸色看的典狱长都忍不住加入,喝上了我带来的那瓶香槟。当然,最吸引他的还是苏联人最爱的鱼子酱啦,那是只供给苏联高层,我们普通人平时可吃不上的好东西。
恍然间,五年已经过去了。似乎一切都没变,似乎一切又变了太多。我站在窗前想念不知何方的米夏,只希望自己能早日见到他。
和米尔克凭平日里的装模作样也让我获得了一些平静的日子,至少我练就了一身面对嘲讽揶揄也能笑嘻嘻地鞠躬致敬,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我那神经质的部长渐渐也觉得没了意思。
当春天到来,东柏林上空的灰鸽盘旋在蔚蓝的天际,空气里飘浮着矢车菊的清香,暖意融融的阳光洒落在新修的现代化建筑上。
柏林大教堂沐浴在神圣的光辉中,一对新人在举行婚礼,他们笑得很开心。
一切都很平静,我喜欢这平静。
那日,我临时从总部回家,却没想到遇到了站在客厅里的娜塔莎。她静默地矗立在窗前,金色的齐腰长发散落在乳白色的棉质长裙上,她披着一条克什米尔毛毯,犹如清纯忧伤的圣母。
“莱茵,你回来了?”
“你在等艾伦吗?”我取下大衣,挂在衣架上。
娜塔莎笑着摇头,前所未有的温柔,带着薄雾般朦胧的悲伤神情,我想应该是日光晕开了这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