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冷斜睨我一眼。
“穆勒副处长手未免伸得也太长了点,怎么,反东德的间谍还不够,还要反苏联的?”
我并不在意他的讥讽,轻飘飘地来了句:“萨沙不帮你们抓了吗?”
他微微一颤,喉结上下滑动几分:“他还有别的事。”
“别的什么事?”我紧追不放。
“克格勃还能有什么事?”
我冷笑一声,贴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你根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吧,你也根本就找不到他吧,若我猜得没错,你们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轰的一声我被按在大理石台上,酒瓶哗啦啦地倒了一片。
酒液混杂在一起,纠缠蔓延在石台上,浸湿我的棉衬衣。
我直勾勾地盯住他,丝毫不放过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胸腔剧烈起伏,眼角罕见地带上一抹红色,拼命控制住怒气。我几乎从未看到他这副失控的模样。
我从他手里挣脱开,冲进卧室就在衣柜里一阵翻找,然后扯出那条围巾跑回他身边,将围巾塞到他手里。
我毫不留情地将他怼住,咬牙说:“你自己去查查,这条围巾到底是什么货!”
他眼里霎时慌乱一片,根本不敢看我。我抓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对上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我只能说到这里了,尤利安,接下来你自己看着办!”
我兀地松开了他,一步步朝后退去。他眼底流出大片隐忍的绝望,我根本不敢再看。
我狠心回头,就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你说得对。”
“没人找得到他了。”
“他......失踪了......”
我怔怔回头,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垂头颅,额前的银发挡住眼眸的情绪,然而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手背青筋直爆,明显在强压心里的惊惶。他竟有如此模样,我的心不可避免地又痛起来。
“那么,委员会已经确定了吗?”
“不......但迟早的事。”
我感觉到整个身子往下一坠,绝望侵袭而来。他诚恳的回答让我感受到他的无助与无能为力,这件事情早已超出了他的权限。
他突然抬头看我,露出一抹萧瑟的笑。
“第二总局不会有人跟着你了,格鲁乌也不会了。”
他一步一步走近,轻抚我的脸:“莱茵,你再也不是我的线人了。”
声音和眼神都温柔得不像话,我惊恐地抓住他的手:“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他扶住我的肩,在我唇上深深一吻,这一吻满含柔情,却刺痛了我,很痛。
“这段日子,不要再来这里。回去史塔西,好好跟着米尔克。”
他嫣然一笑,清风拂面般的温柔,我呆愣愣地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推出琴房,而门也已经关上。
“不!尤利安!不!”我疯狂敲打琴房的门,却只听到里面传来了钢琴的演奏声。
——莫扎特的A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
奇长无比的乐句,压抑到爆炸的情绪,我在门外的敲门声和哭泣声被彻底淹没,一遍又一遍,黑暗狂暴的悲伤在那双飞舞的手下无所遁形。
我跟猜测不到他要做什么,他的痛苦透过门缝丝丝缕缕渗出来,像蚂蝗一般钻进我的血管里,让我止不住战兢。
琴声不止。
我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白色宅邸。
山穷水尽的绝境之处寻找一条出路谈何容易,我坐在史塔西总部的办公室里思考了整整一晚,决定孤注一掷。
早在几周前我就想通了一切,某天早上我心血来潮做了个祷告,在窗前的倒影上看到自己胸前的一抹神圣的闪光。我怔怔地拿起那个十字架,露出怅然的笑容。
在那个早晨我便了然了一切。
回忆瞬间飘回1954年,遥望山谷中那处村落的萨沙,离去时恰逢夕阳西下的时刻,暮色苍茫,他的棕发染上一层华丽的金。
他的目光很远,很忧伤,但那时我不懂。
只记得他说,莱茵,要是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就来这里。
很浅很轻的声音,就像预知未来一般。
我捂住嘴无声地哭,眼泪汹涌而下。
德累斯顿,易北河畔,Geheimnis 。
萨沙,你在那里吗?
通过几天的试探,我确认自己身后的确没有第二总局和格鲁乌的人,理查德的人更是不用说了,我重获自由身,于是又借着史塔西出任务的名义,悄然来到了德累斯顿。
一路上我都时刻注意自己是否被跟踪,还有模有样地玩起了易容,尽管拙劣,但至少起到一定作用。我在德累斯顿市区又晃悠了好几天,才朝山区的Geheimnis潜去。
没人知道我有多么紧张,万一萨沙不在那里该怎么办?
可是,万一萨沙在那里,我们的相见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
我开着车,行驶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依然是碎石道,依然折磨着车子的轮胎。过了这么多年,这处村庄依旧隐蔽,连最起码的公路都没修到这里来。
在9月中旬的某个清晨,我终于瞥见掩映在晨雾中的Geheimnis。
就如54年我和他一同到来一般,美丽古朴的村庄炊烟袅袅,秋日的薄雾氤氲在橙红的朝霞里,云雀从山里发出生之鸣奏,易北河闪亮如银河。
我走进村庄。
几乎是在下车的刹那,我就可以确信,他在这里。
毫无缘由的直觉告诉我,他在这里,他一定在这里。
可他的具体方位我却我毫无头绪,想抓住个当地人问问,却迟迟不敢。
莱茵啊莱茵,你总是这么懦弱,你要逃避到几时呢?
我闲逛在集市,看到街边依然有贩卖手工纪念品的小摊,不禁哽咽几分。就在我漫无目的心绪纷繁时,只听到远远传来一阵吆喝,摊贩们顿时哄闹起来。
“说是不行了,不行了!”一名猎人打扮的男人抓住一名正在买牛奶的老妪说:“你快去看看吧!说是不行了!”
老妪惨叫一声,跪在地上就开始仰天祷告,苍老的脸上挂满泪水,无力地嗫嚅苍白嘴唇。
“他要喝新鲜牛奶,新鲜牛奶啊!喝了新鲜的牛奶就会好起来!”
人群围了上来,搀扶的搀扶,安慰的安慰,乡民们涌在一处,叽叽喳喳地议论纷纷,我很快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老妪的儿子打猎时出了意外,现在正在村子里的诊室抢救。
我心下一颤。
“快去吧!亚历山大医生叫我速速带你去!”
猎人抓起老妪就往村子东边儿走,人群的目光追随他们,有的摇摇头现出怜悯,有的摆出副看热闹的模样,有的热心的已经追上去了。
我默默地跟在后面。
巨大橡树后的一栋石砌的小屋外围满了人,院子里满是蓝紫色的矢车菊,阳光逐渐浓郁,屋内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声,围在外围的乡民们也开始擦拭眼泪。
我仍旧呆立着,直到他拨开人群惊惶地跑出来。
白衣上沾满鲜血,仿若一朵朵盛开在雪原中的曼殊沙华,他踉跄着脚步跑到橡树下,撑着树干缓慢蹲下身,无力地垂下头。
我看到他满是鲜血的手在颤抖,滚烫的眼泪一颗颗滴在脚下的花朵上。
他的灵魂,正在遭受极为严厉的鞭笞,痛苦几乎满溢出来。
我朝他走去。
“你还好吗?”我极力遏制声音的颤抖。
他怔怔地抬起头,看向我,顿时泪水汹涌而出。
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惶乱,还有深不见底的愧疚与悲伤。
他冲上来紧紧抱住我。
“我尽力了莱茵!我尽了全力去救他,整整一夜,可还是没能挽救他,他是那么年轻,还有那样美好的前程和未来,可我无能为力,莱茵,我没能救回他!我是个罪人……我有罪……”
他匐在我肩上几乎是号啕大哭,我抱住他剧烈起伏的躯体,心痛得快要碎掉。
“你尽力了,你尽力了……”
“不要再惩罚自己了……”
“求你,我的萨沙,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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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委员会指克格勃领导机构苏联全委会。苏联国家委员会全委会由十五至十七人组成,负责研究最重要的问题,并就这些问题通过相应决议,以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令的形式生效。决议生效以后,就成了所有国家安全机关必须执行的规定。
第88章 Chapter 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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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逐渐散去,我们靠在橡树下,他在我怀里缩成一团,我摘掉他的眼镜,不断擦拭他脸上的血迹,只等他的情绪逐渐平复,他才幽幽地举目看我。
“为什么来?”他露出孩子气的笑容,棕眸里现出罕见的狡黠。这双孩童般的纯真泪眼把我的心狠狠刮了一下,我不禁低下头吻了吻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萨沙。”
他抿唇轻笑,红唇在朝霞里泛着鲜艳的橙色,湿润的眼睫耷拉着,鼻头红润润的,脸颊透着股少女般的玫红,神情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
他本来就是这么美,我在心里想,就和他的灵魂一样。
“你不恨我?”他倒是直言直语,贴在我的胸口伸手抚摸我的脸,很轻柔。
“我真希望自己知道该怎么来恨你。”我抓住他的手,放在左心口上:“可是它不听,它还是喜欢你。”
“所以你来是为了见我最后一面?”
我颤了颤,不知该如何作答。老实说,这个问题我没想清楚。
我来见他,到底是为什么呢?
想弄清他叛变的原因?还是帮他逃走?
我垂眉看他,他恬然地缩在我怀里,目光澄澈悠远,落在那片随风而舞的矢车菊上,哪有半分想要逃的意思?
我捏起他的下颌,迫使他看我。
“你要我怎么办呢?”我的泪水滴在他的脸上,他目光不自觉地闪烁,想要挣脱。
“你看我。”我手上加大力气,有些强硬地掰过他的脸。
“你知道我会来的是不是?”我直视他的眼睛。
“你在那么就之前就给我暗示,是已经猜到了这一天吗?”
“不,或许说,这一切都是按照你的节奏一步步来的。”
“你有考虑过我还有尤利安的感受吗?”
他慌乱地躲避我的质问,可我仍旧钳住他的脸,两道晶亮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他兀地笑了。
“若我说,我不想考虑你们任何人的感受呢?”
“你说谎!”我生气地把他一搂压在身下,狠狠地咬上了他的唇。酣畅淋漓,痛楚汹涌,我蛮力地吸吮他,不容抗拒地钳制住他,抚摸他,甚至到最后撕咬他。
他说得对,迟早有一天我会主动去吻他。
因为我竟担心再也吻不到他。
我把他弄得痛了,他不禁轻哼了一声,我抬头捧住他的脸,发现他的唇角渗出一丝血液。
他像缺氧似地急喘,泪眼迷离地盯住我。我抚住他瘦削了些的脸,再次吻了下去。
“你还想要吗?萨沙,你知道你如今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我将手伸进他的白衣之下,温柔至极地抚摸他,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他却含笑推了推我。
“不,已经够了。”
他抬头起身在我唇上印了一吻,意味深长地说:“已经足够了。”
我松开他,他白皙的手腕上残余被我捏出的红痕,明艳艳的就如伤疤,让我看了很心疼。
他站起身朝我伸手,我拉住他的手顺势站了起来。
“陪我几天吧。”他弯起眼眸说:“你想知道的都会知道,事情的结局也会圆满。”
我怔怔地站起身,跟着他走进诊室后的一栋木屋。木屋陈设十分简单,一张床和一套桌椅,桌上放着几本厚厚的书籍。他在水池里洗去手上干涸的血迹,红色缭绕在清澈的水中,他白皙纤长的手指在水下犹如幻影般不真实。
他换上干净衣服,转身看我:“吃过早饭了吗?”
我愣愣地摇头。
他拿出一片黑面包,抹上了一点黄油递给我。
“吃点吧,一会儿我们去后山摘浆果好不好?”
我大口吃起面包,伴随着眼泪吞下。
他无奈地给我擦泪,轻言细语地说:“你这样带着情绪,一会儿会胃疼的。”
我把剩下的面包胡乱塞进嘴里,牵起他的手,含糊不清地说:“现在就去摘浆果。”
他笑意盈盈地给我套上一件雨披:“那就走吧。”
林里很幽静,听得见雀鸟和虫子的轻声鸣叫,伴随树叶微微窸窣的声响,湿润的空气让我们的睫毛挂上细细密密的水珠,竟有掩盖泪水的可能。渐黄的干草濡湿在泥土里,丛生的灌木上生着各式各样的花朵和浆果。
我们俩穿行其中,脚步很轻,他似乎对山路很熟悉,就像当地的原住民。他穿着套淡灰色的防水户外服,提着一只小巧精致铺着碎花布的竹篮,非常认真专注地寻找荆棘丛里的浆果。我跟在他身后,有时望着他的背影出神,有时候也会摘下一两个果子扔进他的竹篮里,完全心不在焉。
“艾伦说,这个时节的浆果甜度最高,做果酱是最好的。”
他突然提起艾伦,我吓了一跳。
见我愣住,他抬眼看我:“你为什么惊讶?不是都已经很清楚了吗?”
他直起身擦拭额间的汗水,遥望山下的村庄:“这里,是他真正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