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莱茵,回房间睡吧。”索尼娅跟我打了个招呼便驱车离开。
我迷迷糊糊抬起头,看到尤利安站在白色宅邸门口,目送索尼娅远去。他的眼神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只是眼角眉梢挂着些缕疲惫,我站起身拿上军大衣披在了他的肩上。
“索尼娅最近也很辛苦。”我说。
“嗯。”他轻点头:“没办法,现在时局很紧张。”
“肯尼迪是什么态度?”
“很模糊。”
“你们对他是什么看法?”
尤利安轻笑一声:“只是方式的改变,本质并无不同。”
艾森豪威尔是军人出身,向来说一不二,而肯尼迪则出身庞大的肯尼迪家族,政商文三界都有涉足,甚至跟黑手党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这人的态度还真不好猜。
我搂住他,和他一起上楼,白色宅邸在深夜里静谧得如同孤宅,我有时候会想,他们这些苏联军人,背井离乡来到德国,一呆就是这么多年,心里怕也是思乡若狂吧。人要是有所选择,谁会愿意离开生养自己的故土呢?
他靠在大理石台上休息思考时,我看到钢琴上还摆放着当初我和萨沙在Geheimnis买来的杉树木雕和玻璃球,前不久这两样东西都被他收了起来,最近又重新摆上。我走过去拿起杉树木雕细细抚摸着其上的纹路,是时光的触感。
一晃就过了这么多年,萨沙也走了一年多了。
要知道叛变的克格勃都会遭受极刑,死后连坟墓都没有,萨沙当初能够死在尤利安的怀里,也算是一种宽赦。
可我们想要怀念他都没地方,我始终不敢问尤利安他们最后怎么处理了萨沙。就像艾伦只留下十字架项链,萨沙留下的,或许也只有送给我们的礼物,和那个承载一切过往的笔记本。
那本笔记本,至今我不敢再去翻看第二眼。抬眼看到尤利安伫立窗前寂寥的身影,我不由自住地走过去环腰抱住他。
“很累吧。”我靠在他的背上。
他缓缓转身,含笑把我抱在怀里:“不累,有你在身边,怎么会累?”
“莫斯科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呢?”
“很强硬,六个月的通牒就要下来了,西柏林的西方驻军必须得撤走。”
我难过地皱眉,因为我知道这根本不可能。这就是对柏林的一种变相的折磨。
“听说他们预备在东德策划暴乱。”
他轻轻点头,说:“难民逃得越多,他们在国际社会上越有声音。但北约盟国尚未通过这项草案,不过理查德那种人才不会理会他们,他一定会暗中出手。”
“那我们史塔西可有的忙了。”我嘟囔道。
“你可不要太出头,别以身犯险,我会担心的,你知道吗?”
“可我要表明立场。”
“这不重要。”他抚摸我的头发,款款深情地说:“你的安全对我来说最重要。”
1961年的新年,史塔西内部举办了个简单的年度总结大会就草草了事,卡尔斯霍斯特毫无新年氛围,晚上我们在白色宅邸简单用餐,这回尤利安居然邀请了米尔克和米夏。
米尔克虽有局促,但依然可以应对自如,和尤利安索尼娅畅聊局势,而我和米夏则喝得醉醺醺的两个人抱在一起在院子里晃荡,我还拉着他走到院子尽头,指着一块荒草地骄傲地说,这里面原先有个地下监狱,我他妈的在里面前前后后关了十一个月!
米夏竖起大拇指,说我好厉害,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莱茵·穆勒,东柏林有名的地痞流氓,蹲大牢都和别人蹲的不一样,直接蹲到将军家里来。我俩傻笑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打来打去,最后被零下好几度的气温冻得直打颤才悻悻而归。
安索洛夫为我们热了云莓酒,那香甜的味道我喝了一口就哭了出来。
米夏说我脑子坏了,喝酒都能喝哭的。可我的回忆只飘向了某个山村的某个晚上,我和某个人围着炉子吃晚餐,啃着猪蹄喝云莓酒的场景。
那可是我第一次喝云莓酒啊!
我又笑又哭,最后尤利安和米尔克被惊动,他们倒是没说什么,就是索尼娅连拖带拽把我摁在了桌边,给我灌了一杯苏打水。
“再这么宠着他,他永远是个小孩子!”酒过三巡的索尼娅彪悍本性毕露,就差给我一巴掌。
我吓得往米夏怀里缩,米夏抱着我腆着张好脸说:“漂亮的、美丽的少校小姐,就原谅我的小莱茵吧,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呜呜,我的小莱茵是个可怜的孩子......”
米夏说着说着也哭了起来:“要知道,十一年了,十一年......我们隔了十一年才再次一起度过新年......”
我被这话给刺激到了,和米夏抱头大哭。索尼娅红着脸看我们,随后哽咽几分,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她突然轻声啜泣,转身就冲进尤利安的怀里,肩膀剧烈起伏着,尤利安抬手轻抚她的背,不住宽慰她,目光却哀伤地落在我们身上。
米尔克含笑沉默地注视我和米夏,竟也红了眼睛。
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把这个新年过得这么伤感呢?是在为过去而感怀,还是在为不确定的将来而悲伤?一个又一个新年过去,我们数着日子成长,然后变老,似乎一切都变了,又似乎一切都没变。
在我们感伤之际,让我恨得牙痒痒的是,史塔西在军情六处的线人传来情报,该死的英国佬在新年期间天天放《国际歌》来狂欢,尤其是新年夜那晚,一群英国人在《国际歌》下觥筹交错,举杯庆祝。
我恨不得抄起波波沙给那群英国佬来个痛快。
晚宴结束后,我晕乎乎地被某位将军抱上楼去。不甚清醒的意识中,听见他在耳畔一遍又一遍地低吟。
“该怎么弥补你才好呢.....”
颤抖的声音,懊悔,心疼,悲伤,无奈,无助......融化在一道道亲吻里,我难耐地将他拥进怀里。
不要任何弥补,只要你的爱。
只要,你的爱。
1961年肯尼迪开始施行一系列对外政策,犹记得这位年轻总统的就职演说布局合理、逻辑分明,全篇没有直接分析国际形势,更没有提到一个国家的名字或具体事例,一切是那么委婉而模糊。然而那些只言片语却达到了阐明政治立场、鼓动群众的目的,总之,他的上台意味着美苏的对抗即将进入下一个阶段。
这段时间,尤利安不断穿梭在驻德苏军各个分部间,不知疲倦地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军报与情报,有时候我都不得不佩服他的工作状态。
苏联一方明显开始紧张起来,西德的波恩政府也总是担心新上台的肯尼迪政府会将他们作为牺牲品来换取两方的和解,竟要求美国送他们原子弹,这肯尼迪要是答应了,第三次世界大战怕是又要从德国开始了。
而克格勃情报中的“加剧东德震荡的暴乱”也初见端倪,东柏林街头突然出现了好多紧张兮兮的面孔,人是东柏林的人,干的却是西方的事儿。此事克格勃也一直在关注,双方协商之下制定出一个大致的计划。
等他们散乱的行动开始后一锅端,将西方丑恶的行径彻底揭露,所以我们按兵不动,看他们要玩出个什么名堂来。
本以为时间不会很久,4月中旬猪湾事件突然爆发,中情局老大艾伦·杜勒斯为了扼杀古巴这个大麻烦,唆使近千名流亡者入侵古巴猪湾,可没想到反而引火烧身,派出部队三天内被全歼,让美国吃了个大亏,居然签署了历史以来第一个战争赔款。肯尼迪一时半会儿难以咽下这苦果,但上任刚三个月的他却无法对这位元老级人物当面说什么,但私下已经有所动作,中情局这下可要重新洗牌了。
据我的线人提供的情报,理查德已经在4月底就飞往华盛顿,柏林这边的行动自然有所搁置。我无奈地在史塔西大楼上喝了一杯又一杯咖啡,望着勃兰登堡门的方向,心里怅然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仿佛前方有什么正在等着我,不安与惶惑让我忐忑到不行,细究起来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段日子尤利安更加沉默,似乎他也在准备应对什么。某天晚上他突然跟我说,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因为现在到了非常关键的时刻。
他那副严肃的模样把我吓到了,我问他:“什么时刻?”
“危机爆发的高潮时刻。”
“那么,”我有些忧心忡忡,“柏林危机的最终走向会是什么?”
“谁也说不准。”他垂下眼睫:“只要西柏林那边还有西方联盟的军队,难民仍在不断流向西德,那么即使现今的危机结束,也会有下一次。”
“等肯尼迪政府从古巴的事件当中缓过神来,柏林问题将成为世界的重中之重,艾伦·杜勒斯权力已经快被架空,理查德将会掌控更大的资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会在他深爱的柏林开展他想要的‘运动’,如今,已经没有反对声音了。”
我睁大了眼睛:“这就是说,震荡快要开始了?”
“是。”他搂住我的腰,紧贴着我:“要你退出不现实,还会被人拿捏把柄,但你一定要会审时度势,不要冲到最前面,千万不要受伤,我会心疼的。”
“嗯。”我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无力感深深袭来,但总觉得只要有这个人在身边,就又充满了勇气。
关键时刻,关键时刻……
他小心翼翼地隐瞒下了自己所承受的一切,只为了我能够稍微轻松地活在这世上。然而没过多久我就会知道所谓的“关键时刻”不仅是对这个世界,更是对我们。
因为我们活在这个世界,我们活在这个时代。
第107章 Chapter 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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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的6月,气温比以往都要闷热,连绵不绝的热浪让我心里焦躁得不行,毫无闲心在史塔西总部大楼惬意地吹空调,连续三杯黑咖啡下肚后,我烦躁地在办公室里踱步,最近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厚,就像团积雨云一般纡结在我心口,悄然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
一定会发生什么的,可我总是猜不准。近几次已经参与了好几次镇压行动,果然理查德玩策反有一套,这回竟将触手伸向了平民。有时候网撒下去一捞就是一家人,连小孩都没放过的。最近史塔西监狱都快要爆满了。
可那都是平民,如今难民潮已经给共产主义招了黑,现在又在这事上引来国际的非议。太难做了,抓他们吧,心里过意不去,不抓吧,又的确犯了法。
当个警察太难了……太难了……
该死的美国佬,该死的理查德,我在心里面把他们骂了一千遍。可该做的事儿还要做,据说今天会来个大的。我们和一支克格勃小分队已经监控了一个月有余,今天他们将在柏林大教堂那边掀起一阵游行。
按照我们线人提供的情报,此次游行策划者可是几个中情局的地下暗线,暗到什么程度呢?暗到在东柏林潜伏了差不多快十年,十年我都没有察觉到他们,当他们再这次冒出头时和我合作的克格勃上尉尼古拉只是哂笑一声,说史塔西的业务能力照这么发展下去,还不如就地解散。
我叹了口气,像只狗一样疲惫。此次行动虽是两方合作,但由尼古拉上尉为总指挥,无论他怎么揶揄我,嘲讽我,我也只能老实应下。
在办公室里踱步已久,下午三点十分,烈日依旧炎炎,杜恩敲响了我的办公室门。
“头儿,那边应该有动作了。”杜恩已经开始穿戴装备,我点点头,说:“尼古拉上尉那边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嗯。”
“好,召集队伍出发吧。”
我从史塔西大楼出发,和杜恩乘坐同一辆车前往柏林大教堂,远远地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人,不断挥舞着拳头,喊着口号。
这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游行示威,但不难发现,里面大多都是年轻力壮的年轻人,甚至还有一些小孩。若仔细观察的话,那些年轻人有的甚至配备了简陋的武器。
看来他们是想来场硬的,但出于保护孩子,我们又不能做大的动作。
下午四点,警车将人群包围,我拿着望远镜仔细找寻隐匿在人群中的领导者和策划者,这还是好听的称呼,他们在我们的定义中可是“煽动者”。
“头儿,这次我感觉不简单。”杜恩拧着眉头说:“有些孩子似乎是被胁迫的,或者,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嗯。”我点点头,目光扫过几张青涩懵懂的面孔,八九岁的模样,怯生生的又带着股兴奋,显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以为只是热闹的聚会。
“要不是被父母带来的,或者兄弟诓来的。有孩子在我们无法开枪,就是放空枪也会遭受谴责。”
“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所以难民逃离东德也有了更加正当的理由。”我放下望远镜,“走吧,看尼古拉上尉有什么安排。”
我带领杜恩走到包围圈的另一头,尼古拉上尉正靠在一辆军车上,拿着望远镜观察教堂下的人群。他身量高大,典型的俄国人面孔,鹰钩鼻,嘴角下垂,看起来十分严肃。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
”穆勒副处长,看见没,有些人抄着家伙呢。”他嘲讽地哼了哼,掏出一方白手帕揩拭了下脑门上的汗。
“您的计划是什么?”我问。
他又哼哼两声,轻蔑和讥讽的态度不知道在指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