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少校握住我的手,告诉我要有信心,因为没有什么能阻挡相爱的人见面。
要耐心地等待,等待重逢的那一刻,在此之前,就要好好活下去。
晚上,我们会在他那栋简陋温馨的维京木屋里,围在壁炉前聊天,我把尤利安的照片拿出来给他看,他居然认出他来,笑着说是位大人物,就连挪威的报纸上都登过他的照片呢。他又骄傲地给我看他爱人的照片,尽管很多年前我就看过,但他仍是忍不住拿出来。
他和那位最高指挥官站在矢车菊中,笑得很开心,那是属于他们的年轻时代,我笑着说,真可惜我身上没有和他的合照,因为唯一一张夹在他的钱包里呢,那时我很不开心,满怀心事,面对镜头根本笑不出来,可他却兴致满满,在十二月党人广场上,我们并肩而站,就像两位兄弟。可没人知道我们是爱人,我们会亲吻,会做爱,会吵架,甚至打架,可我总是打不赢他,而他打完我后却很快道歉,真挚到让我找不到理由还手。
说着说着又泪光闪闪,维克多少校只能一遍又一遍抚摸我的头,不住宽慰我。忍耐吧,等待吧,总有重逢的那一天,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后来我总觉得自己太过残忍,要知道维克多少校再也等不到那位最高指挥官了。他只能守着这片海,永无休止地怀念他。
后来我们总是沿着海岸线散步,有个叫瓦利基的小孩总是围着我们,他看向我时很好奇,嘟囔着原来维克多叔叔居然还有朋友。没过多久我便和维克多少校告别,因为长期被追杀的生活让我深知自己并不能在一个地方久留,为了保护少校的安全,不为村民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在1970年离开了挪威。
可下一步要去哪里?我不知道……如今我游荡在这世界,犹如孤魂野鬼。
每天深夜,我总会拿出尤利安的照片在灯光下细细观看,轻轻抚摸他嗅闻花香时露出幸福笑容的脸,就好像他还在我身边。有时候,我也会拿出萨沙的笔记本,一遍遍翻阅,重温他们的过去。另外,让我惊喜的是,他和艾伦的唯一一张合照不知什么时候被我夹在笔记本里,于是他们也开始陪伴我,我陶醉在他们的笑容中,好似还和他们在一起,没有分开。
我无数次亲吻那些照片,却又担心把照片弄皱了,总是小心翼翼抚平边角,就像呵护精美的宝物。又一次在被克格勃追杀的时候掉进河里,第一想到的就是被胶纸包好的照片和笔记本千万不要被水打湿,丝毫忘记身上的枪洞会要了自己的命。
很多次,我都想破釜沉舟地直接冲到苏联去,甚至幻想绕一大圈通过中国进入苏联,可想法往往还来不及实施就会被一次暗杀或者袭击所打破,叫我认清无情而残酷的现实。转眼间,时间来到1971年,我惊惶不已地意识到,十年过去了。
十年……十年啊……
人生有多少个十年……
我走在塞纳河畔,忧伤地注视河水,常常默然流泪,河水倒映我悲伤的面孔,我察觉到自己早已不再年轻。
恍然间,我已经四十岁了啊……
时常回忆起铁丝网拉起的那一晚,我离开的脚步时那样坚决,听他的话,没有回头,可我后悔了。我坐在塞纳河畔,看着自己日渐衰老的面孔,后悔了。
我应该回头的,甚至转身,跑向他,告诉他我不会离开他。
可那样我们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呢?
我们下定决心要对抗时代,是否真的会像索尼娅所说的,注定会粉身碎骨?
不再有答案了。
唯一知道的是,那时我们的确发了疯,昏了头,可我们意识不到。我们沦陷在彼此的爱与身体里,在伤痛和愤怒中完全丧失了理智。生出很多无端的妄想,而妄想注定只会让人失望,甚至绝望。
第115章 Chapter 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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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我有没有想过一了百了?
如果我说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我曾经逃去贝尔格莱德,站在萨瓦河畔,注视着夜色下泛着玄光的河水,想起萨沙曾经痛苦地跳下去过,于是我脑子一昏,想也不想就跳了下去。那可是冬天,而我也不再年轻,落水的瞬间就开始抽筋,四肢无力地摆动。
我在冰冷的河水里注视月亮,想起他曾经告诉过我,无论我们在哪里,都仰望的同一轮月亮。是的,尤利安,想必你此时也在思念我,可我真的累了,十一年......我和你相爱也不过十一年,如今已经分别了这么长时间,绝望日益侵袭我,对你的思念没有一天不再增长,就像蚂蚁爬进我的骨髓里,窸窸窣窣搅动我的灵魂,叫我疼痛难忍......
尤利安啊尤利安,你也还在爱我吗?
于是我放弃了挣扎,任身体在河水中沉沦,意识逐渐丧失,但在最后一刻,我突然又觉得,如果自己真死了,那就可真输给这个所谓的“时代”了,我猛地睁开眼,朝着月光涌动之处游去,勉强捡回了一条命。
而没过多久,在被克格勃追杀至维也纳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被我刻意遗忘好久的人。他站在人群里,沉默而哀伤地注视我,灰色的眼睛仿佛在嗔怪我为什么没去找他,我悻悻转身,却被他的手下强行摁下。
我来到了美国。
理查德已在1966年成为了中央情报局局长,到现在已经六年了,他说要不是肯尼迪被刺杀那件事儿废了中情局太多精力,他一定会更早地找到我。而我没有告诉他的是,其实我一直在有意躲避他。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看到他。
但如今权势滔天的他可不会轻易让我溜走,猜猜看他用什么方法留住了我?对,是尤利安的消息。他在苏联的间谍偶尔会传来关于尤利安“退位”后的情况,毕竟他可是他的宿敌,没人比理查德更“关心”尤利安。因为那每几个月传来的一份简明扼要的情报我被理查德困在美国整整五年。
五年,我生活在华盛顿,住在理查德的豪华公寓里,走到哪里身后都有人跟着,跟软禁没什么不一样。可理查德说他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毕竟我仍处于被克格勃不知疲倦的追杀状态中。
可我不关心,也不在意,我和理查德没什么好说的,我们也不聊天。他的公寓很大,工作也很忙,明明住在一起,却时常一个星期都看不到对方。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也不做任何解释。只是圣诞节的时候会专门邀请我和他一起吃饭,那个时候他总会出神地望着我,而我便会把一杯价格昂贵的红酒泼到他的脸上。
可他并不生气,只是哀婉地劝我去看心理医生,他说,他早就提醒过我,是我固执地不肯接受既定的结局。
他细致而优雅地擦拭红酒,眼底沉着深不可测的落寞,我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把他揍了一顿,我骂他都是他们这些大人物毁了我,毁了我的人生,毁了我的爱情,我的所有!可他,CIA局长,全美国情报人员的老大,就这样任我打,毫不还手。
我打他打累了,便瘫软在地上哭。他沉默地注视我,抬起颤抖的手落在我头上,轻声说,对不起。
可对不起,不能挽回我失去的一切。
起初,我很爱闲逛在美国街头,看着那些鲜活的面孔,我时常会想,美国人到底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他们也是人,有直头发,也有卷头发,眼睛和皮肤的颜色各式各样的,女孩儿和孩子们在街头吃着冰淇淋欢笑,年轻人在广场上扛着日本产的音响跳街舞,中年人每天兢兢业业上班,忠诚对待自己的伴侣,却丝毫不影响搞外遇,老人们在公园里散步,卿卿我我时,看起来很甜蜜,而下一秒或许就会被某些混混抢去身上最值钱的结婚戒指,而混混们就会去蹲大牢......
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这些事情在世界各处都会发生,所谓的对抗,到底在对抗什么?一群人对抗另外一群人,收获了什么?国家的威望?名声?可那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多么可笑,因为一道铁幕,一堵墙,无数普通人的一生都被改写,被迫与爱人和亲人相分离,而相见却遥遥无期。
很多人都会讲大道理,可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尽管已经人到中年,却不如少时清醒。我越发感觉迷茫和荒谬,心理状态就直转急下,理查德建议我去报考医生执照。
他说,你总得找点事干。
也许他说得对,后来我才明白,我19岁时被关在地下监狱的那段日子尤利安逼我看书,被迫叛逃的那几年他要我去救乔治,无非就是想给我找点事干,人不找点事干很容易陷入浑浑噩噩的状态,而这种状态对于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我来说无比危险。他很早就看清了我,看到了我的怯懦,也知晓我的执着。
于是我开始考医生执照,那一年,1975年,理查德已退休,时常还会辅导我的学业。
我也不再和他吵架,尽管尤利安的消息又断了,但至少我有了考医生执照这件事。
这件事又拴住了我的命。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我结束考试后回到公寓,理查德坐在一片黑暗中,当我开灯时,发现他正在哭泣。他很悲伤,我从未见过他那么悲伤。
他说,莱茵,你的父亲,兰德尔去世了。
我瞬间大脑充血,请原谅我吧,在那一瞬间我竟然忘记缅怀我那去世的父亲,而是在想,万一我和理查德一样,悲惨到至终都不能再见到那个人怎么办?
我嚎啕大哭,嘴里竟喊出了“尤利安千万别死,再多等一等我”这种话,理查德前所未有地发了脾气,快六十岁的人抄起家里的棒球杆狠狠打了我一顿,他说他这是为我父亲打的,也是为我打的,他骂我不争气,说我要是早听他的话也不至于沦落现在这个地步......
打完我后他又抱着我哭,说他对不起我的父亲,对不起我,从那天开始,理查德的身体状况就急转而下,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他的瞬间苍老让我意识到原来他的命也是拴在另一个人身上的,这该有多么危险。
1977年,坐在花园里休养的理查德突然对我说,克格勃对我的追杀结束了,只要我不踏入苏联以及其管辖内的国家,我就是安全的。我问他什么意思,他不看我,目光落在花园中摇曳的矢车菊中,说,你自由了。
我自由了。
没有克格勃再追杀我了,可我依旧不能回去,依旧是苏联板上钉钉的“头号叛逃分子”。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放弃了对我的追杀,可我早已麻木到不再抱有探寻究竟的好奇心。
十六年,我被追杀了整整十六年。
和他也分开了十六年。
恍然如梦。
后来我告别理查德,回到了西柏林。自此我便住在维克多少校的公寓里,开办了自己的诊所,成为了梦想中的“穆勒医生”。
当我第一次拿起手术器具,挽救病人生命时,有那么一刻,仿佛萨沙就站在我身边。
他笑着,注视我,并不说话。
但他给我很多信心,让我相信自己的确有那个能力。
萨沙,萨沙......我的萨沙......你看到了?
那堵墙,那堵横亘在东西柏林,将我和他分开的那堵墙……
闲暇时我时常走在柏林墙下,抚摸那冰冷的墙体,萨沙,你说当时尤利安建造这堵墙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他亲手建立了一堵把我和他分离的墙,他那时就知道我们会分离这么久吗?他是如何咬牙把这堵墙建造起来的啊......
我知道自己是个奇怪的人,但奇怪的不只是我,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柏林墙下痛哭,思念另外一边的人,我并不独特,我只是这个荒诞年头里普普通通的一个。
萨沙,萨沙,你听到我在哭吗?
你不是说,你是一阵风,一道月光,永远在我身边的吗?
大概因为情绪持续低落的原因,1980年,我终于病倒了,诊室里的护士小姐凯瑟琳照顾我时,听到我在迷迷糊糊喊着许多名字。可那些名字她一个都不认得,善良的她只能到处去打听。或许是因为她太过随意去打听一些不得了的大人物,终于吸引了一些目光。于是在那年年末,我的病床前来了一个人。
他把我抱在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莱茵啊,这么多年,你究竟去哪里了?我的莱茵.......
我们竟然都老了啊,莱茵.......
那天米夏在我病床前守了我整整一夜,还偷偷叫来史塔西的高级医生为我治疗,跟随医生悄然前来的还有已是反间处处长的杜恩,金发少年如今也是满面沧桑,在我面前落泪不止,拼命抓住我的手亲吻。
他说这么多年没有一刻不在想念我,想找我却又不敢。可我的杜恩,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伸出手抚摸他柔软的金色头发,就像回到当初那次抓到弗兰克时我们在史塔西医院的那一回,他对我说,他会永远站在我这边。
是的,你做到了。追杀我的从来只有克格勃,史塔西居然全无动作,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根本不配合克格勃的行动。
旧友的相会让我的身体渐渐好转,此后他们俩便常来偷偷看我,甚至有一回,我在停在公寓外的一辆高级轿车内,瞥见了米尔克的身影。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望着我沉默流泪。他的头发全白了,我微笑向他挥手,他再也无法忍住情绪,转过头去抹泪。
于是我就这样在西柏林生活,日常做我的穆勒医生,空下来时就去柏林墙下散步,偶尔与旧友见面,身体和心灵渐渐好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有些事情在慢慢看开,所以说,时间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