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欢腾热闹的梦幻氛围里, 严锐之沉默地看着贺年的背影。
他站起身时背挺得很直,像是忽然就被表演所吸引, 看得很专注,没有回头。
贺年很高,肩膀宽厚,严锐之微微有些出神, 他记得对方身体的温度,手臂的力度, 以及卖乖留下来跟自己睡在一起后, 蠢蠢欲动的拥抱。
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的想法其实没有变化, 严锐之一直觉得不掺真心的身体关系要简单很多。
因此他装作不明白, 享受着对方带来的一切体贴, 告诉自己只要不把关系捅破, 他们也许就能这样继续下去。
所以, 在贺年当着自己面夸赞别人的时候,他甚至有一点庆幸。
如果他真的找到另一个喜欢的对象,如果他真的那么轻易又对另一个人动心, 那说不定他们真的可以心照不宣地结束这样的关系。
对大家都好。
可是现在不复存在了。
刚才贺年说过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真心, 一声声一句句地告诉他, 我就是喜欢你。
等到城堡那一头的烟火和歌舞都停下,两人之间就又陷入刚才可怕的沉默中。
“我……”严锐之声音干涩,可后半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正好工作人员走上来:“烟花表演结束了,你们要继续吗?”
贺年回过头,脸上的笑还维持着,想要摇头:“不用了,我们……”
“继续吧。”严锐之还坐在上面,淡声对工作人员说。
“好的。”
贺年有些吃惊地看着他,手垂在身侧:“严总?”
严锐之脸上很镇静,就像没有听见贺年刚才说的那番话一样。
只是他也没有伸出手。
这个项目依然只有他们两个人,贺年不再多问,听话地坐到他旁边来。
海盗船开动,四周都是拂过面颊的微凉晚风,他们随着机器的摆动,时而划过半空,时而落于地面。
失重感是一种适合逃避的情绪,严锐之想抓住这种感觉,因此才忽然答应下来。
在机器向后摆的间隙,他垂眸看着贺年与自己贴得很近的手。
明明刚才的水上项目还没这个刺激,原本装可怜的非要拉他手的人此刻却不再说害怕了。
严锐之还有话想问,比如少年时的贺年到底有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宝藏。
但如同自己没有伸出手的勇气一样,他最后也没有开口。
等海盗船停摆,贺年就又恢复了告白之前的模样。
他眉眼间像是没有因为自己的迟疑而有任何阴霾,率先从上面走下来,站在门口等他。
“严总,”他又恢复了之前的称呼,“要回去吗?你饿不饿?”
严锐之想答应,不过迟疑了一下,看见贺年的神色有一点点期待,又换了语气:“还好。”
“你是还准备了什么么?”严锐之问。
毕竟贺年刚才说的是自己没忍住,才会因为自己一句话骤然告白。
贺年果然笑了,很开心的模样,炫宝似的问他:“那您要看看么?”
“不过可能有点粗糙,”贺年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朋友说还挺土的,您别取笑我。”
严锐之轻轻摇头。
贺年便领着他:“那我们去餐厅?”
“好。”
严锐之其实不知道贺年是怎么准备的,也可能的确是今天是工作日,时间又太晚,没有太多游客。
餐厅只开了一半的灯,看上去一副快要打烊的样子。
贺年带着他进去,既然都说开了,他便很坦荡地承认:“我当时其实是想亲手做的,但我厨艺还没练好,我怕失败,就干脆还是带您来餐厅了。”
两人本来就一起生活过,严锐之的喜好贺年当然知道,自己小跑着去跟侍应生说话。
有穿着玩偶服的游乐园角色朝他们彬彬有礼地走过来,做着动画里才有的动作,然后朝严锐之鞠了一躬,绒布做的玩偶的手伸出来,上面放了一块糖。
他不知道这样的项目是不是对每位客人都有,严锐之微微怔住,不知是因为被当做小孩哄而惊讶,还是窘迫。
只是要是让玩偶僵太久也不好,他还是伸出手,拿走了玩偶手上的那一颗糖。
葡萄味的,咬开里面还有柔软的流心。
他向玩偶微微一点头,玩偶就兴奋地摇着短短的尾巴朝他招手,然后离开。
而在玩偶离开后,原本就有些昏暗的餐厅灯光又灭了两盏。
严锐之抬眸,贺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餐厅的右边去,那里有一架白色的三脚架钢琴,上面放着寥寥几张琴谱。
贺年隔着半个大厅遥遥跟他对视,然后露出笑容。
很快就有悠扬的琴声传来。
他不知道对方竟然会这个。
贺年演奏的时候很专注,严锐之只能看见他微低着头的侧脸,和在琴键上穿梭的双手。
流畅而沉静的音符从他的手中流淌出来,不是热烈的告白曲,而是安定、温和的。
等一曲结束,贺年便很快起身,朝他这里走过来。
刚才太出神,严锐之这才发现自己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推上来了一个蛋糕。
贺年站在他身侧,说了刚才自己弹的曲子。
Noe No. 9 B Major, Op. 32, No. 1,肖邦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贺年弯着眉眼:“这首曲子都是温和镇静的行板,我觉得它很像你。”
后面那一段的旋律变化也是。
但贺年没弹完,后面半句话也没说。
他坐下来陪严锐之吃饭。
两人都不太有胃口,但严锐之还是把蛋糕吃了一半。
“我小时候学过,现在偶尔练练,还好没太生疏。”快结束的时候,贺年对严锐之说,“在我原本的计划里,应该是要到现在才表白的。”
“不过我还是想再说一次。”
像刚才在海盗船冲动倾诉时一样,贺年很郑重也很认真地说:“严锐之,我好喜欢你。”
“我刚才说的那些仍然有效。”贺年望着他。
“我都想好了,要是在餐厅你没有答应,也没关系。”
“我买了玫瑰,在你车的后备箱。”
“你还想去看看吗?”
最后他们没有再玩其他设备,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回停车场。
没想到几小时后再来这里,心境会迥然不同。
他在生日这一天接受了一场不符合节日风格的告白,有游乐园,有烟火,有钢琴和蛋糕,像无数电视电影里刻画的那样。
贺年走在他前面,一声轻响,他的后备箱打开,里面铺了一小片娇艳鲜红的玫瑰。
即使贺年再怎么沉稳也还是个大学生,他站在后备箱前,即使不再说告白的话,却依然眼珠不错地看着他。
只是这一次没有工作人员替他们解围,没有玩偶过来送糖果。
严锐之看见贺年嘴唇微微颤抖着,他向前走了一步,对他说:“严总,我送你回家吗?”
他说着,像是没忍住一样,打破了自己说着想要等待的承诺,小心地拉了一下严锐之的手。
他的掌心很暖,碰到严锐之微凉的手指。
他到底沉不住气,想要快一些知道答案。
大家都懂这个动作的含义,而严锐之触到那一点温暖,还是缩了一下手,紧张地蜷了一下指尖。
尽管不算拒绝,但含义已经足够了。
可怕的沉默又重新袭来,像一个不请自来的讣告。
贺年眼神一黯,但还是懂事地放开了手。
“我知道了。”
贺年低头看着严锐之重新垂在身侧的手,没有动静。
“没事,我其实也知道不会成功,但就是没忍住……”贺年站在停车场里,声音空荡荡的。
他扬起脸对严锐之笑:“我就是,试一试。”
在某一瞬间严锐之觉得自己很卑劣。
明明对方都已经剖白心意,自己没有给出回应已经不够坦荡,却还要让对方先给自己找到台阶。
此后再也不能刻意地装作一无所知,不能忽略对方一尘不染的满腔热情。
他再一次觉得郝帅说得没错,自己就是害怕,就是封住自己不去面对。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因为这种害怕,而伤到另一个满心赤诚的人。
而且这一天还来得这么快。
“不过,严总。”贺年朝他笑,嘴角很努力地扬起来,眼眸却微微闪烁,“其实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难过,您抱我一下行吗?”
这一次严锐之没有再沉默。
他朝着贺年招了招手,声音温和,脸上还带着一点轻浅的笑。
此刻的他是温柔的,如此平静,却又无比残忍。
他说:“过来。”
严锐之知道的。
全身心地爱一个人,仿佛一场豪赌,贺年足够年轻,尚有输光一切的气魄,他却犹疑,不敢拿出这样的胆量。
他伸手一揽,终于将对方抱在自己怀里。
对方很温暖,胸膛跟自己贴得很近,严锐之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那么真实。
贺年很乖,安静地把枕着他的肩头,手放在他腰上,很轻地回抱。
严锐之声音有点哑,他加大了一点力度,把贺年抱得很紧,小声叫他。
“年年。”
不同于之前每次响亮的回应,这次贺年只是很轻地靠着他点了点头,没有开口。
严锐之也不再说话了。
他深知自己怯懦,此刻却只心酸得有些想哭。
第34章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
好像沉默才是这个夜晚的底色, 来之前贺年有多兴奋、告白时有多热烈,那现在的他就有多安静。
严锐之听见细微的呼吸声响,只是他不敢回头看贺年的表情, 仿佛逃避才是他能给出的解决方式。
可有个声音在心里小声地呐喊着,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不应当是这样的。
严锐之从未对别人动过心,他甚至不知道动心应该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他也不是没设想过有一天他跟贺年会维持不住原本“资助”的关系,可真到了这一天,他如同想象中的那样选择拒绝, 却没想到自己也会这么难过。
“好了好了。”他听见贺年清了清嗓,音色又重新扬了起来, 安抚似的上下摩挲了一下严锐之的背, 缓慢移开身子。
他的语气听上去还算轻松:“再抱下去我可能就又忍不住了。”
“我送您回去吧?”他对严锐之说。
严锐之其实想说不用, 既然自己已经拒绝了他, 贺年也不用再事事这么照顾自己。
只是这段时间的相处像是变成了一种习惯,他的车钥匙还在贺年身上, 抬起头时对方已经轻车熟路地坐上了驾驶座, 正安静地等着他。
再僵持下去也不会有任何进展,严锐之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跟着他上了车。
回程的这一路没有堵车, 只是向来闲不住的贺年也安静了下来, 不再边开车边哼着不知名的曲子, 不再等红绿灯的间隙转过头来,开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停到严锐之公寓楼下的时候, 贺年把钥匙还给严锐之:“严总, 那我跟您上去收拾一点东西?”
严锐之点头。
两人重新回到家, 明黄的灯光笼罩住他们, 给静默又低沉的气氛增添了一抹不合时宜的温情。
他想起贺年那一间老旧破败的家属楼,最近有雨,说不定现在还在每天渗水。
“你……”他看着贺年,想让他别回那边去,他也早已经习惯了家里多一个人的生活。
只是自己现在却没有这样的立场了。
“我也想住下的,严总。”贺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
而贺年向来都很直白,因此并不忸怩地继续说道:“可是,我不能再住你这里了。”
“我的心思你都知道了,总归退不回之前的样子。”贺年很轻地呼出一口气,抿了抿唇抬起头来。
他笑眯眯的:“老实说,我有点后悔,但又不是特别后悔。”
“我刚才开车的时候想,如果我今天没跟您告白,那我们今晚回来以后可能还会上一次床,然后我明天送您去上班,中午一起吃饭,下午就载您到学校,我坐第一排,给您准备课件和多媒体,等你下课了,我们就一起回公司。”
他说得很平静,这些话几乎都不算假设,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是,”贺年的话里很快有了转折,“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
明明刚才被拒绝了还那么难过,贺年语气中的热情却没有被消磨:“只要一天不跟您说明白,我就会一直想着,我要是一直想着,就这种情绪就一直堆在心里面,找不到出处。”
“今天至少是我试着准备了的,”贺年站在他面前,“要是哪一天真的忍不住,说不定一头脑热,不挑时间也不挑地点了,那多不好。”
“我还是想要稍微浪漫一点的。”
贺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未曾退却的爱意,他在这一天第三次叫他的名字:“严锐之。”
“而且今天这么有意义,我实在不想只是当做一个寻常日子来对待。”明明贺年每一句话都得体有理,严锐之却只觉得自己被逼至无路可退,“我知道您只想跟我维持身体关系,我试想过要不要真的跟您一直这样下去,可我现在确定了,我很难做到。”
“你不知道多少个晚上,我都想要亲吻你的嘴唇,但最后都只能落在其他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