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炎下意识地推拒,“你先。”
“我房间能洗,”陆周瑜说,又指着另一扇房门,“洗完早点睡,明天一起去医院。”
语毕,他抬脚走回房间,压下门把手前,夏炎出声叫他:“等一下。”
陆周瑜停下脚步看过来,没有说话。他的房间门上有一枚蓝色的小贴纸,但距离远,看不清图案。
夏炎原本想说我还是回医院吧,但突然就说不出口了——他们今晚都很累,他不想在这件事上做无谓的、让人觉得无理取闹的坚持。
静默中,陆周瑜先笑了笑,平淡地解释:“这里一直有人来打扫,衣服和床都是干净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陆周瑜仍保持着下压门把手的姿势,仿佛下一秒就要推门进去,“那是不会用热水器?要我教你吗?”
“不是,”夏炎耳根发热,马上否认,又扬起手上的衣服晃了晃,说:“是想谢谢你。”
“不客气。”陆周瑜点点头,推门进去了。
于是稀里糊涂、又顺理成章地,夏炎以朋友的身份,在他家留宿了一晚。
作为报答,夏炎把唯一一根油条让给他。
藏在巷子里的早餐摊最正宗。
豆腐脑盛在浅口瓷碗中,宛若白玉,顶层的白糖融化之后,如同一朵薄雾笼在玉上,美得不忍下嘴。
用铁勺轻剜一片,入口即化。
余光里,陆周瑜正低头摆弄那根油条。
他用筷子把油条的两股分开,扎进其中一条,咬在嘴里,夏炎甚至觉得能听到牙齿和外壳碰撞,发出酥脆的声音。
夏炎低头咬了一口包子,露出内里胡萝卜馅,他不爱吃胡萝卜,趁味道还没有散开,囫囵两口吞咽下去。
表情大概不太好看,因为陆周瑜说:“不想吃就别吃了。”
他把另外半边油条推过来,没再说什么,垂眸舀了一勺加咸菜和酱油的咸豆腐脑,送入口中。
虽然他们一个爱喝咸豆腐脑,一个只喝甜豆腐脑,但也平和地坐在同一张矮桌上,分享和煦的朝阳,分食同一根油条。
夏炎收回原本想推拒的话,把包子放在一旁,一口咬下油条。
外酥里韧,连咀嚼声都脆生生的。
吃过早饭,夏炎去医院,陆周瑜原本也要同行,临时接到美术馆的通知,需要过去补拍一批宣传照。
早高峰不好打车,两人好不容易拦到一辆,只能先途径医院,再到美术馆。
并排坐在后座,夏炎转向他说:“医院有情况我给你打电话。”
“嗯。”陆周瑜点头,“结束后我就过来。”
“那待会儿见。”
下车之后,红灯刚好转为绿灯,夏炎和人流一起涌过马路,汇入医院,没有回头看一眼那辆车。
大概因为知道一会儿还能见面。
进病房时,江晚正坐在病床上发怔,浑身裹得像个粽子,眼圈还泛着红。
夏炎呼了口气,换上轻松的表情,坐到床边,“摔傻了?”
江晚缓过那一阵怔愣,似乎没料到他会来一样,呆呆地叫了一声:“炎哥。”
两人的外婆是亲姐妹,不过一直到江晚十七八岁回到塘镇,夏炎才知道有这么个弟弟。他们虽然没有一起长大,但相处起来意外融洽。
夏炎听陆周瑜说过事件始末,此刻颇为心疼地叮嘱:“以后遇到危险,不能再这样擅自行动了,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江晚点头答应,额前的刘海随着动作摆落,遮住一大半眼睛。他的手被纱布包着,行动不便,鼓起脸向上吹气,试图吹开头发。
夏炎看得好笑,帮他把刘海拨到两边。
陆周瑜只大略提到江晚是在后山遭遇袭击,但葬礼举行的地点在山前。
原本想要问他去后山的缘由,但此刻夏炎又不想让他再回忆,于是东拉西扯,讲起展览上的趣事。
“给你留了两张票,等出院去看。”夏炎说,“江沨呢?刚刚路过他病房没看到人。”
“去做其他检查了。”江晚扣了一下手心的纱布,抬起头问:“对了,你没告诉外婆吧?”
“还没有。”夏炎拍拍他的肩膀,“你快点儿好起来我就不告诉她。”
江晚眨了眨眼,点头道:“好。”
吃过药,夏炎帮他把电视打开,播放一部慢节奏的动画电影。
看到一半,江晚突然说:“差点儿忘了,学校同事今天帮忙把Kitty带过来,你能去接它一下吗?”
Kitty是江晚养的一只阿拉斯加,公狗。在春城时夏炎偶尔帮忙照看。
“可以啊,”夏炎答应下来,又说:“你最近没法儿养,先放我家吧。”
“太麻烦你了。”
“跟我还客气,”夏炎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正好再给它拍拍照片,好多人想看呢。”
大学时期,夏炎注册过一个小众艺术平台的账号,一直沿用至今。他不常发动态,偶尔记录一些展览资讯,当成个人记事本使用。
直到前不久,他闲得无聊,以Kitty为主角,拍摄了一组小狗拟人照——那时Kitty还没有现在这么胖,勉强算是一条英俊的狗。
发布之后竟意外获得一小波流量。
夏炎拿出手机,给江晚展示。许久未登录,后台有二三十条留言,都在夸Kitty英俊又可爱。
电影播放完,江晚的同事到了。
医院不允许宠物入内,夏炎到医院旁的小公园,和牵着Kitty的郑尧碰面。
郑尧开车从春城来,探望江晚,顺便利用假期在海城游玩几天。
“Kitty好像有点儿晕车,”郑尧把牵引绳递给他,怜爱地拍拍狗脑袋:“打起精神啊小伙子。”
似乎是感觉到郑尧要离开,Kitty有气无力地把爪子搭在他脚上,伸出舌头,在他卡其色的裤子上留下一道迤逦的水渍。
“啧,”夏炎拉开它,“上次不是教过你,说再见要握手,不能动嘴吗?”
郑尧笑着说“没事儿”,又俯下身对狗说:“下次见,帅哥。我得去看看你爸爸怎么样了。”
Kitty这次抬起爪子,跟他握了握手。
一人一狗郑重地道别。
郑尧离开后,夏炎摸着狗头,谆谆教诲:“怎么几天不见,你又胖了。”
Kitty讨好般蹭他的腿,丰茂的毛发抖得像浪。
“蹭也没用,”夏炎无情宣布:“走两圈儿再回家。”
他拉着狗,刚绕着公园走了半圈,狗屁股往地上一沉,任凭夏炎连拉带拽,都纹丝不动。
公园里许多小朋友,见到这么大的狗,又好奇又害怕,纷纷躲在一丛矮冬青后打量。
有个穿病号服的光头小男孩,胆子最大,钻出冬青,小心翼翼地靠近。
“可以摸摸它,”夏炎对他说,“它不咬善良的小朋友。”
小男孩歪了歪头,向前挪动脚步,还未走近,Kitty先把头凑了过去,抵在小男孩肚子上,大耳朵扑闪扑闪。
“就会卖乖。”夏炎小声骂它。
小男孩先是吓了一跳,一动不敢动,等确定Kitty真的不会咬人之后,大着胆子摸了摸它的头。
“好可爱呀。”
Kitty像一块毛茸茸的磁铁,吸引来周遭稚嫩的铁块们,围着它又摸又抱。
骄阳高悬,蒸腾起灼烈而清纯草木香气。
夏炎把绳子挂在手腕,想了想,摸出手机给陆周瑜发消息,告知他江沨和江晚都醒了,自己临时有事,先回家一趟。
刚发送,便响起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夏炎条件反射地去按接通键,看清备注名称时,猛地一顿,又面无表情地直接挂断。
铃声随即又响起来。
他再次挂断,两秒之后再度响起。
“哥哥,”光头小男孩看向他,“你手机响了。”
“谢谢。”夏炎对他笑了笑,放长绳子,向后退到树荫下,才接通电话。
“有事儿?”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没想到会被接通,停顿了一下,才笑答:“夏老师,没想到你还愿意接我的电话。”
“那我挂了。”夏炎说。
“别呀,你猜我现在在哪儿?”
“不想知道。”
“好吧,那算了。”
夏炎拿开手机,准备挂掉电话。
“夏老师,我好伤心啊,”电话里的声音有一丝委屈,控诉道:“你怎么能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
“沈齐,”夏炎眉头深蹙,冷声打断他:“你有病就去看看。”
“好啊,我去看看……你的新欢是不是姓陆,”沈齐轻快地说:“我好像看到他了。”
夏炎握着手机,尽管站在树荫下,仍觉得阳光焦灼。
沈齐又说:“虽然你不想知道,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在蜃楼美术馆。”
第22章 卖艺
夏炎身后是一棵粗壮的梧桐,秋天一到,叶子变黄,稠密的梧桐果也随之成熟、开裂。
一阵风起,伞状的梧桐絮洋洋洒洒飘落。
围着Kitty打转的小朋友纷纷呼喊:“下雪啦!下雪啦!”
海城一年四季温差不大,冬天极少有雪,印象中上次下雪是在大学时期,春节前后,悄无声息飘落了一场绵密的雪,一早醒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那场雪还登上过海城晚报,说是三十年一遇。
夏炎的家乡在比海城更温暖的南方,他只在图片和影视剧里见过雪,因此那场小雪他一直记忆犹新。
眼前几个小朋友弓下腰,收集地上厚厚的梧桐絮,捧在手里,往天上一扬,土黄色的絮漫天飘扬。
夏炎感觉到有不少飞絮落到头发上,他没去管,靠着树出神。
“我在蜃楼美术馆——”
电话里,沈齐的话拖出长长的尾音,明晃晃地昭示着言外之意。
夏炎漫不经心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去。”
“你又不肯见我,只能来碰碰运气啦。”
“那你运气不好,我不在。”
“没关系,我可以一边看展一边等你,就从那位陆老师的开始看起好了。”
“好啊,认真看,”夏炎一字一句对他说:“反正你做不出来……”
话音未落,电话已经被挂断。
不难听出切断声里隐含的气急败坏。
沈齐年纪小,又年少成名,因此张扬跋扈。一次展览前夕,他莫名其妙发脾气,把另一个艺术家的展品全部破坏。
当时夏炎欣赏他的才华,也因此包容他的性格,私下和那位艺术家协商许久,才得以妥善解决。
夏炎握着手机,一时又有些后悔,担心把话说得太绝,惹怒沈齐,使他再度做出破坏。但美术馆新落成不久,安保系统森严,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他安慰自己。
刚挂掉电话,手机又连续震动起来,摄影师发来几张照片,并附言:“完美。”
照片拍的是相机屏幕,画中画使得内容不甚清晰。夏炎放大图片,画面里是陆周瑜和他的作品合照,他站在中央,被硕大的花朵簇拥。
正午的阳光轰然落地,加上专业的打光设备,画面清新亮丽,如同一帧春日影片。
这位摄影师曾是某著名导演的御用摄像,浸染影视圈多年,十分擅长捕捉画面。
他一连发来多张照片,补充道:“我有预感,这几张图一定能出圈。”
近些年,艺术展览逐渐褪掉曲高和寡的外衣,披露出娇嫩的内里,被更为广泛地了解与欣赏。
尤其在年轻群体中,周末看展打卡,已经成为流行趋势。
但与此同时,随着新媒体传播方式的推波助澜,艺术展览圈也兴起一股粉丝文化风潮。
夏炎见过凭借写真一炮而红的艺术家,每场展览都像举办粉丝见面会,阵仗丝毫不逊大型演唱会。也见过籍籍无名的艺术家,因为热度不足,连重量级的展览门槛都迈不进。
诚然,从事艺术行业需要天赋与专业度,但在策展时,流量热度已经成为不可或缺的考量因素。
一副好容貌等同于流量,这一点毋庸置疑。
夏炎无法评判这样好或不好。
但显然,陆周瑜有足够的天赋与能力,也有天生的容貌加持。
又翻看过几张照片,夏炎回复摄影师:“麦姐的杂志预留了版面,你挑几张发给她看下吧。”
摄影师久久未回,可能在进行新一轮的拍摄。
临近正午,夏炎看一眼时间,压下心里隐隐的不安,准备先带狗回家。此时,摄影师的电话打了过来。
接通后夏炎问:“结束了?”
“还有两组,”摄影师叹了口气,“拍得多,不知道怎么选了。”
夏炎牵着狗,踩在细碎的阳光上,闻言笑答:“你发的那几张就挺好的。”稍作思索,他加上一句专业的夸赞:“拍得很有故事感。”
“是挺好,”摄影师也笑,颇为无奈地说:“陆老师不让放,他说杂志上只放作品照片。”
“为什么?”夏炎脱口而出。
“为什么啊,”摄影师一顿,慢悠悠地回:“他说了,卖艺不卖身。”
夏炎盯着光束里的一片浮尘,突然想到七年前,和陆周瑜再次重逢时,他正巧在一个国家级的文化I征集大赛中获得金奖,成为大赛历年来最年轻的获奖者。
当时海城的一家艺术杂志,特地到画室进行采访。
夏炎记得那天天气不好,厚重苍白的云堆叠在头顶,像是即将要掉落一场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