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陆妈妈又问:“你知道小沈去哪儿了吗?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
陆平:“……”他看着镜子中沈雨泽的眼睛,示意他去回答。
沈雨泽只能开口:“陆阿姨,我也在里面呢。”
两人草草洗了手,陆平又俯下身顺带洗了脸,遮掩有些通红的眼睛。他们走出卫生间时,陆妈妈表情充满困惑,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儿子和沈雨泽要把卫生间的门从里面反锁上,就像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沈雨泽上次明明没有吃过海鲜却过敏了。
不过这些疑问来得快去得也快,好不容易两家人凑在一起,吃年夜饭才是正经事嘛!
……
丰盛的菜肴摆了满桌。
作为客人,邓虹被请到了主座,她的左手边就是沈雨泽。沈雨泽另一边的座位还没有人坐,陆爸爸说:“平平,你挨着小沈坐,照顾好你同学。”
陆平低声道:“他不需要我照顾。”
陆爸爸没听清,问他说了什么。
恰在此时,安安高举小手,一蹦一跳地说:“爸爸,爸爸,我要挨着沈哥哥坐!”
陆妈妈弹了她小脑瓜一下:“小天珠囡,你刚刚还说要挨着你哥,现在又要挨着你沈哥哥,你到底要哪个哥哥?”
“我两个都要!”安安想都没想,一只手抓住沈雨泽,另一只手抓住陆平,霸道地说,“我坐中间,哥哥坐我旁边!”
陆妈妈本来不想同意,怕小宁太缠人,但出乎意料的,陆平直接把安安抱到了沈雨泽身边的那张椅子上,开口说:“就这样坐吧,安安坐中间挺好的。”
他抬起头时,视线刚好与坐在他正对面的邓虹撞上。邓虹冲他微微一笑,她虽然没说一句话,但陆平有种强烈的预感:她已经知道了一切。
陆平错开视线,在安安的另一边坐下了。
对于这样的座位安排,沈雨泽当然明白陆平是故意的。自己说走就走,没给陆平一点缓冲,陆平怎么可能不生气?他的目光频频落在陆平身上,都没有得到回应。他想和陆平谈谈,但现在几位家长都在,他不能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太明显,只能强压下心中的焦急。
于是,这顿年夜饭就在一种古怪的气氛中展开了。
一桌六人,三人各怀心思,三人专心干饭。
年夜饭总是少不了酒的,之前安安给隔壁送羊肉时,邻居回赠了一瓶自家酿的红酒。这种红酒并不是用葡萄酿的,而是用当地特产的圆糯米发酵后,拌入红曲制成。米酒呈现出一种很温柔的浅红色,闻起来带着糯米的甜香,入口更是甘甜。
这种红米酒度数很低,和醪糟差不多,就算是小孩子也可以尝上一点点。
安安得了浅浅一个杯底,用舌头舔着喝;沈雨泽和陆平虽然还是学生,但陆爸爸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澄清的浅红色酒液淌进杯中,色泽诱人。
众人一起举杯,互相说了几句吉祥话,大概是“新年快乐”“祝三个孩子明年成绩进步”一类的。
陆平心思全然不在饭桌上,明明有那么多道美味摆在面前,可他根本提不起兴趣品尝,倒是手旁的酒杯很快就喝空了。
他又倒了一杯酒,陆妈妈看到了,念叨了两句:“你这孩子,之前没见你馋酒,怎么今天喝得这么快?”
陆爸爸向着儿子说话:“过节嘛,度数又不高,就当饮料喝了。”
沈雨泽隔着餐桌,投来关切的视线,陆平装作没看到,低头问旁边的安安:“你想吃什么?哥哥帮你挑。”
安安没注意到身旁两位哥哥之间的眼神官司,非常开心地指着桌子那头的盘子说:“我要吃虾!”
“嗯。”陆平站起身挑了几只虾,怕妹妹剥不好,他干脆直接替妹妹剥了。
就在他埋头剥虾之际,大人们又开始寒暄起来。
陆妈妈看向邓虹,问她:“椒江的气候和你们北方不一样吧?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邓虹矜持地点点头:“这里比帝都潮湿很多,刚来的那几天,我都过敏了。”
“那现在好了没有?”陆妈妈热情地说,“我们巷子里有一家中医,可以抓药让他帮你去湿。”
“不用麻烦了。”邓虹挑眉,“反正也要回去了。”
“回去?”陆妈妈误会了她的意思,“啊也对,期末之后就是春节了,总要回去一家团圆。”
“学校那边就不去了。”邓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身旁的沈雨泽,“我们明天一早的飞机。”
这话实在太出乎意料,餐桌上瞬间安静下来。
陆平正剥虾的手一抖,虾肉掉在了桌上。一直盯着哥哥动作的安安不满地撒娇:“哥,虾子掉了!”
“嗯,”陆平强忍住抬头去看沈雨泽的冲动,心不在焉地把虾肉推到一旁,又拿了只虾子帮妹妹剥。
餐桌上的对话还在继续,不管陆平听不听,都会灌入他的耳朵。
“哎呀,怎么走的这么急啊?”
“家里出了点小状况。”
陆妈妈听邓虹说是家事原因,就没好意思继续问下去。她换了个话题:“那处理完事情之后,小沈还回椒江吗?还是再转回帝都继续读书?”
邓虹正要回答,沈雨泽率先开口:“会回来。我处理完家里的事情就会回来的。”
回答时,沈雨泽的目光遥遥落在了陆平身上,可是陆平没有抬头,一直低着头给妹妹剥虾。剥出来的虾肉一颗颗晶莹剔透,陆平把它们全部放到了妹妹的碗中。
安安一边吃着亲哥哥剥的虾,一边看向她右手边的沈哥哥:“沈哥哥,那你什么时候能处理完家里的事情呀?”
“……不确定。”沈雨泽没有贸然给出一个答案,“现在情况有些复杂,需要安安等哥哥一阵子。”
可安安才不吃这套呢,追问道:“什么叫一阵子?一阵子是多久呀?”她是真不明白,“是一天,一个星期,还是一个月?”
沈雨泽无法回答。
安安不开心了:“沈哥哥,你连一个具体时间都不说,你一定是骗我的!”
她连虾肉都顾不上吃了,气鼓鼓地说:“妈妈经常说,等到不忙的时候就带我去游乐园,可是她永远没有不忙的时候;小龙经常说,等到下次他爸爸回来就带我去他家玩,可是他爸爸永远没有回来的时候;你们都是这样,总是让我等啊等啊,却又不告诉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是啊,这种没有确切时间的等待,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陆平看着安安,他从来没有一刻如现在这样羡慕她。
她年纪太小了,所以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内心的伤心与不满,可以大声说“你究竟什么时候回来,你不要骗我!”
这些都是陆平想说,又无法说出口的。
安安童言无忌的话,让桌上的气氛陷入尴尬。陆妈妈打圆场:“你这小囡,你沈哥哥要回帝都肯定是有正事要做的,你总黏着人家,羞不羞呀?”
安安才不管什么羞不羞呢,她半转过身子,用后脑勺对着沈雨泽,一副“本公主生气了”的模样。
陆平揉了揉她的头顶,又给她剥了几颗虾子,就当是感谢她替自己问出的那几句话。
餐桌上一下变得很安静,本来年夜饭应该是很热闹的,可现在你眼望我眼,都不知道要如何破冰,才能让原本欢欣快乐的氛围重新回来。
这顿饭就在沉默中过去了,桌上的菜有十几盘菜,他们六个人根本吃不完,一样尝一点就够了。邓虹吃得非常少,她以前是模特,早就习惯了常年控制饮食,她的纤腰窄窄一条,一顿饭的食量居然和七岁的安安差不多。
吃过饭,邓虹手捧酒杯,环顾陆家四口人,忽然开口:“其实,我本来前几天就想带雨泽走的,但想到他这段时间受了你们一家这么多的照顾,总要一起吃顿饭。”
“谈不上照顾不照顾的。”陆妈妈受宠若惊,“小沈是个好孩子,每次来我家玩,都会大包小包带不少礼物,搞得我们怪不好意思的。平平能交到小沈这么好的朋友,我们做父母的也开心。”
“是啊,他们确实是很好的‘朋友’。”邓虹慵懒一笑,酒杯里的酒液沾了沾唇,说,“雨泽说,他想亲口和陆平同学道别,不知道说了没有?”
沈雨泽张了张口,他正要回答,忽然桌旁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陆平拖开自己的椅子,起身站了起来。
他拿起手边盛满红米酒的酒杯,转向沈雨泽的方向,视线几乎是钉在他的身上:“沈雨泽,作为你的好朋友,我很开心这段时间能够认识你,也很开心能和你留下这么多的回忆。祝你回到帝都后,一切顺利。”
“……”
这是陆平在父母亲人面前,唯一能够和沈雨泽说的话了。
作为朋友,他只能为他的远行送上祝福,他不能表现得痛苦、留恋、难过、寂寞,因为这些感情并不属于“朋友”。
在众目睽睽之下,沈雨泽也站起了身,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两只酒杯轻轻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平平,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你。是你的出现,让这座城市对我有了特殊的意义。”沈雨泽低声道,“我会回来的,我会回到这座城市,回到你身边的。”
……
陆平站在院子外,看着那辆熟悉的车子消失在巷口尽头,直到夜色吞没了它。
今天是合家团聚的日子,可沈雨泽却选在这一天离开了。陆平理智上知道,沈雨泽没有做错,毕竟他的父亲出事了,沈雨泽总不可能一直呆在椒江,势必要回去。
只是这一去要去多久?他还能不能顺利回来?他的那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会不会绊住他的脚步?……这些问题萦绕在陆平的脑海中,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和沈雨泽的关系刚刚迈出一大步,就被迫分隔千里,油然而生的不确定性让他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观情绪当中。
不能这么低落——陆平告诉自己:你们有手机可以联系,有partner可以沟通,沈雨泽只是回帝都了,又不是回火星了,有什么舍不得的?
……可是,他就是很舍不得啊。
童话书里说,勇敢的王子会披荆斩棘登上高塔,营救困在高塔上的公主。但没人告诉他,公主总有一天会回到自己的王国。
他们的分别,不是一天,不是一星期,不是一个月,而是虚无缥缈的“一阵子”。如果有了一个固定的时间,那么他还可以有所企盼,就像上课时企盼下课,年尾时企盼春节……但如果没有一个固定的倒数计时,他的这份企盼就变得无从依凭了。
哎。
这可怎么办呢,明明他们刚刚分别,可现在他就开始想念沈雨泽了。
陆平转身回到家里,爸妈送走客人后正在忙着收拾厨房。见陆平一副无精打采地模样,陆爸爸想说什么,陆妈妈连忙拉了他一下,冲他摇摇头,低声道:“他和小沈关系好,朋友走了,他舍不得也是正常的。”
陆平想,妈妈说错了一点,他和沈雨泽不止是朋友。
他回到卧室,恨不得第一时间栽倒在床上,好好发泄一下心中的难过,可当他打开卧室门时,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书架上。
那里,有着他和沈雨泽所有的回忆。马场的合影、英语比赛的奖杯,还有那只两个人一起拼好的乐高机关盒子。
“走就走吧,还特地把它还给我……”陆平闷闷不乐地走到那个机关盒子面前,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当初两个人一起拼它时的点点滴滴。
机关盒子精巧且复杂,这是陆平给沈雨泽精心挑选的生日礼物,没想到转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他伸出手,轻轻按下机关盒子的顶端,盒子顶部是一块活动板,板块翻转,跳出了藏在里面的场景:王子穿越沼泽,走过丛林,终于走到了城堡前。
这些场景都是陆平亲手拼的,当初拼它时有多快乐,现在看到它就有多难过。
他取下那个孤零零的王子人偶,两根手指捏着人偶的身体,让人偶一步一步走上了城堡的台阶。
小人偶笑得很开心,一路上他挥舞着手里的宝剑,披荆斩棘,终于可以见到他的公主。
最终,王子人偶走进了城堡的大门,那里也有一个机关——当人偶的双脚踩中机关时,只听“咔哒”一声脆响,从机关盒子底部,弹出了一个隐秘的抽屉。
这是这只机关盒子最大的卖点——公主人偶沉睡在水晶棺之中,只有王子人偶站在指定位置时,水晶棺才会出现。
可惜,陆平那天走的太急了,没赶上拼搭这个隐藏机关。
他拉开小抽屉,想要取出沉睡在其中的公主人偶,可是当他看清抽屉里的东西时,他的手猛地顿住了。
在那个隐藏的机关里,并没有公主人偶的身影,只有另一个穿着礼服、挥舞着宝剑的王子人偶。
在那只人偶身边,也没有水晶棺,而是有一块颜色已经斑驳的橡皮。
陆平手指轻颤,从盒子里取出了那块橡皮擦。
他认识它。
在他和沈雨泽刚认识不久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冷战。那时陆平不明白为什么沈雨泽会对他忽冷忽热,他满腹委屈,于是他特意在橡皮上起草了一份《同桌守则》,作为“和谈”的凭证。
橡皮正面写着《同桌守则》四个大字,背面用拙劣的笔法画着两只豆豆眼的火柴人,一高一矮,一个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另一个眉头皱着。几个月过去,橡皮擦上蓝色的圆珠笔字迹已经晕开了,但依旧可以模糊地看清上面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