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预兆着今夜不会太平,伴随着鼓点愈发高昂,一道冷光闪过,异变横生。
领头舞女持剑袭来,直攻成景帝。
成景帝右手持酒,左掌搭于扶手,侧头垂眸饮酒,甚至没抬眼望向那名刺客,身旁便拥上数名护卫。
利刃斩下,鲜血溅于玉白石阶,刺客当场毙命。
一击不成,又有数名刺客拔刀而上。
宴云何一脚踹飞了一名刺客,余光里有人持刀劈来。
下一秒,那人腰腹便被金刀刺穿,锦衣卫指挥使将刀拔出,鲜血染红了他的襟口,一滴血落在他的脸颊,如勾人心魄的红痣。
虞钦手握金刀,那熟悉的,再次重新落在宴云何身上的目光,又薄又冷。
宴云何没戴任何面具,他就这样以自己的面容现于人前。
他知道一切都将回到原点。
这场动乱结束得很快,成景帝被紧急护送回宫。
士兵将着满地尸体拖了下去,死了还不是结束,大理寺的人就是开肠破肚,也要找出线索。
宫人前来清理被血腥染红的砖面,除了清扫的声音,无人敢发出更多的动静。
空气中充满死寂,宴云何立在殿前久久,才吐出胸腔那股浊气。
慈宁宫。
张姑姑悄然上前,凑于太后耳边,轻声道:“虞大人已经昏过去了,还要继续吗?”
姜太后轻轻侧过头,珠翠没有丝毫摇晃:“死了吗?”
张姑姑摇头,姜太后不疾不徐道:“既然没死,就继续吧。”
第三十七章
宴云何得成景帝传召,已是亥时。
深夜中的皇宫,好似潜在黑暗中的巨兽,让人不敢发出任何过大的声响。
提着灯的小太监,亦是蹑手蹑脚的,约莫是刚才经历了一场刺杀,令大家都提心吊胆的,生怕犯错。
成景帝不算一个温和的帝王,他的性情多变,令朝臣们都有些应付不过来,何况是宫人。
虽不至于随意仗杀宫人,但宫中的规矩比先帝在位那会严苛不少。
宴云何曾经猜过,如今成景帝的性格形成,很大程度都是因为太子佑仪。
据传太子谋逆的证据,便是身边宫人提供的。墙倒众人推,谋逆案后,曾经太子府与此案相关之人,一个接一个的不知所踪。
传言中是这些背主之人无人敢用,已在遣散后,自行归乡,但宴云何有次在皇城司看到记录了这些人的卷宗。
是成景帝命人收集起来的,这些人究竟在哪,宴云何已有猜测。
成景帝在养心殿召见宴云何,宴云何到时,成景帝已换上一身舒适常服,低头饮茶。
全然看不出刚才他才经历了一场刺杀,犹如才从御花园逛了一圈归来,那般怡然自得。
见自己人时,成景帝通常不重规矩。只有在他不满意时,才会格外讲究规矩。
宴云何跪下行礼,还未起身,成景帝慢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只一句话,宴云何立即再次将额头叩于地面:“陛下赎罪!”
“孙子兵法有言,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何罪之有?”成景帝放下茶盏,语调闲适,好像在跟宴云何话家常。
然而这已说明,在方府里的所有对话,成景帝都知道了。
包括宴云何的不满,他的反驳,所站立场。
汗浸湿了面前的地毯,宴云何不敢起身,还是成景帝伸手扶了他的肩膀:“起身吧,朕也没说什么,怎么就吓成这样了?”
宴云何在成景帝短短时间内,数次情绪变化,已经察觉到他为祁少连说话,并没有让成景帝不满。
反而他真不顾情份,对祁少连落井下石,才会真的令成景帝不高兴。
宴云何抬起头:“陛下,祁将军绝无异心,他深受陛下提拔之恩,未有一日敢忘。”
成景帝拍了拍他的肩:“行了,起来回话。”
宴云何这才起身,成景帝让人上前给宴云何奉茶:“你应该还没用膳吧。”
不多时,奉茶宫女除了茶水,还端上了点心,列满了一桌。
得成景帝恩准后,宴云何才低头用了几块点心。
宫中御厨的点心,确实美味,桃花酥像云一般在嘴里化开。只是要在成景帝面前吃东西,多少有点食不下咽。
成景帝放松道:“你不必担心太多,很多事朕自有安排,你久未归家,今夜就回去好好歇息吧。”
宴云何这才吃了个定心丸,成景帝今夜的态度已经传出了很清晰的信号,那就是吴王之事就算牵连到了祁少连,成景帝也不会因此降罪。
边境之事,或许成景帝未必不清楚。
当初的三诏回京,大概也是一场试探。至于试探的结果好坏,方知州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成景帝的确心有芥蒂,但这点芥蒂,比不上大局为重。
大晋建国初期人才辈出,但随着局势稳定,名将渐少。
与之相反鞑靼内部并不团结,内斗非常严重,大战小战不断。
十年前三大部落忽然诡异地达到了一种平衡,同时进攻大晋边界。
游牧民族的战斗力不可小觑,随着一次次的进攻,他们已然发现大晋的外强中干,才有了成景三年,被侵占五城的惨痛历史。
乱世出英雄,名将起于战火纷飞之时。
得一个祁少连不容易,不是万不得已,成景帝不会做出蠢事。
宴云何松了口气,从成景帝那处出来,他发现带路的正是上次的小太监。
那次下雨,小太监引他出宫,撞见了雨天里的虞钦,还在廊下打了一架。
好似冥冥中早有注定,宫道上也缓慢地走来了一道身影。
那人无宫人相送,手里也无提灯,步伐缓慢,一步一顿。
离得近了,才发现虞钦披着一身纯黑的裘衣,黑色的皮草拢着金色面具,一看就是刚从太后那里出来。
小太监冲虞钦的方向行了一礼,宴云何本不打算看那个人,却发现虞钦好似也不想同他有任何接触。
竟又往一旁挪了几步,就像担心离宴云何太近,恨不得靠在宫墙上,擦边而过。
宴云何知道他恢复原本模样后,虞钦定不会是原来的态度。
但现在这避之不及模样,未免过于伤人。
不知道的还要以为,那日摔下悬崖的,是他推的虞钦,并非虞钦推他。
宴云何停了步伐,故技重施,接过小太监手里的提灯,让对方先回去,他这里无需用人。
说完后,他提着灯气势汹汹地来到虞钦面前。
“虞大人,好久不见了。”宴云何扬声道:“是不是没想到,我们还有见面的一日?”
虞钦停了步子,没有说话,那面具挡住了他所有的神情,宴云何察觉不出对方的情绪。
不过近到身前,一股浓厚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宴云何皱了皱眉:“虞大人这是刚从诏狱出来吗,怎么弄得一身脏臭。”
虞钦伸手扶住了宫墙,低声道:“让开。”
宴云何心里的火燃得更盛,他压低了声音:“虞大人,你这是怎么了,见到我才开始觉得心虚,怕我去陛下面前告你一状?”
虞钦没有理会他,而是绕开他,想要离开。
宴云何一把伸手抓住了虞钦的胳膊,虞钦对他和对游知何的不同,叫他愈发不平,更加气恼。
恨虞钦无情,恼其无意。
当初为何要愚蠢地手下留情,面对一个想杀你的人,该杀回去才是。
宴云何好想再说些刺耳的话,忽地面色一变。
手中的粘腻,是隔着衣袍渗出来的,是什么?宴云何脑子一片空白,他猛地望着虞钦,还未说话,眼前的人随着他的力道,倒了下来。
提灯摔在了地上,烛火艰难地挣扎了数下,最后熄灭。
一片黑暗中,宴云何抱着虞钦软下去的身体,坐倒在了地上。
浓厚的血腥味溢满了他的鼻腔,如同回京以后,无数次的噩梦。
前一日在军营里一起吃过饭的,说过话的,都在次日的战场里丢了命。
宴云何为他们敛尸时,甚至找不出一具完整的身体,糊满鲜血的年轻面庞,也认不出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宴云何用力拿下了虞钦的面具,颤抖着手凑到了虞钦的鼻下,直到那微弱的呼吸,轻轻拂在了他的关节,这才神魂归位。
他勉强地扯了扯唇角:“虞寒初,你这是闹得哪出,该不会是苦肉计吧。”
“我不告你状了,你快醒来。”
寂静的黑暗中,无人答他。
……
宋文这些时日,哭肿了眼睛,因为云洲传来了宴云何下落不明的消息。
后来见他哭得太厉害,夫人偷偷将他找了过去,说了宴云何平安以后,宋文的一双眼睛才好了些许,没有哭瞎。
他正在宴云何房中,给少爷整理床铺,就听到于他相熟的仆人小石闯了进来:“宋、宋文!少爷回来了!”
宋文转过身来:“回来就回来了,慌里慌张地干什么!”
小石白着张脸:“他背了个血人回来!”
宋文一时没听清,还以为宴云何为了讨老夫人的喜欢,背了个雪人。
直到见了宴云何,又看到躺在床上,中衣都殷红了的指挥使大人,宋文才吃惊地张大了嘴。
宴云何手里攥着一个黑色的裘衣,裘衣上的血还未干透,仍在往地上滴血。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宋文一眼,那眼神骇了宋文一跳。
“去将库房里的那支千年人参取出,还有去年娘亲从西域重金购入的药丹也拿过来。”宴云何说:“找个脚程快的,把周大夫背过来,不要耽搁!”
宋文也不敢反驳,那药是老夫人买来以备宴云何不时之需的。
他慌慌张张地跑出了房间,将宴云何吩咐的事情都交代了下去。
自己又匆匆去了库房,取出人参和丹药。
想到了房中的场景,宋文的一颗心仍在砰砰乱跳,一个人真能流这么多血吗?
流了这么多,还能活下去吗?
到底是受了怎么样的刑罚,才会造成这么惨烈的状况。
还有少爷……
他第一次见到少爷这个模样,看起来外表仍然冷静,但眼神已经有些疯狂,理智摇摇欲坠。
这令他不敢作出任何反对宴云何决定的行为。
回到房中,宋文把东西递给宴云何。
宴云何将丹药塞进虞钦的嘴里,但是虞钦却死死咬住牙关,哪怕在昏迷中,也不松懈丝毫。
宴云何啧的一声,宋文在后面看着,刚想说要不要帮忙,就见他家少爷将药塞进自己嘴里,粗暴地用双手打开虞钦的嘴唇,低下了头。
宋文将惊呼压进了嘴里,他慌张地后退了几步,将门关上还不够,还要用背挡住。
这是任何人都不能看到的画面,也是绝对不能泄露出去的事情。
他的少爷可能疯了,为什么是虞钦?
谁都可以,都不该是虞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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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春秋·齐·孙武《孙子兵法·九变篇》:“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司马光·宋·《资治通鉴》:“五十七年(癸卯,前258)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源于百度百科。
第三十八章
周大夫被人背过来时,险些连药箱都落在半路。
他出身药王谷,师承神医李相。
早些年因江湖事被追杀,是永安侯替他解决了那事,之后便一直有所来往。
侯府一家的身体,基本都是周大夫调理。
宴云何在边疆待了多年,一身的暗伤,回来后周大夫为他把了次脉,就露出了十分严肃的表情,那模样险些将宴夫人吓哭。
现在周大夫把这虞钦的手腕,所露出的神色,比当初还要严肃。
把完脉后,周大夫又叫人帮忙,把虞钦的衣裳解开,他要立刻给人止血。
屋里就宴云何跟宋文二人,虞钦的身份敏感,他连把人从宫里弄出来,都是偷偷摸摸。
还是那个小太监帮的忙,虞钦倒在他怀里没多久,小太监去而复返,帮着宴云何于夜色中,从西华门离开。
宴云何那时正是慌忙,没来得及多想,此刻稍微冷静下来,便觉得这事处处透着诡异。
但虞钦实在伤得太重,他没办法继续揣摩整件事背后的阴谋诡计。
他将虞钦从床上抱起,小心解开对方衣服。
宋文帮忙把衣服从虞钦身上脱下,然而只是布料的牵扯,都让虞钦身体颤抖着,想要挣扎。
碎肉黏着布料,一同被扯了下来。
浓厚的血味在房中散开,宋文都不忍看那伤口。
宴云何闭上眼,怀里的身躯还在挣扎着,虞钦没有说话,没有痛呼,那点身体的挣扎,像是无言地喊疼。
周大夫用纱布清理了一部分的伤口,忽然发觉不对,仔细闻了闻血的味道,倒抽一口凉意:“这是得罪了什么人,手段这么毒辣。我说这血怎么一直止不住,原是鞭刑后还用了又一春。”
宋文不安道:“什么是又一春?”
周大夫说:“一种活血的烈性药物,只是这药洒在伤口上,不但对伤势毫无益处,除了大量出血,还会引起剧烈的疼痛。”
“曾经有病人因为用了这药,疼得在病床上以头撞墙,把自己撞昏了过去。”周大夫叹声道:“后来这药就被禁了,谁想到竟被人拿去成了折磨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