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公公候在外头,等她许久。进门时隐娘被门槛绊了一跤,险些摔倒。严公公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隐娘抓住对方手腕,还未道谢,便瞧见上面缠着绷带。
“严公公,这是怎么了?”隐娘惊讶道。
严公公拢起袖子,四平八稳道:“无事,只是处理宵小时受了点轻伤,隐姑娘这边请。”
隐娘拢了拢鬓发:“这京都还有人能伤得了严公公?”
严公公仍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模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隐姑娘高看咱家了。”
隐娘没再深究,步入大殿,成景帝正在看奏折,手里把玩着一排象牙所制的筹码。
她还未行礼,成景帝便招手令她上前。
隐娘看着成景帝手里的东西,象牙制的筹码上,刻着京城最大赌坊的字号,成景帝这是私自出宫了?
成景帝注意到她的视线,将筹码往她手里一塞:“知道你喜欢象牙制的玩意,拿去吧。”
隐娘握着筹码道:“陛下,这是哪来的?”
成景帝嗤笑道:“元阁老的孙子献给朕的,还教了朕不少现在京城时兴的赌局玩法。”
隐娘闻言皱眉,她听说这个元阁老的孙子也进了金吾卫,竟这么快就搭上成景帝,还教对方这样的东西,真是不知所谓。
成景帝目露精光:“不过赌这种东西,还真有意思。”
他从隐娘手中捻去一枚筹码,在她面前摇了摇:“赌桌上只有一条规则,押下筹码,再论输赢。”
隐娘劝诫道:“陛下,你若想寻些乐子,不如……”
成景帝摇头道:“朕只赌这一局。”
他将筹码抛掷桌上:“入场的本钱要得再多,朕也赌得起。”
……
宋文小心地给宴云何裂开的嘴角上药,还是弄疼了大人。
他忙收了手,埋怨道:“虞大人下手真重!大人你对他一片真心,他却…… ”
“你等等!”宴云何躲开了宋文的手:“你怎么知道是虞钦揍的?”
“刚才我端茶水上来的时候,你和方大人正好聊到虞大人,我不小心听见了。”宋文理直气壮道:“大人下次如果要跟别人密谋,记得把门关好。”
宴云何没好气道:“没事,下次真有了不得的内容被你听见,直接杀人灭口好了。”
宋文一个激灵,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苦着脸道:“大人你不能这样无情啊,我可是跟了你几十年!”
“打住!”宴云何不让他嘴贫:“你去叮嘱我院里那几个下人,今晚的事情别让娘知道了。”
其实他更想去天牢里调查一番,只是现下的嫌疑太重,别说是去天牢,连永安侯府的大门都不该出。
只能寄希望于方知州,能不能从天牢里看出点什么。
然而次日方知州带来的消息,却让事情陷入了迷雾重重。
方知州说,他去了天牢以后,现场的痕迹几乎都被清洗干净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通常像这样的大案,痕迹应该都需要保存下来,继续查探。
但现在什么线索都没了,他也只能从墙上留下的痕迹分析些许。
“天牢里应该发生过一场很激烈的打斗,墙上留下不少刀痕,还有一个深入墙面的掌印。我看那深度,没有几十年的内力,不可能留下这样的痕迹。凶徒应该擅用掌法,的确不像是虞钦。”
宴云何单手扶额:“就算不是他,他也是知道一些内情的。”
昨夜虞钦来找他,别看话少,信息量却大。
甚至精准到五天内能结案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虞钦知道的远比他要多。
方知州安慰道:“算了,既然他说了五天结案,那就再等等看吧。”
说完后,方知州还眼神微妙道:“所以虞钦过来,就专门跟你说这两句话?”
“没有。”宴云何道。
方知州追问道:“还有别的?”
宴云何:“我是说,他说了四句话,不过有用的就这两句。”
方知州:“……”
宴云何放下手,挑眉反问道:“怎么,你不信?”
方知州竟然还点头:“皇城司成立了五年,就监视了他五年,在我的印象中,他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宴云何很好奇,从方知州的角度看,虞钦会是怎么样的人。
方知州用扇子敲了敲下颌,才寻了个形容词:“冲动。”
宴云何赞同地点头:“的确挺冲动的。”
方知州:“明知道这时过来找你,决计寻不到好处。”
说罢他转眼望向宴云何,竟发现这人在笑。
方知州又开始头疼了:“你能不能正常些?”
宴云何勉强收了点笑意,但并不成功:“虞美人好不容易下凡一遭,我还不能乐一乐?”
方知州实在受不住他:“万一是你自作多情呢?”
宴云何无所谓道:“我自作多情也不是一两回了,爷乐意,仙女就是该被捧着。”
方知州用扇子试图给他肿胀的脸颊再抽一回:“仙女要是听到这话,只会后悔没再给你一下。”
宴云何一下躲远了。
等方知州走后,那同友人闲话的放松便悄然褪去,隐蔽的焦躁又涌上了心头。
对局势的无法掌握,迷雾重重的现状,以及虞钦,都成了无尽的烦心事。
宴云何往榻上一靠,拿出那紫玉葫芦,幽幽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何时睡着,曾经的往事再次寻到了梦中。
那一年,他因高烧昏迷了五日,险些没了命。
在他好不容易醒来,却还是挣扎着要下地,前往天牢时,宴夫人才哭着说:“虞公已逝,此案已定,淮阳你别再闹了,你闹了也没用啊,我们谁也帮不了他们。”
宴云何张了张唇,唇面干裂渗血,他却感觉不到痛:“那……虞钦呢?”
宴夫人眼含热泪,冲他缓缓摇了摇头。
下一瞬画面急转,宴云何清楚这是个梦了,他不敢再梦下去,又舍不得离开。
那是八年前,他与虞钦的最后一面。
空荡的虞府,桌倒椅歪。
他沉默地在虞钦身后站着,看着对方拖着形销骨立的身躯,将这些板凳张张扶起。
直到虞钦看见那些倒下的牌位,才有了片刻的情绪波动。
那些牌位有虞家祖上,有王氏,有父,有母,他将牌位捡起,用袖子擦去上面脏污。
这里即将会放上一个新的牌位,确实浑身污名,尚未洗清的虞长恩。
世人皆知的满门忠烈,可谁又愿意背负这四个字,亲人的尸骨累累,却换得如今这样的下场。
宴云何站在堂外,看着堂内的虞钦,屋外的光线仿佛无法探入那高而深的祖先堂。
不知哪来的寒风将唯一的窗给吹上了。
堂内骤然变得昏暗,虞钦身处其中,仿佛下一秒被这袭来的漆黑所吞没。
他心头一跳,迈步而入,仓惶地抓住了虞钦的袖袍。
虞钦身体晃了晃,他缓缓回过头,看着宴云何。
梦里的虞钦,似乎透过曾经的他,看到了现在的宴云何。
虞钦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可他却没有任何的表情。
那无声寂静的泪,一滴滴砸了下来。
宴云何睁开了眼,他心跳得极快,窒息般的疼痛仍然充斥着胸腔。
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
八年前的最后一面,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一句话都没有。
第五十九章
距离吴王被害的第四日,宴云何在家中听到一个消息。
昨夜祁少连因他之事,公然顶撞陛下,成景帝勃然大怒,要夺去祁少连的总兵之职,收回帅印。
在最紧要关头,太后出面,两边说和。
场面勉强控制下来后,祁少连当日归府后,竟私自离京,返回边境。
满京城都在疯传此消息,皆说经过这回,这总兵之职怕是要换个人来当。
又有人说小皇帝到底是年少气盛,沉不住气,竟然因为这点小事就与祁少连离了心。
还有人说,这一帝一将,哪里是因为吴王之事心存芥蒂,前有三诏不归京,现在不过是借题发挥。
京城谁人不知宴云何是祁少连带出来的小将军,成景帝之前为了稳住祁少连,才给予宴云何这般多的恩待。
但听闻成景帝对宴云何也没多好,动辄便是罚跪鞭笞,经常见他浑身是伤地从宫里出来。
有一夜好像连御医都召去了,明面上是深得圣眷,实则不知私下泄愤多少回了。
宴云何为何在没有丝毫证据下,还被大理寺的人上门问话,不过是成景帝杀鸡敬猴,做给祁少连看罢了。
流言越传越真,等传到宴云何这里,真话夹杂着假话,竟是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这样的流言。
这传的好像他是祁少连留在京城的“质子”一般,真是荒唐!
不过他现在无法外出,许多消息都需要宋文去探听归来。
他让宋文去客栈找赵成安,却得来对方已经离京的消息。
宋文从客栈出来,立即去祁府打听,得来祁少连确实已经离京这一消息。
至于是不是传闻中的无旨离京,宴云何根本不清楚内情。
宴云何还未慌,宋文就已经乱了:“大人,难道真像外面说的那样,陛下跟祁将军翻脸了吗?”
“不可能。”宴云何想也不想道:“师父不会就这么走了,他肯定会留下什么话给我,你去祁府他们有没有给你什么物件,或者书信?”
宋文用力摇头:“没有,我连祁夫人的面都没见着,在我报了大人的名字后,管家只出来跟我说祁将军已经离京了,其他什么也没给我。”
宴云何面色肃然地端坐在椅子上:“别急,陛下和师父都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他们这么做肯定另有缘由。”
宋文:“大人,如果陛下跟祁将军真翻了脸,你可怎么办啊?”
难不成正要当被敬猴的那只鸡吗?他都快急死了,大人还这么淡定。
宴云何挥了挥手,让他出去,他自己要一个人冷静地思考一下。
宋文想着宴云何今日也没吃下多少东西,便退了下去,去后厨吩咐弄些吃食来。
等他端着餐食回来时,推开门,发现房内空无一人时,顿时神情大变。
宋文苦着脸,本能地堵上了房门,熟练地换上了宴云何的衣服躺到了床上。
他咬着被角,都快怕到哭出来了:“大人啊,你快回来吧,都说了不让你出门,你跑哪去了啊!”
……
虞钦从宫中回来,回到府中,却不见老仆像往日那般上前,府中也安静非常,神情不见有多少变化,手却缓缓放在刀鞘上。
他慢步在府中梭巡一圈,最后来到卧房处。
府中不见有打斗的痕迹,以吴伯的功夫,不可能轻易受制于人。
虞钦几乎猜到了,经常这般出现在他府中,又有这样武功的人究竟是谁了。
他用刀鞘推开了门,吴伯被点了穴,放在椅子上,宴云何正端着个茶杯,把水递到老仆唇边:“喝吧,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倔,跟你家大人一个样。”
“宴云何。”虞钦沉声道:“你在做什么?”
宴云何收回茶杯:“怎么一副我是恶人的样子,我没对他做什么!”
他抬手给吴伯解了穴:“行了,你家大人回来了,有话我自会问他。”
吴伯站起声,动了动胳膊,刚抬起手,虞钦就出声道:“吴伯!”
宴云何转过身,笑眯眯道:“还想搞偷袭呢,我可不想弄伤你,不然你家大人要生我气了。”
吴伯第一次看到虞钦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低下头:“小少爷,茶凉了,我去给你们重新烧过。”
说吧,吴伯将茶壶拿了下去,宴云何瞧着这老仆前后态度的变化,啧啧称奇。
等吴伯下去后,虞钦反手关上门:“你应该待在府里。”
宴云何回道:“我只是有嫌疑,并未入狱,为何不能出来?”
虞钦解开身上的披风,放下金刀:“所以你过来就是为了耍嘴皮子?”
宴云何单刀直入:“我需要知道是谁来找过你,让你杀吴王。”
虞钦头也不回道:“我以为你现在更想知道些别的,比如祁将军。”
“师父没事。”宴云何说道。
虞钦转过头来,望着宴云何,似乎在分辨他是真的笃定,还是嘴硬:“怎么说?”
宴云何平静道:“如果事情真发展到像外界所传那般,祁府应该已经被禁军包围了。”
虞钦皱眉,但没有反驳宴云何。
宴云何继续道:“虽然不是你杀的吴王,但你却清楚案子何时会结。所以我猜,这个案子了结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们推出一个替罪羊,但这可能性不大,短时间内要找出符合条件的人太少,除非虞大人你亲自来当这只羊。”
“所以我猜是第二种。”宴云何抱起双手:“便是短时间内草草了结此案,能做到这种事的只有一个人。”
他盯着虞钦,一字一句道:“那就是陛下。”
虞钦面对他的目光,不为所动:“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宴云何笑道:“你可以不承认,但你总不能阻止我随便猜猜吧。”
“武功高强的人确实屈指可数,但擅用掌法的人,我思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人。那位曾搅得江湖腥风血雨的严蓝玉,消失多年后,摇身一变,成了天子近侍的严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