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什么都没有,严公公望着狱中二人道:“虞大人,此行前去长路漫漫,陛下体谅虞大人伤情,所以给了一年。一年期到,届时不管虞大人身在何处,必须回京。”
这与一开始说好的并不相同,宴云何惊疑不定地望着严公公:“陛下这是何意?”
严公公安抚道:“陛下的意思是,为虞家翻案不需要一年这么久。但是虞大人情况不同,所以一年后虞大人还需要再回来一趟,到那时,虞大人才能得到真正的释放。”
宴云何听懂了,却仍有些不敢置信。
成景帝这是……要为虞钦洗掉身上的污名,告知天下,虞钦真正效忠的人是谁吗?
一年这样长,长到足够成景帝吞噬姜家,将朝堂的话语权争夺到自己手中。
强到成景帝哪怕告诉天下,当初他就是故意扳倒姜家,也不会有任何人敢发出任何质疑。
这对成景帝来说,明明是更加麻烦的事情,分明有更轻松的路,为何……
严公公轻声道:“二位大人,时候不早,还请尽快出发吧。”
等扶着虞钦上了马车,宴云何才轻声问一旁的严公公:“陛下为何改了主意。”
严公公叹气道:“隐姑娘手里这么多秘密,陛下也是畏惧的。”
“荒谬!”宴云何喝道:“陛下到底是因为什么?”
“虞公不止是先太子的老师,亦是陛下的第一位先生。”严公公低声道。
宴云何错愕道:“什么?”
严公公笑了笑:“陛下幼时藏拙,哪怕天资聪颖也不敢叫外人察觉。第一个人是虞公,亦是因为虞公,先太子才会察觉宫中还有一个需要庇佑的陛下。”
严公公一直都是先太子佑仪的人,到成景帝身边时,小皇帝才七岁。
“其实……陛下从未想要虞钦的命。”严公公垂眸道。
言尽于此,严公公不再多说。
车轮滚滚,长路终于行到尽头。
周大夫已经在城门外等候,被宴云何吩咐护送虞钦的宋文坐在马车上静等。
隐娘早已背着包袱,立在马车边翘首以盼。
离别时来得突然,哪怕心中做好了万千准备,却仍是有些伤怀。
“慈幼院的孩子们,我会帮你照看。虞府的吴伯年纪大了,不能太辛苦,我会送点小厮过去,不会让你们虞府无人搭理。”
宴云何低声交代着,虞钦离京后的大小事。
“你手上那些店铺,还是交给我吧。”宴云何笑道:“因为你实在没什么经商的头脑。”
虞钦同样笑了,应了声好。
“去了药王谷,记得离那些新入门的弟子远些,那些年纪小,容易把持不住,你少在他们面前露脸。”宴云何叮嘱道。
虞钦无奈道:“你在说什么呢?”
宴云何认真道:“这些江湖儿女,嬉笑怒骂都很直接,要是有喜欢的人,那更是了不得,怕是要追到天涯海角。我不在你身边,你要是招惹上了些麻烦人该如何是好。”
“虽然说你在药王谷我很放心,但是我对你的脸不放心。”宴云何理直气壮道,摸着虞钦的脸,就好像真的看见了虞钦被人骗走的未来。
越说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他盯着虞钦的脸,苦闷道:“就不能易容吗,别以真面目见人。”
坐在马车中,宴云何捉着虞钦的手,絮絮叨叨。
本不该是说这些,但这种时候,好像只有说这些,心中才不会那么难受。
对于他这么荒唐的请求,虞钦也只是笑着说好。
宴云何看着他好一会:“好什么好,不要因为喜欢我,就答应我这些无理的要求。”
虞钦揉着他的指尖:“我不觉得无理啊。”
宴云何乐了:“你现在是心悦我到为我做什么都可以了?”
“嗯。”虞钦垂下眼,没有顾左右而言他,反而直白地承认了。
宴云何被他弄得心中悸动,又愈发不舍了。
他凑过去亲了亲虞钦脸颊,又咬了口对方的耳朵:“那就养好身子,多长些肉,日后嫁入我们宴家来,也不会连婚服都撑不起来。”
虞钦被他叼住的那边耳垂已经磨红了,但是仍忍着酥痒,听着宴云何的胡言乱语。
不管宴云何说什么,他都会说好。
宴云何挑眉道:“真要嫁入我宴家,作吾妇?”
虞钦:“都好。”
哪怕宴云何现在叫他留在京城,他怕是也会说声好,甚至更希望留下,而不是离开。
千言万语说不尽,离别之日终有时。
宋文敲了敲马车的门,告诉他时辰到了,宴云何缱绻地望着虞钦,没有继续耽搁,他下了马车。
不比二人在马车中独处时的依依不舍,下车后宴云何却表现得十分克制,只隔着车窗轻轻握了握虞钦的手。
直至车前行后,才放开了对方。
感受中空荡的掌心,宴云何握紧了手。
此行不是为了分开,而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第九十六章
冬狩事发后,属于吴王封地的东平一直处于诡异的平静中。
从皇城司回信来看,这位世子一直待在府中,只有几位幕僚出入府中。
在城门送别虞钦后,宴云何就去了诏狱,与天牢中的环境不同,诏狱里陈列着各色刑具,上面血迹斑斑,空气中的气息令人作呕。
宴云何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见到自己曾经的老师周重华。
他立在栏栅前,看着蜷缩在角落的周重华,几乎要认不出这位往日的恩师。
周重华动了动身体,感觉到来人的目光,他缓慢抬起头来,似乎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认不得人了。
从周重华身上已经得不到更多口供,这人入狱的第一日便试图咬舌自尽,虽未能成功,却也不能再多说一个字。
周重华在外煽动吴王,走私军火,敛财养兵。在内利笼络文官清流,侵蚀金吾卫。
他做得足够多,要是成景帝真是一个傀儡皇帝,说不准他真会成功,在刺杀成景帝后,扶吴王世子上位。
只是周重华既是扯着为先太子佑仪复仇的大旗,难道就没有想过,哪怕换由吴王世子当皇帝,姜家仍是那个姜家,稳坐慈宁宫的仍是姜太后。
当年害死太子的真凶,仍然占据着权利的高位。
宴云何认为,周重华未必没有想过。
或许最开始这人的初心确实是为了先太子复仇,然而这些年下来,最开始的雄心壮志被现实一再击败。
姜家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只有让吴王世子当上皇帝,才有可能完成真正的复仇。
吴王世子究竟是不是先太子佑仪的血脉?
要是假的,那这场复仇从头到尾都是笑话,不过是周重华出于一己私利,费尽心思筹谋多年,顶着巨大的风险,捧一个狸猫上位。
从诏狱出来,再到乾清宫,宴云何满腹疑云,也许从成景帝那处,他可以知道答案。
成景帝今日难得闲适,没有面见大臣。
宴云何刚入内行礼,再抬起头来,就被成景帝的模样惊了一跳。
只见成景帝唇角带着血痂,伤口很清晰,仿佛是跌倒磕破,恰好伤到了嘴唇。
成景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奏折,那正经的神情,实在让人联想不到风月之事。
所以宴云何也没在上面留意太久,就收回了目光。
成景帝召他前来,为了吴王世子一事。
令他感到惊讶的是,成景帝的授意是令他将吴王世子带回京城。
为何不直接将人就地处决便是,还要带回京城,引起更多的变故。
但是成景帝的心思,宴云何向来琢磨不透。
就好似他不明白为什么成景帝会放过虞钦,甚至会答应会为其洗清冤屈。
这对成景帝来说,有弊无利。
但成景帝应该也有自己的考量,他的目光总比他们都要长远。
从乾清宫出来,严公公随在他身旁,宴云何轻声道:“陛下怎么受伤了?”
严公公眼也不抬道:“冬季寒冷,陛下吃多了羊肉暖锅,生了口疮。”
说到底这是成景帝的私事,他不好关心过多。
严公公倒是有话要说:“宴大人,此次东平之行,陛下可有吩咐将吴王世子带回京城?”
宴云何心想,作为天子近侍,严公公应该是最先知道成景帝想法的人,又怎会向他打听。
不过他还是道:“是的,陛下确实这么吩咐。”
严公公听后,面上没有露出丝毫异样,就好似他刚刚只是随口一问,宴云何亦是随口一答罢了。
“对了严公公,昨日你让我别在陛下面前提方大人,我还不知他究竟是因为何事惹恼了陛下?”宴云何问道。
严公公:“方大人想要辞去皇城司提举官一职。”
宴云何竟然没有丝毫意外,游良死后,方知州显然已经没有精力继续掌管这个庞大的情报机构。
严公公:“陛下拒绝了方大人的请求,只让方大人戴罪立功。方大人也确实很争气,今晨向陛下提供了关于周重华所有走私军火的暗道、账本、私兵数目,甚至还有关于这位小世子的一些私事。”
宴云何:“这和陛下改变主意,要求带世子入京有关吗?”
严公公:“陛下的心思,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又怎能轻易猜到呢?”
意思是他已经透露得足够多了,叫宴云何点到为止。
宴云何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现在有更要紧的地方得赶过去。
从宫里出来,宴云何快马加鞭地赶到了方府,方知州竟然不在,转道去了点心铺,才寻到方知州。
这人正有条不紊地处理积累多日的公事,甚至无暇理会宴云何。
若不是方知州仍是一身守寡般的白色,宴云何都要以为他已经走出来了。
宴云何直接发问:“你是从哪打听到那么多的消息?”
方知州头也不抬道:“什么消息?”
宴云何:“你今早报给陛下的那一些。”
方知州:“东平也有皇城司的人,想要打听清楚也不难。”
宴云何:“先前你连吴王身边那个面容全毁的幕僚是周山河都查不出来,周重华在诏狱这么久了都没交代出来的消息,你又怎么可能打听得到?”
方知州放下手中狼毫:“我有我的方法,你不必过多质疑,就好像我也不会问你究竟是怎么打赢那些仗的,你只需选择信我,或者不信就够了。”
宴云何双手撑着桌面:“我信你,但是我也想知道你的这些消息,究竟是从何而来。”
可惜宴云何在审讯一事上,所学不佳,面对知他甚深的方知州,他更无法好好发挥。
最终也只能一无所获地从点心铺出来,只是他再次回了方府。
这一回他没有管门房的阻拦,硬是进了方府之中。不过倒没有四处乱闯,而是看着满脸紧张的方府下人们,把怀里佩戴许久的平安符,挂在了后院的树枝上。
“明年冬日,还来这里吃暖锅。”宴云何笑道,仿佛自言自语,又像对谁诉说。
大晋九年,宴云何率兵出发,抵达东平城后,遭遇到吴王私军激烈反抗。
甚至以全城百姓性命威胁,要求宴云何退兵投降。
宴云何无奈,只能暂退数十里,扎营在东平城外。
小六是这次跟随他的副将,赵成安离开京城前,把小六留给了他,也是听说他这次要来收复东平。
宴云何在帐营里沉思着,小六掀帐而入,愤怒道:“这也太气人了,哪里有他们这样的,竟然以百姓的性命相逼,哪里像士兵,简直就是一帮强盗匪寇!”
宴云何眉梢微动:“招募私兵本就不易,大多都是亡命之徒,又不像军营中那样规矩森严,出事是必然的。何况自古以来,两国相战,城破后当兵的在百姓眼中,跟强盗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小六脸都涨红了:“这我当然知道,但这些私兵平日里都生活在东平城中,难道百姓中就没有这些人的亲眷吗,怎能这么残忍!”
宴云何沉着道:“我觉得不对劲。”
小六回过神来:“什么?”
宴云何:“吴王世子经周重华多年教导,他父亲还是……总之这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小六:“现在是不是他做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就一直等着吗?”
“确实不能继续等下去。”宴云何暗下眸子道:“先谈判吧,还得指定吴王世子来与我谈判。看看这背后,是不是真有人搞鬼。”
两军对决前进行谈判,旧例虽然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只是通常将领都会派亲信前去谈判,倒是少见宴云何这种亲身上阵,以身涉险的。
这个要求的提出,不过是一场试探。
而东平城这边,竟传来吴王世子同意见面谈判的消息。
这让宴云何更加坚信,吴王府内部绝对出了问题,离开了周重华与周山河的世子,已经控制不住底下的人。
谈判的当天,宴云何率一小支队伍,行至两军交界处,看着独自前来的马车,以及其身后稀少的亲兵。
宴云何眉心微皱,直觉不对。
他令人上前,向马车中的世子问好。只见车帘微动,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
宴云何看到脸的那刻,心跳都漏了几拍,原因无他。
这吴王世子长得跟年少的虞钦,实在相似。
一眼望去,甚至有种时光逆流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