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的窗户没有关死,为了散散屋里的血腥味,窗户只是轻轻地掩了下来,微凉的夜风顺着缝隙钻进来,从柳玉脸上吹拂而过。
柳玉在黑暗中睁圆了眼睛。
现在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三更天了吧。
也不知道那个男人走了多远。
不过要是步行的话,估计走不了多远,因为男人不仅伤势未愈,身上还背了三个包袱。往糟糕的方向想,男人伤得那么重,能否走到二十里外的桐溪县都是个未知数。
柳玉咬了咬牙。
而后,他像是做了某个决定一般,从床上翻坐起来。
他以最快的速度点上油灯,匆忙套上衣服和鞋袜后,便提着一盏灯笼慌手慌脚地往外跑了。
……
宋殊禹只让周正父子俩把他送到玉潭村的村口,向父子俩告完别后,他背着三个包袱慢吞吞地走上了去往桐溪县的路。
这条路平时多有牛车和驴车经过,很是宽敞。
宋殊禹走在路的右侧,左边是空荡荡的路,右边是丛生的杂草,再往右就是茂密的树林。
他手里的灯笼在浓稠的夜色中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脚下的小片地方。
宋殊禹走了一段路便走不动了,他停下脚步,本想缓一会儿再走,结果伤口处传来的痛感越来越明显,连带着身体都有些摇晃。
他支撑了这么久,快到极限了。
夜风还在呼呼地吹,吹得他身前的灯笼左右摇摆。
就在他准备临时找个位置歇脚的时候,忽然又有一阵强风吹过,灯笼猛地一晃。
下一瞬,里面的火光灭了。
宋殊禹站在原地,肩上背着三个包袱,手上还保持着提灯笼的姿势,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风吹动草丛,又像是有动物窜过。
黑暗总能隐藏一切危险。
没了唯一的光亮,宋殊禹不敢轻举妄动,等到树林里的声响消失,他才不动声色地往前迈了几步。
他没有接着赶路,而是就着清冷的月光找了块路边的石头坐下。
刚坐下,腹部涌出一阵热意。
撕裂的伤口又在渗血了。
幸好宋殊禹早已习惯这种疼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把三个包袱和灯笼一起放到脚边,双手搁在膝盖上,随后安安静静地坐在凹凸不平的石头上。
石头咯得他很不舒服,但和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野外的夜晚比他在柳玉家里时热闹多了。
鸟声、虫鸣声以及风吹草丛和树叶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响个不停,吵得他耳朵生疼,时不时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这下宋殊禹可以确定,那些声音是动物从树林里跑过发出的声音。
不知道是什么动物。
如果是狼之类的动物的话。
宋殊禹衡量了一下,他不认为此时的自己还有力气单挑一匹狼。
那么今天就是他的死期了。
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过,他索性闭眼养神。
这些天里,他回忆起了不少东西,可惜都是零碎的片段,除了自己叫宋子臻外,找不出其他有用的信息,甚至连自己是何身份、家住何方都不清楚。
不过就算清楚了,他也不会急着回去。
那些零碎的片段无一不在告诉他,他是个不受待见的人,做过许多令人发指的事,讨厌他乃至想杀他的人不在少数。
也许他还没踏进自己家门就死在了那些人的手上。
所以,他非但不能回去,还要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记忆恢复再做打算。
这件事说起来轻松、做起来谈何容易?
首先就要撑过这段二十里的路。
宋殊禹搁在膝盖上的五指缓缓收拢,若天色大亮,便能清楚看见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伤口的痛感还在持续,宛若一把钝刀,一下接一下地在他的血肉上来回摩擦。
可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宋殊禹咬紧牙关,试图起身。
就在这时,身后再次传来异响。
宋殊禹眼色一沉,很快听清那是有人靠近的脚步声,很轻,很小心翼翼,只有鞋底碾过地上的碎石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
并且声响离他越来越近。
宋殊禹坐回石头上,背对来人,安静等待来人靠近。
他以为那个人会径直走到他的身后,没想到脚步声在离他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冷不丁地停下了。
随后,一道和脚步声一样轻的说话声响起:“你怎么坐在这里?你还好吗?”
宋殊禹的背影猛地一震。
良久,他转过身去。
只见柳玉裹着一件灰白的衣服,半张脸都埋进了衣领里,只有一双提着灯笼的手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露了出来。
四目相对,宋殊禹站起身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柳玉怎么会三更半夜出现在这荒郊野岭里?
宋殊禹往前走了几步,走到柳玉面前,他比柳玉高出很多,当两个人面对面时,柳玉需要仰头才能直视他的目光。
柳玉很紧张,眼睛飞快地眨了眨,无措都写在脸上了。
“我走累了坐在这里休息。”宋殊禹看着柳玉那张被火光映得白净好看的脸,低声反问,“你呢?你怎么来了?”
柳玉的手指在灯笼杆子上抠了抠,夜风吹起他耳边的发丝,他下意识往衣领里缩了缩脖子。
许是有衣领作遮掩,他的胆子终于大了一些。
“我……”柳玉结结巴巴地说,“我来跟你说一件事。”
大晚上的追过来就是为了说一件事。
这句话怎么听都怪异得很。
然而宋殊禹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你说。”
于是柳玉的眼神又开始飘忽起来,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宋殊禹的眼睛,也磨磨蹭蹭地不敢说话。
宋殊禹没有催促他,一直在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最后,柳玉深吸口气,鼓足勇气:“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在我家住到把伤养好再走。”
宋殊禹没想到柳玉会说这些话,一下子沉默了。
“虽然我家很穷,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肚子。”柳玉打开了话匣子,也没那么胆怯了,便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不过你放心,我家再穷也不会穷到吃不上饭的地步,我能干活,能挣钱,我们省吃俭用一些,用我挣的那些钱吃穿应该绰绰有余。”
宋殊禹依旧沉默,看不清情绪的深沉目光仿佛要看进柳玉的骨子深处。
柳玉跟鹌鹑似的缩着脖子,提着灯笼的双手不自觉地抖了抖。
可他嘴上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要是我挣的那些钱不够我们吃穿,我还能多干一些活,多洗几件衣服,多进山采些药草,总之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有我在,你只管好好养伤就是了。”柳玉为了让宋殊禹放心,故作信誓旦旦地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其他事儿都由我来担着。”
可惜动作不太熟练,看着有些滑稽。
显然柳玉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讪讪收回了手。
其实柳玉还准备了很多话。
他觉得自己都对宋殊禹提出邀请了,自然得把所有好话都说上一遍,好让宋殊禹把一颗心放进肚子里。
可好话说多了就变成大话了,他也不是擅长画饼的人,画着画着,人就慢慢缩回了自己的乌龟壳里,只睁着一双大眼睛等待宋殊禹的答复。
半晌,宋殊禹笑了笑:“好,我跟你回去。”
第16章 同床共枕难受
柳玉考虑到宋殊禹身上还带着伤,便主动背上了三个包袱,而剩下的灯笼,则由宋殊禹自己拿着。
两人在宽敞的路上并排而行。
柳玉实在不知该如何与宋殊禹相处,还好一路上宋殊禹没有说话的意思,始终一声不吭,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状,柳玉也好专心带路。
他们就这样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穿过村子回到村西的茅草屋里。
柳玉把三个包袱放在堂屋的桌上,又收好了两个灯笼。
出去一趟,他身上沾了不少尘土,需要重新烧水擦洗一下,在外面逗留更久的宋殊禹则更需要擦洗。
柳玉搬来凳子让宋殊禹坐下,他叫宋殊禹等等,水很快就烧开了。
宋殊禹的脸色不太好看,他仰头靠在身后的墙壁上,眼睫微闭,轻轻点了点头。
柳玉有些担心,蹲在宋殊禹面前仔细观察了一会儿。
宋殊禹没有任何动静。
可柳玉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越来越虚弱,不知怎的,他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梦,心脏不受控制地猛跳一下。
他将食指放到宋殊禹的人中位置。
并下意识秉住呼吸。
就在他感受到了一丝气息的同时,面前的宋殊禹忽然睁开眼睛,幽潭一般的双眸笔直地看向他。
柳玉身体一僵。
宋殊禹的目光微微下移,在他的食指上定格片刻,又回到了他的脸上,缓缓开口:“你在干什么?”
“……”柳玉尴尬极了,脸上的红一下子蔓延到了耳根,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就看看。”
“看什么?”
“没什么。”柳玉说着,唰地一下收回了手,起身就往屋外跑了。
以往柳玉都在堂屋里擦洗身体,现在堂屋里坐着一个宋殊禹,虽然他们都是男人,但他还是不太适应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脱光衣服。
于是他提着装了热水的桶去屋后的茅屋里擦洗。
等他回到堂屋,发现宋殊禹靠在墙壁上睡着了。
若是没有今晚这出,柳玉就由着宋殊禹这么睡过去了,可他们在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身上都是尘土,包在宋殊禹胸膛上的白布也浸出了很大一片血渍。
由着宋殊禹穿这身衣服睡觉的话,极有可能让他的伤势加重。
柳玉端来干净的热水,将崭新的帕子泡在里面。
忙完这些,他轻轻推了推宋殊禹的肩膀。
推了好一会儿,宋殊禹艰难地睁开眼睛。
“你身上都脏了,我打了盆热水来帮你擦洗。”柳玉担心宋殊禹介意,便把话说得格外小心翼翼。
宋殊禹还有些恍惚,许久才反应过来柳玉话里的意思。
他本能地想要摇头。
可还没摇头,蓦然想起什么似的,逼着自己点了点头:“有劳。”
不知是他本就这样还是失忆后被环境所影响,他相当排斥他人的碰触,因此不管是面对柳玉还是面对其他人,他都有意无意地保持着一定距离。
然而眼下的情况容不得他拒绝。
方才光是从外面走回来就耗光了他剩余的全部力气,而且他胸膛上的伤口貌似撕裂得更厉害了,疼痛犹如密密麻麻的长针扎在他身上,让他每一刻都极其难熬。
得到宋殊禹的允许,柳玉伸手替宋殊禹脱掉了外面的青衫。
随后拿来剪子剪掉外层的几圈白布。
他剪了一堆沾着血的碎布下来,终于剪得宋殊禹身上只剩三四层白布。
那三四层白布已然被血水浸成了刺目的红色。
柳玉没有替人上药的经验,不敢再剪最后几层,他只得用打湿热水的帕子把宋殊禹的上半身擦拭干净,接着找来干净的白布重新裹上宋殊禹的胸膛。
他柜子里没有一件宋殊禹能穿的衣服,便从周正准备的包袱里拿了一套衣服出来。
整个过程,宋殊禹都很安静。
柳玉帮他穿上衣服,抬头对上他垂落下来的目光,问道:“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宋殊禹摇头。
柳玉追问:“一点都没有吗?”
宋殊禹想了想,说道:“我姓甄。”
“名字呢?”
“不记得了。”
柳玉心思单纯,听宋殊禹这么回答,自然不会多想宋殊禹是否隐瞒什么。
见宋殊禹沉默下来,柳玉以为自己的话戳到宋殊禹的伤心处了,便笨拙地安慰起对方来:“没关系的,甄大哥,想不起来可以慢慢想,你能想起自己的姓氏已经很厉害了。”
宋殊禹看着柳玉乌黑的眸子,那双眸子里有火光跳动,也把自己狼狈的模样映得一清二楚。
这一刻,他有些好奇——
柳玉一直这么相信别人吗?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虽然他不知道柳玉家里的具体情况,但是从这个简陋的茅草屋以及今晚鸡飞狗跳的闹剧可以看出来,柳玉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并没多好。
甚至可以用糟糕来形容。
可那样的成长环境居然培养出了柳玉这种性格。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柳玉并不知道宋殊禹在想自己的事,他一边收拾地上的碎布一边继续安慰宋殊禹:“里长说了,京城里的小皇帝刚刚登基,扶持小皇帝的那位大人吩咐了好多事情下来,别说桐溪县的县长,连我们村的里长都忙得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等他们忙完了,自会帮你寻找家人。”
宋殊禹有些怔愣:“哪位大人?”
“当然是京城里的那位大人。”柳玉不知道那位大人的名字,他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堆捡好的碎布,仰起的脸上既有崇拜又有畏惧,“我不知道那位大人的名字,村里的人也不敢提那位大人的名字,我只知道那是一位很厉害的大人,听说只要他一句话,我们玉潭村和桐溪县都能发生很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