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他都把油灯放在柜子上,可柜子太高了,油灯的光也没那么亮,他担心不熟悉这里的宋殊禹不小心磕到。
看来屋子里除了床外,还需添置很多东西。
慢慢来吧。
柳玉深吸口气,在心里安慰完自己,他拿来背篓丢掉塞了大半的野薄荷,接着掏出一团用细绳捆在一起的布袋。
宋殊禹靠在床头,安静地看着坐在小板凳上的柳玉解开细绳并一层层地剥开布袋,最后一个布袋里包着剩下的四吊又四百文钱。
柳玉说:“甄大哥,这些都是我卖药材挣的钱。”
宋殊禹扯着嘴角笑了下:“能卖出去就好。”
他没有记忆,却是一眼看出了这些钱的数量不对。
他记得柳玉堂屋角落的药草都堆成小山了,再根据柳玉最初几天整理出来的分量来看,卖个六吊钱不成问题。
四五吊钱确实少了,而且对方给得有零有整。
估计是遇到了心眼颇多的医馆掌柜。
宋殊禹认为出门做买卖,肯定什么样的人都会遇到,只要不吃大亏,就当是涨点经验和教训。
可这会儿看着柳玉懵懵懂懂的样子,他心中竟然生出了几分异样。
“你去的哪家医馆?”
“普济医馆。”柳玉答完,从床下一堆秸秆里摸出一个匣子,打开匣子,挑了四吊钱放进去。
柳玉做这些时没有特意避开宋殊禹。
宋殊禹记住了医馆名字,他眼睑微垂,清清楚楚地看见柳玉趴在地上把匣子藏回床底深处。
不知柳玉怎么想的,当着他的面做这些,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他了吗?
如果他是坏人的话——
只怕这个小孩会被他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也许他曾经真是坏人呢?
宋殊禹喉头滚动,待柳玉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才不动声色地收敛目光。
“普济医馆的生意不比隔壁的卲氏医馆好,但医馆里的小哥和大夫都是好人。”柳玉脸上浮出笑容,接着方才的话题,“起初我去的是邵氏医馆,可邵氏医馆的小哥很凶,还把我赶了出来,我在门口遇到普济医馆的文南哥,就跟着文南哥走了。”
那段记忆不算愉快,柳玉不愿回想,便用三言两语带过了。
以前他在外受了委屈,回来没人诉说,只能自个儿憋着,有时候委屈得狠了,就躲在被窝里掉眼泪。
然而现在不同了,他所有的话都可以告诉甄大哥,他也不觉得甄大哥吓人了。
其实甄大哥只是看着凶了一些,人还是好人。
“赶了你?”宋殊禹的声音拔高些许,“是邵氏医馆吗?”
柳玉点了点头。
宋殊禹的眉头紧紧蹙起。
柳玉并未发现宋殊禹的表情变化,他坐回小板凳上,双腿闭拢,又拿过背篓伸手往里掏了掏,很快掏出买的肉菜,最后是放在底下的砚台、毛笔以及用粗布包裹的宣纸。
“甄大哥,你看。”柳玉脸上笑意更甚,眼睛眯得弯弯的,露出洁白小颗的牙齿,他邀功似的将其中两样递到宋殊禹眼前,“这是我给你买的东西。”
陷入情绪的宋殊禹回过神来,看清眼前的东西后,不由得愣了下:“这是?”
“这是砚台和毛笔。”柳玉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一张空的板凳上,又拿起宣纸,在宋殊禹眼前轻轻晃动了下,“这是宣纸。”
宋殊禹愣道:“你买这些做什么?”
“要不是有甄大哥的指导,我也不会挣得这笔钱,所以我想买些东西送给甄大哥。”柳玉说,“衣物可以日后添置,食物已经另买上了,我左思右想,这套笔墨纸砚应该适合你,不知甄大哥能否用得上。”
宋殊禹没有说话。
沉默中,柳玉雀跃的心情慢慢往下坠落,他开始忐忑不安。
他是不是送错了?
他突然想到,甄大哥识字并不等同甄大哥喜欢读书写字,万一甄大哥最讨厌的东西就是笔墨纸砚——
想到这里,柳玉有些慌了,扣在宣纸表面的手指一点点用力,几抹淡红染上他的指甲盖,乍一看,指尖仿佛透着红。
若他抬头,就能发现宋殊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甄大哥……”
“你卖药材的钱除了买食物外,还用来买了这些?”
柳玉不知宋殊禹为何这么问,他眼睫颤动,垂眸看着自己相抵的脚尖,双手捧着一沓宣纸,惴惴不安地嗯了一声。
“你的药材总共卖了多少钱?”
“八、八吊钱。”
所以这个小孩不是被医馆掌柜欺负了,而是拿了一部分的钱去买这些东西?
明明家里都穷到要不停地干活才能维持温饱的地步了。
这些东西不是刚需,没必要急着买,何况他一时半会还用不上,买了也是浪费钱。
宋殊禹心里这么想着,心情却在上扬,只要他后面用上了,就称不上浪费。
“谢谢你。”宋殊禹说,“你能想到我,我很高兴。”
原以为会等来一通责怪的柳玉蓦地抬头,黑亮的眼仁儿定定望向宋殊禹。
半晌,他眯眼笑道:“甄大哥高兴,我也高兴了。”
不过柳玉送这些东西并非只是让宋殊禹打发时间,否则他直接租几个画本回来便是,用不着花这么多的钱。
他想和宋殊禹商量个事儿。
可前脚刚把东西送出去,后脚就着急忙慌地提要求,他实在做不出来,想来想去,索性等明天再说。
柳玉收拾好东西,又拿来扫帚把地上野薄荷扫干净,让宋殊禹躺下休息后,他便提着肉菜去屋外的露天厨房生火烧饭了。
吃完饭、洗完碗,外头的天空早已黑透。
如今天热,哪怕一天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做都会闷出一身汗水,何况柳玉忙了一天,还走了那么多地方,他照常烧了热水擦洗身体,趁着夜色把换下来的衣裤洗了。
湿漉漉的头发用帕子擦得半湿不干,随意散在肩后,他端着重新烧好的热水来到卧房,蹲下身把帕子打湿后拧干。
“甄大哥,我帮你擦一下身子。”
宋殊禹坐在床边,脸上看不出表情,眸色暗沉地盯着柳玉手里的帕子看了好一会儿,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有劳。”
宋殊禹身上有伤,不能沾水,只能稍微擦一下脸和手脚。
柳玉刚一靠近,就嗅到一股从宋殊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血腥味,宋殊禹很久没有洗澡了,身上的血腥味挥之不去,模样有些狼狈,却遮掩不住那张轮廓分明的俊脸。
“再忍忍。”柳玉说,“杨郎中说了,等伤口好些就能先把头发洗了。”
宋殊禹身体僵硬地坐着,两只手分别放于两条腿的膝盖,好久才嗯了一声。
他还是不适应别人的碰触,尤其在如此亲昵的姿势下。
柳玉安静了下,又说:“对了,我明天就去问问做床的事,我打算做一张新床放在堂屋,以后你睡里面、我睡外面,免得我睡着了不小心挤着你。”
“可以。”宋殊禹莫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柳玉看宋殊禹不怎么想说话的样子,便识趣地闭上了嘴。
接近亥时,忙完一切的柳玉终于和宋殊禹一起躺上床。
柳玉仍旧睡在里面,他不敢乱动,跟木头似的贴着墙壁。
始终保持一个姿势很不好受,但柳玉更怕惊扰到了宋殊禹,他安慰自己快些睡着就好了。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宋殊禹均匀的呼吸声,对方貌似已经睡着了。
柳玉逐渐放下心来,身体跟着放松,他动作轻缓地把放在肚子上的手往身侧挪去,并活动了一下手腕。
突然,旁边的宋殊禹偏了一下头,紧接着有说话声响起:“睡不着?”
柳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发现宋殊禹并未睁开眼睛,昏黄的灯光落在宋殊禹脸上,为宋殊禹的脸部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边线。
“嗯。”柳玉声音很小,“在想一些事情。”
他还以为宋殊禹会问他在想什么事,可宋殊禹没问,也没再说其他话。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
睡着了?
柳玉心里犯着嘀咕。
就在这时,宋殊禹又说了一句:“睡过来一点。”
“……”柳玉茫然地眨了下眼,“啊?”
“你快贴到墙上了。”
柳玉没想到宋殊禹还知道这个,顿时脸颊发烫,放在身侧的手忍不住攥紧衣角。
宋殊禹重复道:“你睡过来一点吧,位置足够。”
柳玉犹豫片刻,低低说了声好,然后小心翼翼地往宋殊禹那边挪了挪。
只挪了一点,他的肩膀就碰到了宋殊禹的肩膀。
下一刻,他明显感受到宋殊禹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
柳玉连忙想要挪回去,谁知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别动,就这样。”
柳玉立即不动了。
“睡吧。”宋殊禹说,“你累了一天了。”
柳玉应了声好,想了想,又说:“好梦,甄大哥。”
“嗯。”
……
翌日天还未亮,柳玉就醒了。
新的一天有新的事做,他起床穿衣洗漱,去鸡笼前把鸡蛋捡了,屋里还有没洗完的脏衣服,他背上脏衣服直接去了河边。
等他洗完衣服回来,天色已经大亮。
宋殊禹也起了,身上披着一件外衣,站在堂屋的桌前磨墨,面前展开了一张有些泛黄的宣纸。
柳玉手脚麻利地把衣服晾完,小跑着进了堂屋。
进去看到宋殊禹手执毛笔的画面,他激动得眼睛都在发亮。
“甄大哥!”
宋殊禹抬眸瞧见柳玉犹如一只欢快的小鸟,扑腾着翅膀便飞到了他身边,先低头看了看他执笔的手势,又抬头看了看他的脸,眼中溢满崇拜之情。
“我以为这些笔墨要放好久才能被甄大哥用上呢,结果这么快就有用了。”柳玉无不兴奋地说道。
宋殊禹的目光扫过柳玉白皙脸颊上的小小梨涡,嘴角轻微地勾了勾:“我写个字给你看看?”
“好呀好呀!”
“你想我写哪个字?”
柳玉仰着下巴仔细思考了一下,轻声问道:“可以写一个‘柳’字吗?我的姓氏,元哥哥说那个‘柳’是杨柳的‘柳’。”
第25章 叮嘱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一更)
宋殊禹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拖住宽大的袖袍,背部微微弓起,下颌低垂,笔尖在宣纸右侧悬停片刻,突然抬头询问柳玉:“‘玉’是哪个‘玉”字。”
柳玉站在八仙桌的另一侧,似乎生怕自己身上的灰尘弄脏桌上的宣纸和物件,他将双手背在身后,特意和桌子保持了一小段距离。
听见宋殊禹的问话,还在专注看着桌上的柳玉茫然地跟着抬头,他和宋殊禹对视了一会儿,恍然地咧嘴笑道:“好像是玉米的‘玉’。”
“好。”
宋殊禹低头,笔尖落在宣纸上,稍作一顿,随即游走起来。
柳玉目不转睛地看着,乌黑的眼珠跟随笔尖转动,他不懂书法,只听村长和杨郎中他们说过写的字分许多种,有楷书、草书什么的,也有自成一派的写法。
写字和干活不同,干活只用卖力气,卖的力气越多,得到的东西就越多,可写字讲究的是一个巧字,力道要巧,笔锋要巧,懂得轻重缓急,伸缩有度,才能游刃有余地写出好字。
柳玉不知道宋殊禹有没有写出村长和杨郎中所说的巧劲儿,但光是看着宋殊禹写字,他就感觉到了一阵赏心悦目。
宋殊禹不仅写字行云流水一般,而且仪态端正,落落大方,仿佛早就像现在这样站在桌前写过无数个字了。
很快,“柳玉”二字出现在宣纸上。
宋殊禹提起笔尖,把笔轻搁在右上方的砚台边缘,接着捻起宣纸的一角转向柳玉。
八仙桌比较矮,柳玉不得不弯腰把双手撑在膝盖上才能凑近一点,他好奇地把宣纸上的两个字来来回回地看了七八遍。
“原来我名字是这样写的。”柳玉伸手指了下其中的“柳”字,“这个字好复杂,还真像杨柳枝一样,甄大哥你看,这边像不像垂落的柳条?”
柳玉很是兴奋,连带着说话都比平时高了几个度。
宋殊禹看了眼柳玉指着的字,眼中有些许笑意浮现:“嗯,很像。”
柳玉又看了一会儿才敢上手碰宣纸,他想要记住这两个字的写法,无奈他不懂偏旁部首,也不懂一个字的结构,记了半天,脑海里只有两个鬼画符。
小心翼翼地把宣纸放回原处,柳玉欲言又止地看向宋殊禹。
他没忘记今天要说的事。
宋殊禹没有出声,他仿佛猜到柳玉要说些什么,目光停在柳玉逐渐涨红的脸上,安静地等待下文。
其实宋殊禹早在昨晚便知道柳玉买来这些东西还有别的打算,柳玉过惯了穷苦日子,每天卖力干活,为了生活精打细算,这样的孩子不会有了钱就铺张浪费。
而且柳玉藏不住心事,心里有想法都写在脸上,昨晚确实表现得过于明显了。
不过昨晚柳玉没说,宋殊禹也就没问。
倘若柳玉一直不说,可能他也就一直不会问了——他不喜欢多管闲事。
“甄大哥……”柳玉磨蹭半天,还是呐呐地开了口,“实不相瞒,我买来笔墨给你也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说来听听。”
“邹大夫说以后我再有药材都可以往他们医馆里送,只要药材不差,我有多少,他们收多少。”柳玉话音一顿,有些难以启齿地说,“所以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