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比较意外,他以为如果天下都安稳了,公子肯定就会变回先前那个金贵的懒蛋,没想到竟然还有着行万里路的计划。
柳弦安继续兴致勃勃地描述,第一年要去哪一座山,第二年要去哪一条河,第三年还要爬两千多丈的绝壁险峰,猿猱欲度愁攀援的那种险,阿宁听得腿脚发软,忍不住在第十年的时候打断,问他:“王爷同意了吗?”
“我还没有来得及同王爷说。”
“可公子这个计划太长了,要用差不多一辈子的时间。”阿宁提醒他,“而王爷将来就算不必再驻守西北,就算成了一个富贵闲人,那他总要成亲的,成了亲,怎么还能同公子天南海北地到处爬山淌水?”
柳弦安疑惑地想,还要成亲吗?
他说:“但我觉得王爷好像同我一样,对成亲没有兴趣。”
阿宁摇头:“王爷肯定会成亲,就算不是三小姐,也肯定会是别的公主郡主,皇上会赐婚的。”
柳弦安心想,皇上怎么这么多事,别人成不成亲也要管,我爹都不管我。
阿宁还在掰着手指头算,算什么呢,算骁王殿下的优点。虽然王爷名声很凶很差劲,可能会吓退一部分人,但毕竟位高权重,年纪轻轻就有着数不完的军功,而且长得也很高大英俊。阿宁说:“对吧,公子,王爷的容貌,就算放在大琰所有人里,也是能排进前一百的。”
柳弦安不满意:“怎么才排前一百?”
阿宁疑惑,前一百还不够前吗?大琰可是有六千多万人的。柳弦安却认为至少也得是第一。
“……第一还至少什么。”
“反正就是第一。”
就这么把骁王殿下推到了大琰第一美男子的高度。
阿宁也没继续争辩,顺势接话,对,王爷都天下第一好看了,那想嫁他的人就更多了,公子还是改一改游山玩水的计划吧,不如我们出去多结交一些朋友,这样也能解决一部分问题。
柳弦安伸手捏住他的嘴,不想再讨论这件事:“王爷的亲事,我还要再考虑一下。”
阿宁听得一头雾水,王爷的亲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这要怎么考虑?公子还是考虑考虑自己的亲事吧,我们这次回去,夫人肯定又要提。
柳弦安也不想考虑自己的亲事,于是严肃地说:“这我一样要同王爷商量。”
阿宁这回不问了,直接去试他的额头温度,两人在街上追了一阵,不自觉就跑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大宅前,许多兵持刀来回巡逻,防守严密,见到有人过来,立刻高声呵斥,示意快点离开。
柳弦安扯起阿宁的袖子,匆匆跑到另一头的巷子里。阿宁悄声问:“那里就是叛军首领的住处吧?”
“是,你没有注意到吗,门口还挂着‘金銮殿’三个字。”柳弦安说,“再往前走就是城门,你看那,火油盆烧得整片天都是亮的。我听说在刚开始时,并没有这么严密的防守,是因为琰军正在逐步推进,所以城墙上的岗哨也就越设越多。”
“不然我们还是先回去。”阿宁道,“好不容易才混进来的,大晚上鬼鬼祟祟躲在巷子里,容易被人当成贼——”
话没说完,身后就传来一声呵斥:“你们是谁,鬼鬼祟祟躲在那里做什么?”
阿宁:“……”
柳弦安抓到了另一个重点。
说话怎么这么灵,那往后你不要再随便提王爷要同别人成亲的事。
第47章
明晃晃的火把围住了两个人。阿宁看着眼前这群手持长刀的叛军, 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和哥哥今日刚进城,不认识路,所以才会来这里, 并不是想偷东西。”
“刚进城, 不好好在住处待着, 出来乱晃什么?”为首那人将火把凑近两人,想看清他们的长相, 柳弦安被热浪熏得后退了两步,把阿宁护在自己身后,解释道:“我与弟弟都是大夫, 土地庙里有不少人已经病倒, 我们听闻在粮仓里能领药, 就想着出来找找。”
他一边说, 一边将手在身后轻轻摆了摆,示意暗处的三名护卫不必上前。阿宁依旧紧紧扯着自家公子的衣袖,一副被刀枪吓傻了的模样。他两人一个瘦小, 一个单薄,看着也折腾不出什么大风浪,一名叛军便说:“袁将军, 要真是大夫,不然让他给老苗瞧瞧, 省得再去请张太医。”
被他称为“袁将军”的人,名叫袁纵,身形魁梧, 确实像戏台子上的将军。袁纵上下打量了一番柳弦安, 问他:“医术怎么样?”
“尚可。”
“走吧。”袁纵转身,“去帮我的大哥看看伤。”
三名护卫不远不近地跟着柳弦安, 直到看他进了那座灯火通明的“金銮殿”。房屋四周都是巡逻的叛军,不过对这身影如鹞鹰般轻巧的三人而言,显然算不得障碍,依旧轻而易举就潜了进去。
柳弦安被带到了一处大院里,进门刚好撞上有人在宣旨,将卧床的老苗从副官升到了将军,袁纵赶忙上前给他道贺,院子外的人此时也进来恭喜,左边一个李将军,右边一个赵将军,阿宁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多的将军,一时眼花缭乱,半天没记住谁是谁。
不过柳弦安记住了,不仅记住了,还凭借他们的言谈,大致将这满院将军排了个序,袁纵依旧当属第一,地位不低,新晋的苗老将军因为有功,所以也颇具权威。
苗将军大名苗常青,禾苗常青翠,他也确实勤恳种了大半辈子的庄稼,腿脚因常年劳作,一到这个季节就犯病,柳弦安坐在床边替他扎了几针,随口问:“先前找大夫看过吗?”
“没有,肚子都吃不饱,哪里还有余钱看大夫。”苗常青道,“找了也不一定能看好。”
柳弦安抽出针:“还疼吗?”
苗常青试着活动了两下,惊异道:“还真不怎么疼了。”
这阵满屋子的将军都还没走,听到这一嗓子,纷纷涌上前来看。柳弦安又道:“仅用这几针是治不好的,只能暂时止疼,还是得多休息,我再写个药方,苗将军先吃十天试试。”
苗常青显然没怎么听进去这句医嘱,他已经迫不及待地下床,来回走动了好几圈,竖起拇指喜道:“神医,小兄弟,你是个神医啊!”
“就是,这看着可比张太医强多了。”其余人也道。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我这手腕疼的毛病能治不?”
“我快生了,不是,我娘子快生了,大夫也给瞧瞧?”
柳弦安与阿宁被团团围在中间,两只耳朵一片嗡嗡:“能,都能,大家慢慢来。”
第二天,那座破庙就被改成了临时的医馆,门前排起长队,都是等着看病的百姓。
而城中的戒备也越发严密起来,因为琰军已经跨过了绵山。
这一日,梁戍接过密报,高林也在旁凑热闹一起看,看完之后竖起拇指,有本事,不愧是王爷喜欢的人,我看这喜事不如下个月就办,省得将来如果再打仗,我们还得一趟趟跑到白鹤山庄接人。
“你的眼皮子也就这么两寸深了。”梁戍点燃火折,将密报焚毁,“开口闭口就是打仗,就不能想些太平盛世的安稳光景?”
“想啊,我怎么不想。”高林道,“太平日子谁不愿意过,等不用打仗了,我也在王府对面置办一处小院,游手好闲上几个月,好好逛逛梦都王城。”
“不准。”梁戍翻身上马,“看到你这张脸,容易想起在西北有今天没明天的苦日子,影响心情。”
高林也打马追上前,乐道:“行,那我住远一点,王爷多给我拨些银子就行,有了银子,我保证有多远离多远,绝不打扰王爷看柳二公子。”
他所说的“看”,是比较诗情画意的那种,就好像戏台子上的有情人执手对望,很纯洁,干看,但梁戍因他这句话所想到的画面,却要鲜活生动许多。骁王府里有一个很大的后院,现在荒废着,将来正好可以拿来建一座与白鹤山庄里差不多的水榭凉亭,夏天放冰块,冬天生暖炉,四周种满花花草草,再放一张大而舒服的软塌,那样无论自己何时回家,八成都能从毯子里摸出一个迷迷糊糊的、又暖又软的、四万八千岁的懒蛋睡仙。
“咳!”高林在旁边,“咳咳!”
梁戍:“……”
“王爷,王爷。”高林苦口婆心地提醒:“收着点表情。”大战在前,稍微想一下得了,实在不必如此脉脉含情,我看了只是起鸡皮疙瘩,但旁人看了八成会往主帅中邪的层面考虑,不利于稳定军心。
梁戍道:“滚。”
高林很配合地滚了,滚到最前方去点兵。
春天的鸟雀求偶都知道炸开一尾巴艳丽的毛,自家王爷求偶,那还不得出战大捷,将本事抖个淋漓尽致?
“列队!”他大声下令。
“战无不胜!”满山岗整齐划一的呼喊声。
看起来千军万马都在为了骁王殿下的终身大事努力着。
而城里的柳弦安,也已经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他医术精湛,说话声音好听,温声细语,遇到再粗野的病患,好像也没什么脾气,反倒是旁人看不过眼,总会出面帮他维持秩序。一来二去混熟了,话也就多了,大家最常讨论的话题,还是即将到来的战争,因为据说琰军已经攻到了城外。
一个小姑娘突然“哇”一声哭了出来,妇人赶紧把她搂进怀里,安抚了两把,又歉意地解释:“这几天总有调皮的男娃,用琰军杀人来吓唬她,所以一听就哭。”
“那可不是笑话。”有一人道,“青阳城的事,难道你们都没听说?”
扯到“青阳城”三个字,现场的人都沉默了,耳边只传来小姑娘隐隐约约的啜泣,以及另一声长叹:“咱们怎么就遇到了这世道。”
“我听说在别的地方,不靠近白河的那些城池,”阿宁一边研磨药,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那里的百姓是过得很好的,要不是我们正好要去青阳城探亲,现在早就被官府转移到了万和城,万和城的光景也不错。”
“别的地方不错,那我们靠近白河的人,就活该倒霉吗?”
“没有谁活该倒霉。”柳弦安道,“就是因为不想倒霉,所以大家才聚集到了这里,希望能过上好日子。听说我们的新皇上是极有本事的,也不知道他明年能不能治好水患。”
“明年,哪有这么快。”人群中有个念过书的,大声反驳,“那可是白河,少说也长几万丈,不,几十万丈,听说最宽的地方,比海还要望不到头。”
“原来白河有这么长啊。”柳弦安放下笔,疑惑道,“那想治理这么一条河,需要多久?”
所有百姓就都被问住了,他们中的许多人,此生所走过最长的路,也就是从村子里到三水城。几万丈、几十万丈奔涌的河流,那实在是无法想象的长度,柳弦安又道:“五年总够了吧。”
五年也是不够的,很不够。大家就这么一问一答,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最后得出结论,或许还需要一百年,经过上万河工日夜不歇的努力,才能成功让白河改道。
这个答案已经很沉重了,因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能等上一百年,而白河一日不被治理好,两岸的百姓就要多受一日威胁,哪怕皇帝能换,可皇帝又不是河神,白河最终不还是那样?
这时外头恰好走过一群巡逻的官兵,柳弦安见着之后,便叫住他们问:“李将军,你知不知道皇上准备什么时候开始治理白河?”
李将军被他问得莫名其妙:“谁跟你说皇上要治理白河了?”
“不是现在,现在肯定不行。”阿宁补充,“我哥哥是说将来,等皇上一路打到王城之后。”
“打到王城也和白河没关系。”李将军道,“那么长一条河,神仙难治,等一路打到王城,追随者就都是功臣,你们只管吃香的喝辣的,还管什么白河。”
他这么说,也的确这么想,但等他走后,柳弦安却道:“从三水城到王城,至少还隔着十几座城池,一路打过去,队伍只会越来越大,王城真的能装下这么多人吗?更别说那里本来就住着几百万百姓,咱们进去了,他们呢?”
一句话问得庙里越发鸦雀无声,许多人来这里,都只是因为在家乡活不下去了,没饭吃,不得不另谋生路。他们其实是不愿意打仗的,更何况中间还有不少老弱病患,也打不了仗。三水城眼下虽能吃上饭,但新登基的皇上不会一直留在这里,他会继续北上,而大军拔营,肯定会带走粮食。
那摆在众人面前的就只剩下了两条路,要么加入黄望乡的队伍,跟着他打仗,要么流浪去下一座城。
阿宁说:“那我们就去当军医,哥哥,反正咱家五个人都能为皇上干活。”
柳弦安答应:“好。”
他是好了,但也有许多人不好,有着好几个孩子的妇人先哭了起来,不懂这漫长的黑夜到底何时才是头,紧接着是老人,庙里呜咽一片,阿宁安慰道:“大家先别着急哭,我们问问皇上,倘若家中男丁去打仗,能不能将他的家人留在三水城里,再分一些粮食和田地。”
“这城里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一名青年道,“原先每天都能领三个窝头,现在只能领两个,娃娃连半个都难讨,我前几天去帮大夫取药,特意看了眼粮仓,已经快见底了。”
没有了粮食,就意味着下一轮饥饿即将来临,再加上城外逼近的琰军,所有人的心都是悬的。
也有不少人发现,这场仗不管是打赢还是打输,对自己来说,似乎都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