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讨厌在床帐间被对方完全掌控,相反,这种只需要配合、不需要主动的好事,还挺符合懒蛋素日作风的,于是躺得十分安稳,就差双手一抱再度去会周公,但也正是因为实在太安稳了,梁戍不得不停下动作,捏住他的鼻子叫人:“醒醒!”
“没睡。”
“没睡怎么不动一下?”
怎么还要动一下,柳弦安心想,这个人可真难伺候啊!于是配合地翻了个身,又朝他张开双手,我动了,来吧。
梁戍不来了,枕着手臂往床上一躺,没有气氛。
柳弦安只好哄他,好吧,那我以后再研究一下。
研究的方式,当然就是往三千大道中再招住几位新的客人。阿宁在接到这个新任务时,都惊呆了,先是小声问,好端端的,要这方面的书做什么?问完又结结巴巴地说,现在……王爷……太早了吧,皇上不知道,庄主也不知道,不然公子先忍一忍,我们回白鹤城再说。
然后找了个有事的借口,拔腿就跑,生怕跑晚了会被叫住,一边跑一边道:“我去给宋先生寻药!”
寻小厮古书上写的那些药。西南树木多空气潮,野林子间不知生出了多少独有的花花草草,有许多又长得都差不多,极难辨认,饶是白鹤山庄弟子,也是花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方才全部找齐。
柳弦安暂时停了宋长生之前的治疗方案。城里其余大夫也在趁此机会学习,这些天一直待府衙里陪诊,他们大多是本地人,却也对什么欢喜蟾酥闻所未闻,甚至连解毒药方也看不大明白,于是谨慎地提出,神医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先试两天。”柳弦安道,“倘若不见好转,再改回之前的疗法。”
见他如此坚持,大夫们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宋先生脸上的蓝色毒藤看起来确实瘆得慌,而白鹤山庄的权威也确实不容置疑,更重要的,连宋长生本人都对此并无意见,于是当天晚上,柳弦安便替他换了药。
第一天还好,平安无事度过一夜,翌日清晨,一群大夫还在围着他看,研究那些蓝色纹路究竟是变深还是变浅,气氛松快。可到了下午,柳弦安正在院中慢吞吞地配着药,突然就见阿宁火急火燎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公子,公子……宋先生像是不行了。”
“慢慢说,怎么就不行了?”柳弦安放下手中的簸箕,“方才我去看时,不还好好的吗?”
“吐了许多血,血都、都变蓝了。”阿宁咳道,“正说着话,突然就喷了李大夫一身。”
“走吧。”柳弦安擦干净手,“去看看。”
房中挤了七八名大夫,宋长生躺在床上,面如死灰。见到柳弦安来了,其余人赶忙替他让开一条路,将方才的情况说了,又战战兢兢道:“像是连心跳都快停了。”
柳弦安替宋长生试了试脉,扭头对阿宁道:“药给我。”
阿宁赶忙取来一盒药丸,用水化了给宋长生喂服。有大夫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药?”
柳弦安道:“白鹤山庄自制的丸药,可在危急关头保命。阿宁,王爷呢?”
“王爷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阿宁小声提醒,“我听他们说,高副将在第一时间,就把四儿给抓了。”
四儿就是那名小厮,大名卫四。在被抓的时候,口中一直叫屈,说自己当真什么都不知道,目前正被关在地牢。阿宁问,要将他叫来问话吗?
“不必,我管不得他了。”柳弦安道,“去取银针来,再把房间里的火盆烧得更暖和些。”
众大夫应了,各自去忙,手里没活的就依旧围在床边看,难免心中嘀咕,原本治得好好的,却突然要换方子,谁劝都不听,这下可好,换出问题来了吧?看宋先生目前的样子,真不知还能有几天……或者是有几个时辰好活。
虽说官府下令不许消息外泄,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丫鬟仆人大夫药童,总有嘴不严实的,所以很快,全城百姓就都知道了宋长生病情突然加重,八成熬不过去的消息。
“这……不是说快治好了吗?”
“谁知道呢。”
柳弦安一连救了他三天,而在这三天里,城中各种流言也闹得沸沸扬扬,其中当然少不了别有用心之徒,替邪教暗暗立威,只说宋长生冒犯了圣女,炸死了圣使,哪里还能有活路,别说神医,就是神仙也难医。恐惧的情绪是能加速流言传播的,一时之间,连四五岁的小娃娃都在稚嫩念唱着与白福教有关的童谣。
“你嘴里在唱什么!”大人们听明白后,赶紧捂住孩子的嘴,呵斥道,“小心被官差抓走!”
“不会抓走的。”小女孩天真地说,“昨天小福子教我的时候,当官差的刘哥哥就站在我们对面。”
“那是人家没听清,听清了,你可就要去坐牢了!”大人抱着她往回走,“这段时间,就别出门玩了。”
“……唔。”
没有了孩子玩闹的街道,冷清而又无趣。
第四天,宋长生死了。
大夫们收拾好药箱,一个接一个溜出府衙,没一个敢吭大声,都说王爷当时的神情啊……真的,感觉现在自己顶在脖子上的脑袋,全是命大捡回来的,而柳二公子也熬得精气神全无,摇摇晃晃,走路都在打摆,刚站起来就眼前发黑,昏倒时还磕破了头。
磕破头是真的,此时骁王殿下正在心疼地替他涂药水,药水还是难看死了的红紫色,细细一缕顺着额角流下来,柳弦安不得不提醒:“这药是我爹亲手做的,量少而珍贵,不要浪费。”
梁戍道:“多涂一点,好得快些。”
柳弦安:“……医盲。”
“不许说话。”梁戍道,“我还没教训你,装装样子得了,怎么还真将自己累得昏迷跌倒?”
“因为房间里的人实在太多了,那些大夫,时时刻刻都不带走的,我也奇怪,他们难道不困吗?”提及此事,柳弦安也郁闷得很,“所以我就只有在宋先生床边凑合趴一会儿。”
梁戍用手背替他擦流到别处的药,擦出一张红红紫紫的唱戏脸。
柳弦安:“……”你们西北军营里的人,可真不讲究啊!
最后还是从他怀中挣起来,自己给自己涂了药,涂到一半,阿宁就又跑了进来,趴在窗口小声说:“公子,高副将他们已经准备行动了,那我去看热闹啦!”
柳弦安挥挥手,去吧,去完之后,回来讲给我听。
至于要去哪里看热闹,那自然是监牢。
小厮此时已经听说了宋长生的死讯,他脸上呈现出一种欣喜若狂的诡异笑意,竟是连装都不装了。狱卒靠在牢门口,看他这副中邪不治疗的模样,便不阴不阳地提醒,你犯下此等罪行,怕是要被王爷千刀万剐,怎么还高兴得起来?
小厮并不理会他,只在口中喃喃自语,狱卒看得越发不屑,口中啐了一口,转身想回去,却被人一掌击昏,“砰”一声倒在了地上。
身着白衣的侍女面蒙轻纱,小厮见到她后,喜色更甚,急忙扑到监牢门口:“是圣女让姐姐来渡我的吗?”
侍女一刀砍断铁链,拉过他的手:“走!”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阿宁躲在暗处,借着惨淡月光,看着这二人一路离开了府衙。
旁边的御前侍卫见他像是对这种热闹极感兴趣,索性将人从衣领上拎起来,一道飞身跟上前去。
阿宁猝不及防,被灌了一肚子的凉风。
他手忙脚乱地用布巾捂住口鼻,御前侍卫见状,便好心提醒:“不会有人发现我们。”
但阿宁还是坚持要捂,因为风喝多了,容易寒邪入体。
白鹤山庄的弟子,天大的事也大不过养生,时时刻刻护胃健脾。
御前侍卫:“……”
侍女带着小厮,一路隐入暗巷。
小厮问:“我们是要去见圣女吗?”
侍女尚未来得及作答,一道剑影便从天而降。
“啊!”小厮惊呼一声,被侍女重重推到另一旁,高林单手持剑横扫,堪堪削飞了他的发髻。小厮只觉得脑顶一凉,披头散发跌坐在地,他眼睁睁看着侍女与高林斗在一起,远处还隐约传来犬吠,心中慌乱,掉头就跑。
直到他跑远了,身影彻底消失,高林才将侍女一脚踹给闻讯赶来的衙役,自己又纵身朝另一头追去。
“咳咳!”那名侍女被众人一路押进府衙,刚进门就开始扯自己身上的白纱与面具,扯了个七七八八,最后竟露出一张男人的脸。旁边骁王府的护卫打趣,没看出来啊,你小子,裙子一穿,居然还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胚子,就是胖了些,下回记得把胡子刮干净。
“滚!”
另一头,小厮也滚得十分麻利,他没法回家,更没法出城门,便借助夜色,径直向着记忆中那处屋宅狂奔,眼看前头已隐约现出熟悉的树影,他不要命地攀上围墙,跳进了这处魂牵梦萦的“圣地”。
作者有话要说:
小柳:说动一下,就只动一下。
第89章
这处屋宅里静悄悄的, 并没有声音。
“圣女。”小厮又唤了一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将面前空荡荡的椅子当成圣物来供奉。
月光照进窗棂, 令屋内的一切都显得格外惨白, 时光像是在这一处凝固了, 万物隔绝与世,街道上偶尔的犬吠人声也传不进他耳中。另一侧的窗户大开着, 高林与一众侍卫隐在暗处,守着小厮这场虔诚至极的膜拜,从亥时到子时, 再到丑时, 若不是他时不时会稍微挪动一下身体, 侍卫们几乎会以为自己是在盯着一具尸体、一座雕塑。
一拜就是整整一夜。
守的人也守了整整一夜, 卯时天已渐亮,隔壁主街上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高林道:“这就是一座空宅,他也只是一枚弃子, 钓不出更大的鱼了,抓吧。”
小厮已经被冻得半僵,被拖起来时, 身体麻痹得像是有针在扎,他没有挣扎, 好像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整个人都被洗成了邪教的工具傀儡。高林率人将屋宅掘地三尺地搜了一遍,这里被清扫得极为干净, 只在柜子里找到了一根银簪, 镶嵌着宝石与蝴蝶。
他将这东西带回了府衙。
梁戍问:“那处屋宅的主人是谁?”
高林道:“登记在城中一屠户的名下,官府已经将他缉拿, 眼下正在审。这人也是邪教的教众,而且地位不低,身上有白福教的刺青图腾。”
“房中只搜出了这簪子?”
“只有这根簪子,余下的,连块破布都没剩下,比狗舔过还干净。”
“我们见过这根簪子。”柳弦安在旁提醒,“过年时在集市上,这一套蝴蝶样式的银簪,共有四个,我替阿愿买了其中三个,余下这一个,因为颜色过艳,所以没要,王爷可有印象?”
梁戍命高林去查,首饰摊的老板很快就被带了来,他回忆半天,供出了那名黄裙姑娘,道:“就是那个,一直问柳三小姐漂不漂亮的。那日王爷与柳公子离开之后,她在我摊子上挑挑拣拣半天,最后被身边的人催促,匆匆买了这个,出手阔绰,丢下一锭银就走,连找零都没要。”
“还有没有说别的?”
“没有,她就只同柳公子说了那几句话。”
不问东不问西,只问柳南愿究竟有多美。待首饰摊老板离开后,柳弦安对梁戍道:“那会不会就是易容后的乌蒙云乐?”
“有可能。”梁戍道,“她进城,或许就是为了蛊惑小厮,亦或是为了赐予某种奖励,好令他更死心塌地成为邪教棋子。”
宋长生一手制造出了白头顶的爆炸,毁了他们苦心经营许久的中原江湖势力,在白福教眼中,这么一个叛徒自然非死不可,否则教义将来绝难服众。梁戍便利用这一点,在渡鸦城内放出消息,赐金赐银,偏将宋长生尊为破除邪教的大英雄,令所有百姓都看在眼中——只要站在白福教的对立面,就能要名有名,要利有利。
在名利的驱动下,城中果然兴起清剿邪教之风,在这种局面下,梁戍又加强了对宋长生的保护,除了大夫与小厮,旁人根本无法靠近。每日里他所用的餐食与汤药,总之只要是进口的东西,皆由骁王府的人亲自准备,别说毒药,就连苍蝇也飞不过去。
暗杀与投毒的路子都被堵死,摆在白福教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条路是就此放弃,但他们十有八九不会选,那么就只剩下了第二条路,从目前仍能接近宋长生的大夫与小厮丫鬟下手,寻找杀人的机会。
柳弦安道:“对他们而言,最省事的方法,就是送来一张能杀人的药方,并且使我们相信那就是解药。否则即使成功收买下人,毒也投不进宋先生碗里。”
高林提醒:“但他们未必会立刻动手。”
梁戍道:“那就逼他们尽快动手。”
高林犹豫:“怎么逼,故意漏一个破绽?那帮孙子既精明又谨慎,怕是不好引蛇出洞。”
柳弦安在旁道:“这个简单,只要让他们以为宋先生快要痊愈了,并且在痊愈之后,还会立刻被送往西北大营就行。”送往西北大营,有千军万马护着,白福教将来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再难暗杀,所以他们若想清除宋长生,就必须得抓紧这段时间。
于是宋长生脸上的蓝色脉络就在神医的“治疗”下,一天一天变淡了起来,看似正在迅速好转。但其实柳弦安是当真不知那叫什么毒,也没本事医,依旧只用了普通的解毒清热药材,以及一点易容的手法,每天遮一层,再涂一点胭脂提提气色,倒也骗过了满屋子的大夫和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