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画像,不是他的妻子?”
“不是。”
画像中的女子名叫盈玉颜,那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木辙只有十八岁,刚刚从南洋回到大琰,奉当时教主的命令,前往秦陵城一带发展教众,却不小心被朝廷察觉,遭到官军追捕,木辙仓皇之中逃进一处青楼,被一名娼妓所救,在那间春香阁里,一躲就是半个月。
在这半个月里,两人或许发生了一点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木辙却因此对盈玉颜动了心,不过当时城中风声正紧,他不敢多待,加之盈玉颜当时正受追捧,鸨母狮子大开口放出话,哪怕是一座金山也不卖,木辙一时凑不够替她赎身的钱,便只有暂时离开秦陵城,打算等有机会再回去。
“但时隔一年,等他再回去时,那名娼妓却已经不在秦陵城了,据说是自己给自己赎了身。”
“木辙没有找到她?”
“没有,他一直在找,却一直没有找到,直到十三年前,他带回来了一名十五岁左右的少年,眉眼与画中人几乎一模一样,我们都猜测,那或许就是盈玉颜的儿子。”
“凤小金?”
“是他。”
凤小金当时病得很严重,所有大夫都说得准备后事,木辙却硬是用蛊术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保住了命,也保住了十五六岁的容颜,这么多年来,五官一直没有变过。驰腾继续道:“木辙为他请了最好的武师,也给了他在白福教独一无二的尊荣地位,但是凤小金却像是对所有事都没有兴趣,这么些年,也就与乌蒙兄妹关系亲近些,他是看着那两个孩子长大的。”
高林又问:“白福教和当年王城谭府的灭门案可有关系?”
驰腾没听懂:“什么谭府?我不知道。”
“罢了,接着说说鬼童子吧。”高林手中握着长鞭,在掌心一下又一下地敲,“一共养了多少?”
驰腾道:“两千。”
两千个天真无邪的孩童,被定格在了本该最无忧的年纪,一想起这件事,站在一旁的苦宥就恨不能将这群人千刀万剐。驰腾可能自己也知道这暴行实在骇人听闻,急忙道:“我并不管这些事,也并不通蛊术,都是木辙所为。”
“为何要急于将鬼童子放出来?”高林继续问,“你们理应知道,那些孩子并不会是驻军的对手,居然还专门挑王爷在的时候。”要说是纯粹恶心大琰一下,那这代价未免有些过高。
驰腾喘着粗气答:“因为、因为木辙想诱驻军进林。”
……
洒满星辉月露的山道上,梁戍一手握着缰绳,另一手抱着怀中已然睡着的神仙,慢悠悠地往驻地走,能将蚂蚁也踩死的那种慢悠悠。明日又要继续处理一堆军务,今日算是他难得给自己放的一天假,自然想将这段时光延长再延长。
“唔……”柳弦安被他晃醒,很不满意地拧了一下,差点将自己给拧下马背。
梁戍一把将人兜住:“你也就仗着身后有我。”
“倒也不是。”柳弦安迷糊地回答,“没有王爷我也睡。”
“那要是掉下去怎么办?”
“掉下去就掉下去嘛。”
“……”
睡仙在面对许多事时,都是“这样可以,那样可以”,哪怕是从马背上掉下去,也行,可唯独在面对骁王殿下的自我推销时,往往心里发怵,不太可以——虽然他其实也是想可以一下的,但想起梦境中层层裹在身上的湿腻,以及床榻间手臂极为酸痛的那一回,就又觉得暂时不可以也可以,实在是太累了,现在这样挺舒服的,而且大哥也还在。
“和你大哥有什么关系,他又不与我们同住一屋。”
“你不要说这件事。”
梁戍偏要说,不仅要说,还要调戏,调戏得睡仙连连叹气,最后干脆自己踢了一脚马腹,一溜烟窜回营地。
“王爷。”一名副官正在路边等他,“高副将已经审完了驰腾。”
“如何?”
“收获颇丰。”
既然颇丰,柳弦安也便跟过去一起看,他翻阅着手中厚厚的口供,道:“虽说驰腾对谭府的灭门案一无所知,但我还是觉得先前我们的推测没有错,而且刚好能和这段往事对应上。”
在木辙离开秦陵城后,盈玉颜遇见谭晓忠,两人有了孩子,盈玉颜便给自己赎了身,但是出于某种原因,她却并没有能顺利前往王城投奔情郎,拖着孩子无法生活,只有嫁给了那脾气暴躁的豆腐佬。
在盈玉颜病逝后,八岁的凤小金先是杀了豆腐佬,在外流落两年,被大仓山的匪首认为养子,在东南待了四五年,抢了由谭晓忠押运的赈灾钱粮,后又发生了谭府灭门案。
“凤小金一直不肯承认他杀了谭府上下,”柳弦安猜测,“那这件事会不会是木辙干的?依照他对盈玉颜的迷恋程度,肯定对谭大人恨之入骨。”
梁戍点头:“有可能。”他这些年一直在追查这件旧案,对谭晓忠的履历能倒背如流,在二十九年前,谭家子弟的确去秦陵城游过学。
柳弦安继续看着口供,惊奇道:“密林深处还生活着另一个部族?”
高林道:“反正驰腾是这么供的,他还说这回木辙放出鬼童子,就是想诱使我们的军队进林。”
这片密林,因为瘴气深重,一直是木辙用来存放金银财宝的仓库,虽说驻军就近在眼前,但他笃定这里绝对是最安全的地方——还真赌对了,十余年来,林中一直风平浪静。
但是三年前,珠宝却被人在一夜之间搬空了!密林西侧是蜿蜒的大琰军队,东侧入口的机关安然无恙,而南北两侧都是无边瘴林,按理来说绝不该发生这种事,金银怎会像露水一样蒸发?木辙因此勃然大怒,亲自率人进入密林搜寻,最后竟在南侧的林地中,发现了部族生活的踪迹。
“他们还短暂地交过手,对方功夫极高,木辙不但没有找回失物,反倒被打断了手臂。”
柳弦安道:“所以木辙就专门挑王爷在的时候,放出了鬼童子。”驻军不可能对这种诡异的童蛊置之不理,谁也说不清林子里还藏着多少个,想要彻底清除,就只有将军队一寸一寸地开进去,这样藏在其中的部族也就无所遁形。
“无论是我们吃亏,还是对方吃亏,对木辙来说都是笔好生意。”高林道,“毕竟那些孩子对于他,只是无足轻重的一步棋。”
不过这一步棋,目前看来是白下了。
在一个薄暮时分,驰腾在驻军的押解下,站在林地深处吹响了一枚特制的玉哨。
哨音传得绵绵悠长,似风卷过林稍,带得万物沙沙碎响。
柳弦安站在营地的边缘,也在专心致志听着这婉转的乐声。
柳弦澈问:“他们就是以此来训练鬼童子的?”
柳弦安道:“嗯。”
远方隐隐传来军令喝声!
无数鬼童子从四面八方跳了出来,黑浆般涌向哨音的方向。
驰腾面色发白,抖若筛糠,吹得断续不成调。
高林微微闭了闭眼睛,咬牙下令:“杀!”
流箭带火,“嗖嗖”划破长天。
惨叫声混着皮肉被烧焦的味道,以及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空林。
火球滚动,是地府才会有的景象。
最后由一场大雨笼罩了整片山岗。
雨停之后,山下的村民们自发缝制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小衣服,挂在树枝上,风吹过时,就像是有一群轻盈活泼的小姑娘,正在那里翩翩起舞。
常小秋看着被烧得焦黑的林地,问:“这里将来应该会开满花吧?”
阿宁点头,笃定无比:“肯定会。”
常小秋抱剑靠在树上,眉眼低垂,看着颇有那么一点梁戍的影子。
“嗯,那就好。”
第99章
阿宁也将自己新买的小衣服挂好, 便与常小秋一道去了密林深处,与大部队汇合。
白雾依然蒸腾未散,濡湿地粘在皮肤上, 令人有一种毒液渗骨的错觉。此时西南已是春暖花开, 连驻军营地里都是一片鸟语花香, 但这里却依旧是冷而寂静的,林地深处更是一片漆黑, 一名副官咂舌:“连中蛊的鬼童子都只能生活在林地边缘,再往深处,真的会有活人居住吗?”
“在西北最干涸的沙漠深处, 散居着一支驼铃族, 他们能仅靠双眼, 就分辨出哪片沙地下蕴有水源。”梁戍道, “或许西南也有同样的神秘部族,藏着外人猜不透的本事。”
“那他们的本事可大了。”常小秋踮着脚往深处看,“既能自如地生活在瘴气林里, 还身手极好,能打败木辙与他的教众。”
“管他身手好不好,只要不打扰驻军与百姓的生活, 也轮不到我们去打扰人家。”高林瞄了眼日头,“得, 时间差不多了,你们几个,随我下山, 去给周老太太做寿!”
“高副将, 那老太太姓张。”
“差不多,差不多。”
不管姓什么, 总之算近期难得的一件喜庆事。梁戍将常小秋与阿宁也打发去与高林一道吃席,大家都闹哄哄地结伴走了,柳弦安站在原地等待半天,没等来一句话,只好主动开口询问:“我们不去吗?”
“不去,我带你单独去吃好的。”梁戍牵过他的手,“这里的流水席酸酸辣辣,又不是你的口味,上回是谁吃腌生鱼吃吐了?”
“……但是热闹嘛。”
“热闹也不单单要吃饭,吃过饭村里还要搭台唱戏,到那时我再带你下山。”梁戍半蹲下,“上来,这里树藤多,我背着你。”
正嫌走路累的柳二公子立刻趴上去,口中还要虚假推脱一番,但是大哥吩咐我要多活动。
梁戍道:“那你就在我背上扑腾两下。”
柳弦安象征性地扭了两下手腕,完成了这一天的活动量,柳庄主看了沉默,柳大公子看了落泪——不过戒尺是暂时顾不上打了,最近正是治疗苦宥眼疾的关键时刻,他分不得半寸心。
驻军营地里,苦宥分辨着外头的动静,问:“好像有人敲锣打鼓?”
柳弦澈道:“山下有个老太太过寿,应该是往山上送了些喜饼,不过远在前门的动静,苦统领竟也能听见,耳力确实不错。”
“跟王爷练出来的,现在视线受阻,就听得更仔细。”苦宥扶了一下眼部的绷带,“我还有多久就能看见?”
“得看这次施针的效果,运气好,十天,倘若不行,就再等下一次手术。”柳弦澈道,“苦统领早年中过毒,所以治疗起来要比一般的金盲症更复杂,需要多一些耐心。”
“好。”病已经得了,再没有耐心,也只能有耐心。苦宥拄着棍子站起来,笑道:“光听那群小崽子闹哄,我也去前头给咱们要两个喜饼回来吃。”
柳弦澈应了一声,目送对方离开小院。他发现苦宥对外界的感知能力已经很强了,几乎不用木棍探路,走得大步踏风,若不是眼上蒙着的纱布,一般人甚至看不出他患有严重的眼疾。
喜饼做得精巧,连馅儿都有七八种,军营里总算多了几分过日子的香甜。柳弦安也分了一个喜饼,一边吃一边回到住处,此时梁戍新请来的江南厨子已经煎炒烹炸好了一桌菜,正笑容满面地站在院中,准备领赏。
梁戍丢过去一锭银,胖大叔笑容满面地告退,要不怎么说骁王殿下有本事呢,率军出门征讨邪教,还不忘顺手给心上人绑回来……请回来,请回来一位名厨,并且专门提出要求,就要白鹤城的口味,超出白鹤城外五十里,都算外地,因为我家懒蛋就没有出过这种远门。
“味道像不像?”饭还没吃两口,梁戍就凑过来问,神情同刚才讨赏的胖大叔一模一样。
柳弦安回答:“像。”
都像了,那是不是多少得有点赏。反正这顿饭吃得旁人是没法看的,眼睛会很痛,倘若被啃了一半的喜饼在天有灵,可能也会反思自己为什么明明已经满肚子糖了,与这一对小情侣比起来,竟还不够一半甜。
两人你一勺我一勺吃得精细,山下村子里的流水席,则是另一番的景象,就连向来喜欢凑热闹的高林,也被吵得有些头昏脑涨了,妇人们抱在怀中的小孩简直像是一个又一个的唢呐,扯起嗓子尖叫时,魂都裂开。
程素月、阿宁与常小秋去看过老寿星后,出门就见高林身前正站着一个妙龄少女,于是立刻齐刷刷地默契站定,佯装聊天,实则耳朵一个个恨不能张成铜盆大——
高林年轻有为,又生得仪表堂堂,除了嘴碎没其他大毛病,所以不管是在西北还是在西南,都算婚恋抢手货,这回亦不例外。妙龄少女同他聊了没两句,妙龄少女的哥哥与奶奶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围拢,全家同上阵,先是吹嘘了一番骁王殿下,然后又东问西问,将话题拐带到了人生大事方面,后来见高林想跑,就又扯回了骁王殿下,总之聊得是有谋有略,横竖不肯放人走,若要强走,老奶奶当场叫唤心口疼。
程素月:“噗!”
高林敷衍敷得口干舌燥,觉得自己已经说完了这半个月的份额,对方还要拉扯他进屋喝茶。关键时刻,幸亏梁戍与柳弦安及时出现,而骁王殿下在没表情时,还是比较能唬人的,他皱眉问:“那三个人怎么回事?”
程素月笑道:“正给我哥说媒呢,说了整整一刻钟,结果被王爷吓跑了。”
高林将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妹妹赶走,对梁戍叫苦:“王爷,太可怕了,真的,硬说我喝了村里的酒,就得当村里的女婿,不当就是不负责,来来回回喋喋不休,人贩子也没这么能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