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侯爷一直没表态,但少夫人的脾气秉性你也知道,你还在养病,她当然……”
陈禁道,“淮安王只要不想逼急云家,就不可能为难枢儿。更何况还有少夫人在,去了都城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陈禁,你该清楚……”云稚微抬头,看着陈禁的眼睛,“我先前也以为只要有云家在,就算大哥执意留任在都城,我也能保他安然无恙。”
自云稚那一日浑身是血地倒在家门口,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云稷,话说出口,他自己也有刹那恍惚,垂下眼眸倒了杯茶。
“世子那是……”
陈禁知道哪怕已经报了仇他对云稷的死仍旧耿耿于怀,下意识出口安慰,话说了一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世子的死和都城有关,那伙人不是山贼?!”
“你先前不是也觉得奇怪,圣上安排的亲卫怎么会死得如此容易,一击毙命,毫无反抗之力……”云稚指尖摩挲着手里的茶盏,抬头看他,“从军中出来的山贼我们都见识过,身手是有,也不过是欺负普通百姓的水准,这伙人可远远不止。”
陈禁微微皱眉,瞬间想起那一日见过的云稚身上的伤。
那些伤虽不致命,也看得出来是经历了一番血战——要知道云稚自幼习武,师出名家,十余岁便入了军中,整日在校场上摸爬滚打还不算,每有仗要打,镇远侯必定会带他一起,素来都是作为先锋上疆场厮杀,这么多年来虽然受过不少伤,却鲜少有那般狼狈的时候。
陈禁当时也有过短暂的疑惑,之后因为云稚一直病着。虽然常常来探望,但也没再谈起,只想着到底是独自一人,寡不敌众难免吃亏。
眼下回想起来,又觉得不仅如此。
云稚瞧见他的神情,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继续说下去:“那日我带回十六个人头,其中有十五个是我亲手杀的,还有一个,是自己服毒。”
陈禁眯了眯眼——一个山贼,死士的做派?
“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他们所有劫走的东西,都好好的堆在那里,不管是金银还是粮草,甚至包括大哥那件狐裘……”云稚说着话,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就好像他们虽然抢了东西,其实根本不需要。”
陈禁顺着看过去,认出那是一块玉佩——云稷从小戴在身上的那块。
话说到这份上,再说这伙人只是普通山贼未免太过牵强。
“所以你怀疑,是有人指使了这伙人,在世子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伪装成山贼刺杀了他?”陈禁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世子素来谨慎,从没听说过他与谁有什么矛盾,还是说,这幕后指使其实是冲着云家……”
“我不知道。”
云稚摇了摇头,垂眸看着手里的玉佩。
那玉佩玉质上乘,却有一条十分碍眼的裂痕。
“所以即使没有这道圣旨,我本来也打算去趟都城。”他缓缓道,“我要弄清楚大哥这三年都经历了什么,他回程的安排都有谁知晓,又是谁因为什么原因突然对他起了杀心。”
“我要让所有害死大哥的人,都去给他陪葬。”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平和,没有一丁点的波澜,一双眼底却隐隐泛起一丝猩红,和那一日在雪原上说要让那十六个贼人偿命时一模一样。
不管要多久,也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他终是会做到的。
既然这样,劝慰的话也不必再说。
陈禁慢慢握紧拳头,点头:“我陪你一起去。”
“去不去的以后再商量,眼下最紧要的不是这个……”云稚将玉佩收回怀里,看了他一眼,“你要是真想做点什么,不如帮我说服大嫂?”
“少夫人的话,恕我有心无力……”陈禁顿了顿,“不然你去求夫人,她的话少夫人还是听的。”
云稚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去趟军中。”
第十三章
因为一直卧病在床,云稚也有月余不曾到过军中。
这里素来不会受外界的影响,哪怕是镇远侯府的波折也和这里无关,一切还和过往一样,所有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正是日常训练的时间,校场上汇聚了不少人,云稚远远地过来,一眼就认出众人之中那道清瘦的身影,看着她骑着骏马飞驰而过,利落地搭弓射箭,而后正中靶心。
云稚忽然想起来,幼时某一次跟着大哥来大营,也见过差不多的场景。
那一日大嫂穿着一身红色的小袖袍衫,长发高高束起,发尾和衣摆一起随着飞驰的骏马肆意飞舞,搭弓射箭,英姿勃发。
云稚下意识就扭头看向身旁,只瞧见大哥翘了翘唇,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笑意。
大嫂出身将门世家,与大哥算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早早就定了亲事,在诸多艳羡中嫁入侯府成了世子夫人,却依旧每日混迹于军中。
云稚那时年纪尚小,却也知道女子从军不易,曾对大哥表示过疑惑,为何大嫂不像别的女子那样待在家里安心当侯府的少夫人,非要跑到军中吃苦受罪。
大哥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问题,轻轻笑了笑,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安心当侯府的小公子,非要跑到军中吃苦受罪?”
“我……”小云稚一时语噎,半天才回道,“我喜欢到军中来,不觉得这是吃苦受罪。”
“那寒宁就不能是因为喜欢吗?”
“可是,大嫂和我不一样……”小云稚迟疑,“我毕竟是男子……”
“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只有男子能做女子不能的,或许要付出更多的辛苦,只要她愿意就足够了……”云稷打断他的话,眼底带笑,语气却格外认真,“人生短短数十载,我希望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数年过去,大嫂便真的一直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了威震幽州。甚至整个辽北,能征善战,身手了得,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
云稚在回忆里有刹那恍神,忽听得有破风声而来,还没等辨别出那是什么,身体先有了反应下意识向旁闪了一步,跟着就看见一支利箭穿过自己刚刚站过的地方。
王寒宁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躺了一个多月还能反应过来,看来是痊愈了。”
云稚仰起头,看着马上的人。
他与大嫂也有月余未见。
和上次相比,眼前人又瘦了不少,一双眼却和记忆中一样明亮而又坚定。
“大嫂……”云稚挺直了脊背,“聊聊?”
王寒宁翻身下马,站到云稚跟前。
记忆里那个总黏在她和云稷身后的小孩早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高了自己大半头。
虽然生病让他憔悴不少,但王寒宁清楚,少年人看起来还略显单薄的臂膀,已经比这世上大多的成人还要坚实。
“就知道枢儿那臭小子什么都会告诉你……”她用手里的马鞭轻轻敲了敲云稚的肩膀,笑着开口,“都城如果没有危险,谁去都没关系,同理,如果有危险,谁去也都一样。”
“大嫂……”云稚顿了顿,语气却十分坚定,“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王寒宁微微眯眼,视线几乎是凝在云稚脸上,半晌,她捏紧了马鞭:“你是不是……”
“大哥当年和我说,人生短短数十载,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云稚突然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校场,打断了王寒宁的话,“都城的波云诡谲,我更合适。”
提及云稷,王寒宁有刹那恍神,短暂沉默之后,她轻轻笑了一声,晃了晃手里的马鞭:“你知道我一向懒得废话,比试一把,赢了再说。”
云稚低头往她手里看去:“奉陪到底。”
自入军中以来,这样的比试时不时发生,上到云邺、下到普通的兵士,云稚几乎都对过。
最初的时候输多赢少,之后渐渐长大,身形和力气还有对敌的经验都不断增长,赢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现如今在军中,能称得上是对手的已少之又少,其中就包括王寒宁。
他二人在军中举足轻重——皆是镇远侯的血亲,一个是一往无前的少年先锋,一个是让诸多男子都羞愧的女将军,骑射武艺精湛,战功卓绝,一前一后地站到校场上立时吸引了许多目光。
尚在训练中的兵士暂且不敢造作,其他得了闲暇的都凑到近前来,稀稀拉拉地围在校场边,一边张望,一边议论。
云稚视若无睹,兀自在兵器架前选武器,忽听得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倏然转身发现王寒宁已经到近前,闪着寒光的长剑直奔面颊而来。
云稚拧过身,避开那一剑的同时一脚踢到兵器架上,从一众飞起的武器中随手抓过一柄,顺势架开再次攻向自己心口的第二击,人闪到马后,动作迅速地跃上了旁边另一匹战马,倒拖,纵马向前。
王寒宁调转马头,迎着云稚过来的方向,转瞬之间,二人已经战成一团。
不管是年岁、性别、身高、招式甚至是武器这二人都大不相同,却偏偏对彼此了如指掌,一来一回连着过了几十招,直看得四周军士下意识屏住呼吸,偌大的校场一时之间只能听见马蹄声和兵器相撞的声响。
对比起来校场上的二人倒显得格外沉着冷静,直到——
云稚双手握枪,硬生生地接下了王寒宁从上而下劈来的一剑,硬木制成的枪杆断成两截,却没能完全挡住呼啸而来的剑势,云稚整个后仰,看着剑刃擦着自己面颊而过,下一刻一脚蹬在马背上,在四下里的惊呼声中整个跃起竟是落到了王寒宁马上,同时一把匕首从袖中滑出,抵在她颈间:“我赢了……”
刹那的错愕之后,王寒宁翻转手腕将长剑收到背后:“愿赌服输。”
云稚收了匕首朝她拱了拱手,旋身落到地上。
围观的军士从方才眼花缭乱的打斗中回过神来,接二连三地响起叫好声。
陈禁从人群中闪身出来,凑到云稚跟前,压低声音:“方才侯爷来过。”
“知道……”云稚转身要走,没几步,王寒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幼怀……”
四下里围观的军士陆陆续续地散去,王寒宁却仍在原地,晨光笼罩,让还在马上的她身上多了几分温柔。
“人生短短数十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的目光落在云稚脸上,却又好像越过了他,看向别的地方,“这也是你大哥对你的期望。”
云稚微微睁大了眼,唇边漾出笑纹,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在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自己。”
他再次朝着王寒宁拱了拱手,转身朝主帐走去。
“爹!”
云稚掀开帐门,一眼瞧见了书案前的云邺。
云邺抬眼,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回手拎起一条布巾扔了过去。
云稚接了布巾,在额头上胡乱擦了两下,自顾在书案对面坐下:“我正好有事要跟您说!”
“去吧……”云邺垂下视线,看着手里的书册。
云稚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您都不多问问?”
“方才我在校场旁站了一会……”云邺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既然病好了,本也该你去都城。”
“您可真是……”
话说了一半,云稚忍不住笑了一声,他清楚云邺不会阻止自己,却也没想到都不用开口。
先前准备的那些解释,倒也不用再提。
他到底久病在床,方才的打斗耗费了不少精力,这一会工夫就感觉到倦意,索性半伏在书案上,抬眼看着云邺。
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他还是无法适应记忆里英武不凡的亲爹突然斑白了两鬓。
外人印象里的云邺大都是严正敏锐一丝不苟的,尤其是涉及到军中的事,云稚从小到大就为此受过不少责罚。
可也是这样的云邺曾将幼小的云稚扛在肩头在城中闲逛,在云稚浑身是伤从疆场上下来昏迷不醒的时候不眠不休守在床前,在云稚做出任何旁人无法理解决定时轻轻点头,给他无声的信任和支持。
在云稚眼里,云邺是镇远侯,是三军主帅,整个幽州的底气,却更是他们兄弟二人如山一般坚实的依靠。
仿佛察觉到云稚的情感波动,云邺突然抬头扫了他一眼:“还有事儿?”
“也没什么……”云稚坐起身,视线从帐中环过,“就是太久没到您帐中来了,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
这倒也不算是借口,云邺的主帐一直都是云稚在军中最熟悉的地方。
他五六岁开始习武,常常跟到营中来,很多时候云邺要和各位将军讨论军务要处理各种事宜,便自己抱着本根本看不懂的兵法在屏风后呼呼大睡。
再后来,云稚也入了军中,有了自己的营帐,却还是习惯到主帐里,有时是为了军务,有时却什么都不做,就像小时候一样,抱着本兵法忙里偷闲小憩一场。
可能是云邺自带的正气与威严,每每在这里,都会感到难得的放松和心安。
这么想着,云稚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我有点累,借您营帐睡一会。”
云邺视线仍在书案上,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云稚也不在意,自顾起身径直往屏风后的床榻而去。
没多久屏风后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云邺侧耳听了听,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出了营帐,再回来时,身后跟了个捧着炭盆的小兵。
第十四章
李缄这一夜睡得并不好。
都城的气候与辽北大不相同,才入春就下起了暴雨,一整晚风急雨骤,搅得人难以安眠,幸好等一大早醒来已经放了晴,推开窗隐隐地能闻到一股湿润的泥土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