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阳慈爱的笑意僵在嘴角,“……又要抄多少份?”
季别云不太走心地笑了笑,残忍答道:“多多益善。”
徐阳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克制不住打人的冲动,却又被理智与礼数束缚了手脚,愤愤地站在那里,仿佛下一瞬就要从头上喷出火来了。
“多谢徐兄,多谢多谢。”他抱拳,仰起头讨好地看过去,“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尽管跟我提,只要我能满足的,一定答应你。”
徐阳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又坐下。
剩下的就只有戴丰茂了。
前些时日皇帝封赏,戴丰茂也从副尉升至校尉。明明早上那会儿还气势汹汹,这时候却显然有些紧张,眼睛瞟着一旁的花草,喉结不时滚动。
季别云将语气放得极其和善,“你别紧张啊,不是什么坏事。”
戴丰茂一脸狐疑,“……你不是这个语气,兴许我还信些。”
他毫无诚意地笑了笑,开口道:“给我搞一把弓来,要硬弓,今夜就要用。”
“什么?”戴校尉与徐阳对视一眼,都察觉出不对劲来,“你要弓做什么?”
“管那么多做什么,照做就好了,反正不会害你。”季别云站起身来,拉住徐阳胳膊往屋里拖,“徐兄可不能偷懒,现在就开始抄写吧,我盯着你。”
徐阳挣脱不得,被拉着往房内走去,回头求助般看向一大一小,却也只收获了两双无能为力的眼神。
“你又发疯了!”他喊道,“观尘师父去世了你也发疯,你能不能安生一些!”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事季别云便轻笑一声,冷冷回头瞥过来。看得众人打了个冷颤。
“过了明日我就能安生一段时日,你们最好祈祷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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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渐西斜,屋内书桌上摆了厚厚一叠纸张,徐阳苦兮兮地还在写,季别云在旁边一边研墨一边啃桃子。
这脆桃是小厮们去集市上才买回来的,甜得很,季别云吃了一口便停不下来,嘱咐青霜再去买一筐回来,给方少爷备着。
卓安平那小崽子撂了好几次挑子,被加罚到了现在,方慕之也一直在那儿守着。
季别云已经把这两人忘记了,垂眼看着徐阳新抄写出来的罪状,神游天外。
“你腕上又没伤,你怎么不写?”徐阳不干了,将笔搁下甩了甩酸痛的手腕。
他回过神来,啃了一口脆桃,吃下去之后才开口答道:“字迹。我怕被认出来,你写的话总要隐蔽一些。”
“其他人呢?戴校尉不也可以写?还有方少卿呢?”徐阳没好气道。
“没必要把方少爷牵扯进来,戴丰茂嘛……他连字都认不全,”季别云瞥了徐阳一眼,“别挣扎了,就你最合适。”
徐阳平复了一会儿心情,终于接受了自己是个冤大头的事实,提笔蘸墨,问道:“所以你决定要在今晚动手了?这些诉状你打算如何用?”
季别云磨墨的动作很是豪放,那墨锭在他手中仿佛变成了锄头棍棒,专用来发泄用的。
“你真是越来越啰嗦了,专心抄你的。”他敷衍道。
徐阳知季别云不想多说,是因为不愿将别人牵扯进去,也没生气,只道:“在担心和尚吧?”
“没有。”少年硬邦邦答道。
“圣上方才都起驾前往悬清寺吊唁了,不知会不会头脑一热,将国寺给取缔了?”徐阳故意激他。
“更好。”季别云冷冷道,“没了悬清寺,观尘无处可去,我就将他收留进季宅,给我当家养和尚。别的事一律不管,只管每日替我念经祈福,我岂不得了便宜沾了光?”
徐阳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忽道:“你可真够变态的。”
季别云差点被桃子呛住,弯腰咳嗽起来,却听见外面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头儿!你要的弓来了!”
这是戴丰茂的声音。
“季别云!你欺人太甚!我不管那小兔崽子了,你自己的兵自己收拾!”
这是方慕之的控诉。
“东家!有您的帖子!”
这是青霜在传话。
三道声音接连传来,季别云想了想,最终决定先理会青霜。
他走出了房门,问道:“哪家递的帖子?”
正巧那三人都迈进了院内,徐阳也从屋里走了出来,青霜本不愿当着外人的面回话,季别云道:“没事,你只管说。”
青霜只好将那帖子呈过来,答道:“是御史中丞段家的,邀您今夜赴宴。”
作者有话说:
补上周二请假缺的那更
第65章 鸿门宴
话音一落,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沉下来了,季别云尤甚。
手中剩下的那半个脆桃也不啃了,视线落在青霜手中那张请帖上,好一会儿都没开口。
徐阳与戴丰茂顿时反应过来,段文甫此举定没安好心。今日上午季别云才去刑部状告御史台,段文甫这会儿就邀他去府上赴宴,明摆着就是一场鸿门宴。
只有方慕之一头雾水。
他只知道季别云回京之后在皇帝那儿受了气,怎么如今又和御史台扯上关系了?难道是因为在崇州查到的事情与御史台有关吗?
方少爷脱口而出:“御史台怎么了?”
徐阳站在季别云身后,凝重地擦着手上的墨迹,一边回答道:“上午去刑部状告了御史台,估计御史中丞已经得了消息,要么灭口,要么想试探有无转圜的余地。”
“什么?!”
方慕之一脸不可置信,欲言又止,纠结了片刻索性将季别云拉到一边去,低声道:“我爹今日是不是找过你?”
季别云从沉默中抽身,瞥了方慕之一眼,没承认,却也没否认。
“怪不得,怪不得老头子今天找我问你的事,虽然不像是知道了你的身世,但我总觉得怪怪的。”方少爷顾忌着季别云的秘密,将轻声压得很轻,“他为什么找你?难不成是因为……他也想扳倒御史台?你们联手了?!”
完全不需要旁人解答,方慕之自己就猜出了事情始末。
季别云有些无奈道:“聪明也不是好事,本来没想跟你说,看样子你爹也打算瞒着你,结果你自己搅和进来了。”
方少爷还没完全接受,见他转身离开,匆忙问道:“那你要去赴宴吗?”
这一问,道出了其他几人的心声。
戴丰茂不等季别云回答,便摩拳擦掌道:“去个屁,我去把来递帖子的人打出去,让他滚。”
“等等。”季别云出声把人叫住,“我要去赴宴。”
戴校尉一副“你没病吧”的神情转过头来,就连平日里处事沉稳的徐阳也大为不解。
方慕之更是直接骂道:“你傻了吧?”
其实段文甫是个什么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季别云一去便是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可对方正是拿捏住了他的诉求,笃定他一定会去。
他被贤亲王送到悬清山借住的那段时日,有刺客前来探查他身份,翻到了季家的文牒,却没有找到他是柳云景的证据。
那刺客显然就是段文甫派去的,但那人自然不会彻底打消疑虑,屡次与他接触都带着试探之意。季别云今日上午将御史台状告到了刑部,此举之后,就算段文甫没有证据也能猜到他是柳云景。
此人身为当年柳家一案的亲历者与加害者,以真相为诱饵,引他入瓮。
而季别云必须去,他舍不得放弃这个探查真相的机会。
“把人抓到之后再审问不是更好?你为什么要主动去钻他的圈套?”方慕之有些生气,“三岁小孩儿都不会犯你这样的错误,你别傻了!”
季别云平静地看过去,什么也没说,方少爷却被看得一愣。
“你……”方慕之似乎从这眼神里明白了什么,他忽然想起季别云顶替了季遥身份来到宸京,是为了某件事。
倘若那件事与御史台有关呢?
季别云这副模样,其余两人也自然明白过来,少年做此决定不是出于冲动。更何况季别云下定的决心,什么时候因他人而改变过?
戴丰茂妥协了一步,提议道:“那带兵去吧?”
“不行,”徐阳答道,“太招摇了,若事态升级就变成了将军与段中丞的私仇,之后再想出面扳倒御史台可就难了。”
“是这个道理,”季别云点点头,“叫青霜跟我去,有个照应之人就行了。若我一夜未归,到时候再派人前去也不迟,左右段文甫不敢杀我,若我在这时候死了,他御史台自然会落得最大嫌疑。”
戴丰茂与徐阳异口同声道:“那我呢?”
季别云其实还有其他的考量。
他沉声道:“皇帝今夜去悬清寺了,不一定能回宫,城内防卫自然怠慢一些。我去转移段文甫的视线,你们方便行动。”
“什么行动?”戴丰茂问道。
季别云没有立刻回答,视线落在戴丰茂手中那张弓上。他走过去摩挲了两下,将弓拿了过来,伸手道:“箭呢?”
戴校尉赶紧背过手,从身后箭筒里抽了支羽箭递过去。
他将箭搭在弓上,熟稔地抬起拉弓,状似一轮满月,瞄准着北边远处的一棵树,倏地松手。
然而那支箭没能射出去,始终被他捏在指间。
是一把好弓。他将弓箭一并还给了戴丰茂,道:“天一黑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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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月光如练,透亮清澈。
御史中丞的私宅灯火通明,从外面便能窥见其中之热闹,丝竹之声也传到了附近路人耳中。
行人纷纷疑惑。
这座宅子平日里清静得很,主人家也不是爱好奢靡之人,怎么明明不是节日却如此欢宴?更何况今日悬清寺的觉明禅师坐化了,虽不是国丧,也可称为憾事,为何这家人如此热闹?
与此同时,一架马车在偏门悄悄停下。坐在前头驾马的是季宅的小厮青霜,用一顶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停稳之后,便有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拨开车帘。
季别云穿得同在府里一般随意,不看腰间配的那把刀,倒真的像是来赴宴的。
他下车后转身道:“不必担心,也不要擅自离开,在这儿等我便是。兴许会等很久,也可能我很快就能出来,说不准。”
青霜今年才十五六,看起来颇为稚嫩,即使东家都给他吃了定心丸,他还是极为忐忑。纠结着开口:“您万事小心。”
“诶。”他应了一身,便转过身去。
轻扣了三下门,就有人从里面打开了,扫了他一眼便不卑不亢地将他迎进去。
“季将军请。”
段府里处处都是灯盏,将每个地方都照得清楚极了,全然不似要杀人灭口的氛围。
他被引着穿过了大半个院子,终于来到举办宴席的院落内。这间院子被许多带刀的侍卫围住,一眼看去竟数不清有多少。然而肃杀之中,歌舞之声也愈发清晰,都是些靡靡之音,和段文甫本人的气质格格不入。
亏季别云曾以为段中丞是个文雅正直之人,没料到私下却爱声色犬马。
果真人不可貌相。
季别云走到房间门口,站在门槛外,看见了屋内高坐着的段文甫。
穿了一身便服,曲起一条腿半倚在贵妃榻上,左右两个美姬正给他喂酒。因为段文甫脸生得不错,身段也残留着往日清廉之臣的假象,所以这会儿看起来也不委琐,反而有些风流之态。
段中丞忽的注意到他,挥开了送到嘴边的酒盏,朝他招手,“季将军到了,快进来。”
季别云其实不太想跨进去,里面有些脏,他怕污了自己的鞋。
不过他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忍”字,还是进去了,目不斜视地走到为他留好的位置,自顾自落座。
面前的几位舞姬不知用了什么香粉,隔着一段距离他都觉得太浓了,熏得人脑袋晕,让他忍不住开始想念观尘身上那股沉沉的幽香。
丝竹声也热闹过了头,变得吵闹,对比之下,季别云觉得悬清寺内的诵经声都要好听许多。
果然是跟和尚混久了,连心性也被熏染了吗?
一舞结束之后,段文甫才抬手示意乐师与舞姬先候着,转头看向坐在右侧的他。
“怎么季将军看起来兴致不高?实不相瞒,这场宴席本就是为将军而设,恭贺将军荣升的。”
季别云看着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心里只闪过三个字——“真能装”。
他笑不出来,只硬生生答道:“不喜歌舞,故而兴致不高。”
段文甫不赞成道:“如此苦大仇深作甚?小小年纪可不能这样,不如再多看几支舞,兴许便喜欢了。”
说罢一抬手,候着的乐师与舞姬便又开始了。
季别云喜欢和直爽之人打交道,段文甫这种就是他最为痛恨的。憋着目的不肯说,还要装出一副熟稔亲和的模样,非得把他耗在这儿,想要让他一夜都脱不得身。
为了恶心他也是煞费苦心。
他确实越来越觉得恶心。
乐舞让他心烦,案上的酒菜他也不能碰,只能在这里干坐着受罪。
段文甫似乎忘记了旁边还坐着一位客人,只顾自己享乐去了。就着美姬的手喝完酒又吃了菜,最后甚至躺倒在其中一位怀里,眼睛瞅着屋内正中央的舞姬,手却搭在身旁美人的腰间。
就这么过了很久,直到面前的酒壶空了,才回过神来。
勉勉强强从美人怀中坐了起来,段文甫看向一旁木头桩子似的季别云,笑道:“季将军,你不会还没有近过美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