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尘知他又起了戏谑的心思,意会般笑了笑,“季施主想回赠什么?”
季别云光明正大地将僧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这和尚好像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想要。
“佛珠你还在用着,也没坏,难道我要给你送木鱼?送佛经?不如你直接告诉我想要什么吧?”他一时间想不到其他东西了。
观尘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他,“贫僧想要季施主的平安。”
季别云也停住脚步,两人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身侧行人来来往往,唯独他们注视着彼此。
他脸上的笑意收敛回去,轻声问道:“这话说得这么有深意,让我猜猜,襄国公都已经离京了,难不成还会发生什么?”
观尘明显克制着,最后只答道:“江山生乱。”
这个答案无比简短,却比什么都来得沉重。
季别云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竟没有太意外。或许他在那日早朝便隐隐猜到了后续,元徽帝疏远万良傲却又不斩草除根,君臣二心势必生乱,不过这场乱可早可晚。
然而观尘现在告诉他,祸乱就在不久之后。
“所以你之前让我回灵州,就是为了避开此事吗?”他声音还算平稳,“因为我是将军,最容易被牵扯进去。”
“是。元徽帝多疑,所有武将中他最相信毫无背景之人,你在其中。”观尘这次轻易便承认了,“所以我想让你暂时离开宸京以保平安,我只要这一件回礼。”
季别云沉默下去,垂眼看了一会儿走马灯上画着的将军,横刀立马,好不威武。
好一会儿他才朝观尘靠近,压低声音开口:“你知道我是谁的儿子,也知道我生在边境,在铁马兵戈声中一点点长大。你出家之前没到过那里,可能不清楚,灵州头顶上悬着的不是天,是刀剑。没有人能够保证战乱不会再次蔓延开来,都尉也不能。”
他的声音被被人群的嘈杂盖过,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
“战争发动与否都是君王一道圣旨的事情,最后却必须由士兵与百姓承担,不论大梁还是南陈都是如此。自我记事起,我爹大多数时间都在军营里,既要提防着南陈骚扰边境百姓,又得练兵准备南下之战。”他语气有些低落,“我爹说过,他从戎的初衷是为了保天下太平,但事实往往不尽如人意,天底下有太多不必要的战争了。”
季别云与观尘对视,一字一句全是坚定:“若真的有战乱发生,我没办法当一个尸位素餐者,做不到视而不见。”
话音落下之后,两人沉默对峙了许久。
却都没有与对方针锋相对,他知道清醒的观尘会尊重自己的决定。就像以前一样,明知他要去宸京踏上复仇之路,明知他要去参加登阙会,都不曾阻拦,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只是季别云能感受到观尘平静之下的痛苦。
“过来。”
观尘在宽大衣袖下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带出了拥挤的人群,走进小巷中绕了许久,终于停在了一处小巷尽头。
季别云的手腕被放开,四周的光亮只有他手上的一盏走马灯,昏暗之中,他依稀看见观尘背对着自己。
“你一直都想知道我在做什么,”观尘道,“现在说出来,你还愿意听吗?”
他愣愣答道:“我听。”
僧人轻轻叹了一声:“我之前与襄国公密谋,若被皇帝主动疏远便能离开皇城桎梏,届时虽远离宸京,却能离天子之位更近。不久之后便会有一场所谓不必要的战争,由我一手挑起。”
季别云嗓子发紧,听得观尘顿了片刻,晦涩道:“你却要主动卷入这场纷乱,让我放手,亲眼看你赌上自己性命。”
观尘将自己的卑劣主动剖开来给他看,那层慈悲为怀的伪装彻底破碎,里面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残忍。
杀了先帝是杀一人,如今挑起战乱,却是要杀千千万万的百姓。
……不,季别云不愿意承认。
他艰难开口:“这不是你挑起的,万良傲本就觊觎皇位,又生性残暴,若是以后再反叛也会将无辜百姓卷入。你只是……你只是让这一切提前了。”
观尘转过身来,虽然光线昏暗,但他能感觉到对方在注视着自己。心底的慌乱蔓延开来,他继续磕磕绊绊道:“你是为了削弱元徽帝的势力,所以才不得不如此做……悬清寺的安危系于你一人身上,你也是迫不得已。”
“好了。”观尘阻止了他继续粉饰太平,“你需要承认,即使我在佛经里浸染了这么多年,骨子里依旧是那个善用暴力的人。只是当初直白的暴力已经被我抛弃,如今裹上计谋的伪装,变得不那么显眼了,不是吗?”
季别云不想再听下去,斩钉截铁道:“那我去替你赎罪。你任由万良傲为害世间,我就去杀了他,既然你觉得自己如此罪恶,那些孽我去替你偿还。”
他几乎要拿不稳手里的灯,面前之人却向前一步,逼得他松手。那盏观尘送他的走马灯摔在地上,灯火熄灭了。
季别云背部贴着墙,感受到观尘倾身靠近。完全的黑暗之中,他听见了一声近在咫尺的苦笑。
“你这是在诛心。”观尘语气仍旧平静,“我只想让你平安地活着,再无他求。”
他闭了闭眼睛,却忍不住语气中的质问:“若我活成了一个只知避乱不知担当的鼠辈,我还是我吗?这样的一个人,你还会心悦于我吗?”
“我会。”观尘没有丝毫犹豫。
季别云无力地笑了一声,他想起在胜境殿前观尘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想起在暗无天日的石屋里观尘对他做过的那些事,此刻仿佛都变得可笑起来。
气急之下,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说出口的话也伤人:“原来我在你这儿就是一副躯壳,你喜欢我什么?因为幼时我曾与你相伴过几年,所以你记着我一辈子,想要报答我?还是说你只把我当成一个象征,为了纪念你在灵东寺最平静的日子,只要看见我这张脸,你就能感到心安?”
明明连自己也被这些话刺痛,可他还是忍不住继续质问:“你在悬清寺等我大赦的这几年,就真的没担心过吗?万一我变成十恶不赦之人,万一我从戍骨城那鬼地方出来之后,就不是以前那个柳云景了,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吗?”
他说到最后已经鼻酸,竭力抑制着愤怒的情绪一字一句道:“观尘,我不喜欢那样的自己,我不要当一具行尸走肉。”
又过了许久,僧人才开口:“那这么卑劣的我,你不是也没有推开。”
季别云浑身一僵。
熟悉的手掌贴上他的侧脸,极轻地摩挲了两下,观尘带着失望开口:“早知舍不得将你囚禁起来,当初我便不该次次由着你。”
下一瞬,面前的压迫消失,脚步声逐渐远去。
作者有话说:
观念分歧,需要磨合一下,应该不算虐……吧
第95章 军报至
季别云将走马灯带回了季宅。
里面的轮轴已经被摔坏了,点亮之后图案不会再转动,可他还是将灯挂在了床头。
整个房间只点了这一盏灯,窗外也没有月光。他躺在床上半宿没睡着,一会儿觉得灯太亮,一会儿又觉得屋内黯淡得要命。
最后索性不再努力尝试入睡了,只穿着中衣,披头散发地抱着那把却寒刀,坐在窗前发呆。
似乎从小时候开始,他就莫名觉得自己与慧知是一路人。所以他才会劝了又劝,想让慧知还俗住到柳府,和他一起生活。后来遇见了观尘,即使两人身份如此不同,他也没觉得观尘有多么遥不可及。
然而这段时日,他终于发现自己和观尘可能走了两条不同的路。他不擅长玩弄权势,观尘却可以暗中左右棋局,甚至算计皇帝。
季别云有些茫然。
他起初选择了逃避,可事实证明到最后只会避无可避。当他今夜好不容易坦白自己的内心,两人之间又闹得不欢而散。
他分不清谁对谁错,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做。难道自己应该听观尘的安排,在风雨到来之前逃离宸京避险吗?
可季别云清楚地知道,自己有不可被撼动的原则,那些原则构成了他这个人。
若他早早学会舍弃原则以求荣,或许在戍骨城时便不会受那么多苦。那里的犯人们想要被分配到不会致命的劳作和能下咽的饭菜,便只能贿赂官兵,但早在流放之前他们就被搜刮得身无分文,钱财贿赂没有办法,只好用另外的方式。
却都不是什么能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讲出来的方法。那些罪恶的秘密被留在了苦寒的戍骨城,大赦之后离开那里的每个人都会忘了曾经的一切,假装还是正常人。
他虽然没有妥协,却也忘不了硬生生捱过来的那些日子。那时候自己脑中想的是身为人的傲骨,想的是长大以后纵马山野的自由畅意。
季别云想要自由,可是他必须先将自己束缚起来。
观尘应该也是懂他的,只不过太懂了,也就知道他的倔强,更不忍看他因为一个“倔”字再受伤。
季别云整个人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双手抱膝,将脑袋埋在了膝间。
怎么办,今夜自己说出口的话好像太过分了。他害怕观尘对自己真的失望,害怕对方转身离去不再理会自己,怕他们从此“渐行渐远渐无书”。
*
襄国公离京戍边之后,宸京似乎彻底恢复了宁静。
御史台已经重启,所有官员都被重新任命,包括新的御史中丞。而朝中波澜也平息下来,元徽帝与丞相相安无事,各司其职,将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条。
皇帝本人也放松了下来,又开始经常出京围猎,甚至还有意修建行宫。虽然在早朝上被大臣劝谏,说大梁立国不久,又刚从旱灾中恢复过来,实在不宜大兴土木,但元徽帝依旧没有消了这个心思。
季别云被宣进宫里时,有些忐忑。
这些时日他一直在等待万良傲反叛的消息,却迟迟不见动静,因此旨意一下来他便心神不宁。进宫的路上一言不发,将徐阳都带得不安起来。
“你怎么像是知道圣上为何找你一般?”徐阳道。
他装不出平静的模样,却嘴硬:“不知,只是不想面圣罢了。”
自从那夜在七夕灯会上不欢而散,他与观尘没再见过面,也没通过书信,到今天已有七日了。
这七日里,他却始终没有想好自己的选择。
观尘最后那句话时不时在脑海中响起,他一想到观尘纵容了自己如此多次,便觉得自己才是两人之间最自私的那一个。观尘想要他平安并没有错,反倒是自己恶语伤人。
短短几日,他身上的衣裳又宽大了些许。
马车在沉默中驶向了皇城,停在永安门前。
季别云下马车之前被徐阳突然叫住,他回过头去,看见对方一脸担忧。
“怎么了这是?如今风平浪静的,应该只是宣我询问军务而已。”
徐阳并没有被宽慰到,不由得嘱咐:“见到圣上之后别忤逆圣意,据说圣上因为那个……江山易主的谣言,心情很不好。”
他想起这几日早朝上元徽帝的阴沉模样,心中有了数,答了一声“知道了”。
季别云跟着内侍走到了文英殿,却被吩咐在殿外等候片刻。
隔着几道墙,他隐约听见了殿内说笑声,除了元徽帝的还有一位女子的,应该是某位后妃。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见到一位后妃从文英殿内出来,轮到他进去时,桌上的棋盘还没被收起来。
还有心思与后妃下棋,看来元徽帝心情很好,那万良傲应该还没有反叛。
他暗中松了一口气,行礼之后,便听得元徽帝开门见山道:“朕一直觉得景州是一块风水宝地,在京畿几州之中最是人杰地灵了,若在此修建行宫再合适不过,季卿觉得呢?”
季别云觉得……他又被元徽帝盯上了。
当初他暗中忤逆皇帝为的是将御史台扳倒,如今不仅御史台换了一次血,就连背后的万良傲都滚去边境了,之前他结下的梁子也就不那么重要了。他没想到元徽帝还挺不记仇的,竟然想让他插手行宫一事。
他想了片刻,答道:“臣认为,修建行宫不急于一时,再等几年到大梁国库更加充盈之时,必然会有万人拥护此事。”
其实这只是季别云顾及体面的说辞,他觉得最好永远别修,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帝陵要修好都还需要十多年,元徽帝竟然就开始惦记起行宫了。
作孽。
“算了,跟你朕犯不着绕弯子说话,反正你也不领情。”皇帝把玩着棋子,对他道,“朝中武将多为开国时的将帅,如今不再年轻,背后势力更是如树根一般纵横交错。朕看不惯他们那些老东西,想要扶植你。”
他当即想要拒绝,然而刚说了一个“臣”字就被打断。
“别客气了,朕没想给你好处,如今的将军之位已经顶天了,十年内朕都不会再让你晋升。不过你可以借圣眷培植自己的势力,如果不是太过分,朕不会管你的。作为回报,你得替朕做一些琐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季别云明白了,元徽帝还是记仇的,这不又找他当冤大头了?没有报酬,只有办不完的琐事,对外他还得当圣上跟前的红人。
“所以第一件琐事,便是修筑行宫?”他直起了身,不再扮演敬畏的模样。
元徽帝将掌心里的棋子放回去,一边收拾一边无奈道:“朕是真的喜欢景州那地方,天天待在这皇城里哪儿都不能去,至少可以偶尔去一趟京畿散散心吧?你若是替朕说服了那些老顽固,以后朕去行宫时都会带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