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无非是老师的即兴演说,好在她并没有本着与民同乐的想法待太久,过了半小时就推说家里孩子需要照看离去了,剩下的这群当然唯恐天下不乱地开始大闹天宫,吹面粉踩气球,笑的笑跳的跳,热闹得让我头痛,可没听到林越的琴声之前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先走,就这么继续忍耐吧,但愿我能活到最后。
轮到林越的时候,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大伙儿全都眼巴巴地瞅着他,他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场地正中,试了试音调就开始演奏。相当活泼的曲子,一个个圆润的音符在耳边跳跃,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只是觉得挺好听。
这时,旁边一个安静了很久的女生突然开口:"这是德沃夏克的幽默曲,以业余水平来说,他拉得还真可以啊。"这句话让我对她产生了一点好奇,偏过头一看,是原来班上的一个女生,名叫严颜,个子高挑,长得也很不错,刚入校的时候几乎风靡了全体男生,不知有多少人阵亡在她的玫瑰尖刺之下。
对她的兴趣自然远远不及对林越的,我迅速把视线转回到眼前七彩灯光(就是用彩纸把日光灯管包起来哟,大家肯定都有这样的经历把~)下全神贯注于提琴的林越身上。
只是,那......真的是林越么?他全身绷紧,站在那儿笔直得像支标枪,视线专注无比地凝聚在手中的弓弦上。随着右手的上下起伏,他眉头微蹙,眼里燃烧着近乎狂热的激情,像两丛黑色的火焰高纵低跃,而额角竟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这家伙看起来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他究竟是用怎样的心情在拉琴?!从平日言谈中我当然能体会到他爱琴,可我却从未发现他心中竟会隐藏着这样的痴狂,就好像手中的琴,耳边的音就是他的生命一般......
心情在瞬间低落,我站起身,自后门走出了教室,听着他一曲终了大家欢呼鼓掌叫着"再来一个"的声音,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真没出息,我竟然连一把没有生命的小提琴都会嫉妒。脑子里又浮现了他看着琴时热烈的眼神,那简直就像是在看着自己心爱的情人,如果他看我的时候,能有那十分之一的热情,我估计就会置身天堂了......
天堂的幻影刚刚还在冲我招手,却在下一秒变成漆黑的现实,吁出一口气,看着它凝成白雾,我下楼在操场上转悠了一圈,天寒地冻的,只能缩着脖子往宿舍走去。
318的门虚掩着,里面却是黑暗一片,大概是哪个粗心的家伙又忘记关门了,我伸手推开门,无意中抬头一看,窗边居然坐了一个人!我吓得几乎顿时就要心力衰竭,拍着心口说:"干吗黑灯瞎火的在这儿吓人啊!"说着,伸手打开了电灯,乍亮的光线让我有些不适应地闭紧了双眼,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惊吓来得比方才更大:"林越?你不是在教室拉琴么?怎么神出鬼没的?!"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说:"太吵了,你能回来我为什么就不能?"
我摸摸头,迟疑了很久才说:"林越,你今天心情是不是很不好?跟平时很不一样,真的有点反常呢。"
他维持着原有的姿势,声音平板得听不出一丝起伏:"反常?你怎么知道对我而言什么是正常?说不定这样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呢。"
我的心咯噔一下开始加速跳动,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长久以来的遮蔽,破茧而出。
6
"有什么心事就跟我说说吧,反正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会到处广播的人。"我很紧张,如果他拒绝我将找不出任何理由,毕竟我前不久才刚对他说过让他少管我的闲事。
他沉默了很久,就在我快要死心的时候,他忽然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我实在没能听清楚,伸长了耳朵问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显然有些愤怒地提高了声调:"我说我喜欢拉琴!"
我点点头,"这我知道,然后?"能说出来已经不简单,就不要追究他异常激动的态度了。
"我想做的事情只有拉琴而已,可家里人不同意,他们不想让我继续拉下去......"
我慢慢走到他身边,用眼神鼓励他继续下去,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些话他应该不曾对任何人说过。
"我父母从来就不赞成让我拉小提琴,他们说我是个聋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功,现在面临高考,这种玩物丧志的事情必须放弃。刚才回家去取琴,他们说什么都不让我拿出来,还说一开始同意我学琴就是个错误。如果不是我坚持,只怕我的琴已经被他们砸碎了......"他说得很快,声音微微发抖,抓住窗框的手指已经开始泛白。
这番话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不假思索地大声说:"谁说你是聋子了?!我看你挺正常的!"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的冰冷与嘲讽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不戴上助听器我就是个聋子,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那你的爸妈也不该这样说你!他们应该是最支持你的人不是么!"我这时候才开始憎恨自己的笨嘴笨舌,会这样说自己儿子的父母,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常理上的父母吧?!
他阴恻恻地一笑,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我们二人身高相若,所以他那双深潭似的黑眼珠此刻就在离我的眼睛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闪烁,我能清楚地看见他眼中冰冷的火花,却讷讷地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半晌没有说话,四周非常安静,安静得让我几乎能听见血液在血管中加速流动的声音,就像暴风雨到来之前天边沉闷的滚雷。
一片死寂之中,他的手忽然搭上我的肩膀,我全身一震,却忍耐着没有闪躲,他微微一笑,撤下了手,冷然说道:"你以为我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么?我可真羡慕你的天真啊,不过很抱歉,我只能让你失望了,不过,换了是你,只怕会比我更糟糕吧。"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莫名其妙地问道:"林越,你到底怎么了?憋在心里不好过就说出来,说出来就没事了。"
"没事?哈哈,也对,我也想不出到现在还能发生什么事,"他笑得浑身发抖,令我以为他就快要流出泪来,可他没有,笑容仍然停留在他脸上,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笑容。
"你以为我是怎么聋的,我妈怀上我的时候本来是不打算要我的,吃了堕胎的药物,却没能把我这该死的命了结掉,这才生下我这么个聋子。为什么我要存在呢?既然不想要我,为什么不在我一生出来的时候就把我扔掉呢?!为什么要让我这样卑微地活到现在呢?!啊,我想起来了,我爸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所以他没办法偷偷把我处理掉,只好在外人面前装出很疼爱我这个聋子的样子。可他也因为我而大大的丢了面子,那些见到我的人都只会很同情的说,啊,你这孩子真可怜。我的父亲是那么傲慢的一个人,遇到这种事他却只能对我发脾气,说什么都是我的错,如果没有我就好了。是啊,我也想问问老天,这样多余的人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不索性被雷劈死算了!"
他的双手握得死紧,像一个受了伤害却还是倔强地不愿哭出来的孩子,我的心被拧成一团,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他:"别这样......冷静一点......"
他猛地甩开我,怒吼道:"知道我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头发么,你们都以为我是为了遮住助听器,其实我只想遮住眼睛,因为那样我就不用时时看见你们脸上该死的同情!你也一样,为什么这样的你会愿意让我接近你?还不就是因为同情我,我才不要!这种廉价的东西我才不要!"
我再也忍受不住,用力把他拖进怀里,不顾他手舞足蹈的挣扎,死死地把他的头按在胸前,沉下声音说:"同情?我真没想过你也会说出这种话,所有的人都是因为喜欢你而亲近你,没有一个人同情你,因为你没有任何值得别人同情的地方。而我......"我紧张的咽了口唾沫,眼睛看着窗外,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竟下起雪来了,"我之所以想要亲近你也是因为我喜欢你,你明白么,跟别人不一样,是那种想要像这样抱紧你的喜欢!"
我的声音变得很大,而他则忽然停止了动作,静静趴在我胸口,我知道他听懂了我的话,同时也被我吓到了,苦笑了一声,我觉得我的声音粗嘎得像在刮砂轮:"是不是觉得我很变态?竟然喜欢上同样是男人的你,如果可以选择我绝不会这么做!"
他慢慢直起身子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是震惊之后的迷茫,看起来格外诱人。我像是着了魔一般,脑子里一片混乱,而人却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地轻轻吻上他苍白冰冷的嘴唇,那感觉就像是在亲吻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
良久,我才离开他,叹息着说:"林越,我是真的喜欢你,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已经跌落谷底,说什么都无力回天了。"
他仍是茫然无措地看着我,像中了咒语一般呆愣愣的没有任何反应,但就在我想要再一次把他抱紧的时候,他奋力推开了我,我一个趔趄,坐倒在地,绝望地看住他毫无血色的脸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扭过头,用手背狠狠地擦着嘴唇,轻蔑地丢下两个字,回身拉开门就跑。我颓然靠在床架上,过了一会儿,无可遏抑地冷冷笑起来,逐渐变得歇斯底里,直到眼泪从眼眶中跌落,是我自己的错,如果不是我一时头脑发热去侵犯他他也不会发现我的真面目,而这样的我,也只配得上他口中的那两个字,虽然含混却狠狠地钉进了我的大脑的那两个字--"污秽"。
7
我已经不太记得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也不知道林越后来究竟去了哪里,不过,我清楚地记得,就在第二天一早,我刚走进教室的时候,马上就有一枚重磅炸弹没头没脑地朝我砸了下来,震得一夜不寐的我顿时清醒无比--林越和严颜恋爱了。
事情的经过是从女生那边泄露出来的,据说严颜在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了林越,二人不顾天寒地冻相谈甚欢,平素眼高于顶的严颜主动对林越说了句"我很欣赏你",而林越居然意外大胆地当场吻了她,于是乎,一对金童玉女水到渠成。女生们说起来的时候眼中几乎都快要冒出粉红色的泡泡来,也难怪她们,这间刻板的学校中竟也会发生这么浪漫豪放的爱情故事,大家自然都有理由期待它不知何时降临到自己头上。[自由自在]
而这对我来说则是个最致命的打击,因为我太清楚林越之所以反常完全是昨夜情绪起伏过大的缘故,父母对他的冷漠与不支持,加上我突如其来的告白与骚扰,一定将他平日里埋藏得极深的自卑与脆弱全都翻了出来,所以,他需要别人给他温暖、安慰,和爱。
爱吗?想到这里的时候我苦笑了一下,我自然是给不了他的,我这样阴暗腐坏的感情如何可能摊到白昼下来说爱。能给他他所需要的东西的,只有那个漂亮、活泼、骄傲而又满怀玫瑰色幻想的女孩子吧。
在旁人眼中,我和平时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是身边少了那个同样沉默的林越而已,大家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那对新鲜出炉的情侣身上。繁忙的学习之余,时常可以看到他们大胆地坐在操场畔的看台上喁喁细语,她一脸娇羞,他则深沉平和,看得所有的人都是又羡又妒。
我装作不在意,可视线在他身上却停留得越来越久了,当然这仅限于上课时他在前面专心听讲的时候,其余任何时间,只要觉得视线有可能同他的相遇,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低下头,任由绝望的小虫子把我的心脏一点点啃噬殆尽。
怯懦的我,在情感初生的时候亲手窒息了其间微乎其微的可能,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紧紧堵上耳朵,闭上眼睛,不听不看不闻不问,只是,我无法停止脑中一日比一日更为疯狂的思念,那微微颤抖的身体,冰冷的嘴唇,还有绝望愤怒的眼神,无时无刻不烧灼着我本已千疮百孔的心,让我一步一步滑向无底的深渊。
不管情海怎样生波,学习生活总是要继续下去的,新年过了没几天,在老师的严格督促下,大家迅速进入了忙碌的复习备考状态,我更是每日早出晚归啃书本,因为害怕在寝室里不可避免地与他面对面。
一切都很平静,一种死灰般的平静。
这天中午,我和平时一样吃过午饭准备回教室看书,远远便看见教师办公室门口站着几个人,正在大声争执着什么。走得稍近一些之后看清其中一个人影挺直纤细,正是林越,他旁边的两个人,一个是李老师,一个是严颜,另外两个中年人,大约是他的父母吧。
理智告诉我绝对不能过去,可林越抱着琴盒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却让我控制不住地越走越近。
那中年男子,也就是林越的父亲,正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咆哮出来:"林越,你闹够了没有?我送你到这个学校来是为了让你有个跟正常孩子一样的学习环境,不是让你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可你呢,你太让我失望了,不仅早恋,还打算辍学?!要不是老师给我打电话,你是不是打算瞒着我们就这样自己一个人去北京?!"
这句话像闪电一样劈进我的大脑中,我惊呆了,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们。
严颜相当勇敢地挺身而出,说:"叔叔,我想你误会了,事情不像你们想的那样,我和林越只是好朋友的关系,我喜欢听他拉琴,他也希望有我这样一个听众。"她双颊通红,声音都有些发抖。
林越的母亲态度很平静,眼神中却有种藏不住的轻蔑与不屑:"这位同学,天下父母心,我想你父母也是希望你在这里好好读书,而不是来钓金龟婿的吧?"
严颜的脸刷地一下全白了,往后倒退了几步,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随即痛哭着朝楼下跑去。
林越被彻底地激怒了,他颤抖着手将琴盒放在一边,随即握紧双拳怒吼道:"够了!你们有完没完?!别难为人家一个女孩子,我不是打算辍学,只是想请几天假去参加中央音乐学院的考试,为什么你们从来都不听听我的想法呢?为什么我一定要走你们设定的道路?"
他父亲的脸沉黑如铁,声量也开始放大:"你以为你真的能考上么?!别人随口赞美你几句你就飘飘然了,别忘了,你是个聋子,而一个聋子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成为音乐家的!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跟我回家去!"
这真的是他的亲生父亲么?究竟是什么样的父亲才能够毫不犹豫的对儿子说出这样残酷冷血的话来?
眼看着他的父亲伸手过来要拖走他,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身体不由控制地扑到林越身前,指着他父亲的鼻子声嘶力竭地大喊道:"他不是聋子!不许说他是聋子!"
正在气势汹汹,后脑勺上却忽然挨了狠狠的一记拳头,我傻愣愣的回头一看,林越脸上血色全失,情绪激动得无以复加,颤抖着嘴唇冲我吼:"你在这里做什么?热闹该看够了吧?走开!"他的眼神愤怒狼狈,像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
李老师这时才回过神来,在一边不住的拉着林越父亲的手臂,口里劝阻着:"林书记,不要这样说孩子,他们都还年轻,难免会有些冲动,还是应该以引导为主啊。"
林越的父亲对老师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死死的瞪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林越,听清楚了,从今往后不许你再碰小提琴一下,我只说这一遍,不要让我重复。"说着,迅速走上前来拿起那个琴盒。blzyzz
林越像只小老虎一样猛力扑了上去,口里胡乱的大喊着:"还给我!你们没有资格这样做!把它还给我!"他抱住琴盒用力同父亲拉扯着,我在他身后张了张嘴,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焦急得头昏眼花。
林越的反抗行为显然让他的父亲真正动怒了,猛地伸手一推,林越一不留神,踉跄着朝我倒了过来,我慌忙一把将他抱在怀里,看着他脸上的愤怒,心里很疼很疼,禁不住在他耳边说:"林越,别这样了,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