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敛了笑容,异常严肃地问道:"那你呢?你是否爱他?"
我侧过头想了想,努力在我的英语词汇中寻找一个最为适当的字眼,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我发现再也没有任何字比爱更能自杂乱中迅速说明一切,于是我学他一般整肃脸容说道:"是的,跨过时间与空间,我想我爱他。"爱这个字眼在东欧人民眼中无疑是神圣的,象征着一辈子的誓言,不像时下中国年轻人中流行的那种轻飘飘,毫无约束的爱,我认为我已足够谨慎。
他非常仔细地看着我,这种仔细与先前又有不同,不再像看珍禽异兽,而是好像在看一个刚刚降落地球的异星生物,这令我觉得有些压力。忽然,他的肩膀突然松弛下来,整个人往后倒,极快地说了一番话,英语夹杂着法语,我听得很吃力,大约是在说林越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会接受男人的人,爱上他我注定要倒大楣......
我轻轻打断他:"我不需要他接受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不需要一个虚妄的形式,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必须为之承担责任。"对不起Eric,在情感上我早已是个残废,无论正常或不正常的爱情,对我而言都是不可能背负的重担,只除了那个人,那个同我一般孤绝的人,那个曾经有着世上最动人的笑容与声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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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着,许久不曾看我一眼,这种无声的张力令我掌心沁出细密的汗水,一个劲儿的在心里盘算着如果他突然对我表白甚至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时该如何应对。
可事情的发展却很出乎意料,我的一切设想全都落了空,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拍拍我的头,用疲倦的声音说道:"很累了吧?赶快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呢。"
我一愣,颇有点一拳打在棉花堆上的感觉,讷讷地站起身来,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那我先去洗个澡......"说罢不待他回答便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般的冲进浴室里,在我身后,他依稀地叹了一口气。
水声淅淅沥沥,却挡不住一阵似有似无的琴声钻入耳膜,曲调是异常熟悉的,那是Eric最爱的一支法国老歌,La Vie En Rose,玫瑰人生。忽然想起前晚在伦敦,在我忧心忡忡辗转反侧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温柔绵长的琴声把我送入了梦境。
心中不由得酸软成一片,有那么几秒钟我几乎想要直接冲出浴室去,用力搂住他,细密地吻上他蓝色的眼睛......许多年之后我曾经想过,或许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我是爱他的。只是,这种程度的爱并不足以成为支撑我背叛自己的基石,所以,我只是静静的在墙的这一边聆听,聆听那用心流泻出来的旋律。
过了不知多久,我终于鼓足勇气从浴室里走出来,Eric依旧半倚在窗边拉琴,神态自若,见到我便停下手中动作,微笑着说道:"你的玫瑰就快要盛开了,祝你好运。"眼神里一片坦荡,我由衷地笑了起来:"谢谢。"
他放下琴来到我身边,轻轻拥抱了我一下随即推开,那个不掺杂任何情绪与欲念的拥抱,干净纯粹得令人动容。自 由 自 在
........................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惊天动地的敲门声惊醒了,床上的Eric翻了个身,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咒骂了一声什么便又继续睡了,看来这个人的起床气也不小。我挠挠头,从沙发上滚下来,自觉浑身筋疲骨软,不由得有些后悔昨晚谦让半天把外国友人请上床去,害得自己在这里大受委屈。
拉开门,刘乐天捧着一大堆热腾腾的豆浆油条面窝豆皮等等东西蹿了进来,大声嚷嚷着:"很久没吃这种好东西了吧,看你小子怎么谢我!"
香气顿时在房间中四溢开来,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昨天那样混乱的情况下,谁都没想到人还需要吃饭这个天大的问题。
我抓过一根油条塞进嘴里,同时举手示意刘乐天噤声,指指床上的Eric,小声说:"别吵吵,人家还睡着呢。"
他瞪大了眼睛,捅捅我,压低声音相当严肃地说道:"你昨晚跟他睡一起?"
我一口油条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便被这个问题噎得死去活来,喝了一大口豆浆才凶巴巴地说:"怎么可能,我睡沙发。"典型的外强中干,心里有些发虚,看他的样子好像在怀疑什么,毕竟这几年国内对同性恋也开始逐渐了解,不过我没做亏心事,不怕他这个鬼大白天敲门!
他挑高了眉毛不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转而说道:"你快吃吧,吃完了咱们出去聊,虽说这个洋鬼子听不懂,可我还是不喜欢他在跟前虎视眈眈。"
我唔唔的胡乱应了一声,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食物,不夸张的说,时隔三年之后重新吃这些从前看起来最普通的早点,感觉简直就像龙肝凤胆一样,在英国,早餐除了面包麦片还是面包麦片,曾经有个哥们儿雄心壮志的自己做馒头,孰料外国的自发粉根本发不起来,蒸出来的简直是能当作冲锋枪子弹的石头子儿,所以当他信誓旦旦的说要炸油条给大家吃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接茬。
吃好之后我给Eric留了一张字条,告诉他我有事出去一趟,让他睡醒了就吃点中国面包喝点中国牛奶,老老实实等我回来。我不担心他的自理能力,毕竟这些东西虽然看上去不太能引起人的食欲,可说到底他也是饿了二十个钟头的人~
走在弯弯曲曲的居民巷中,刘乐天一直不出声,双手插在裤兜中很酷的样子,我却只能联想起三年前那个疯疯癫癫的他,对眼前这个高壮沉稳了许多的人有些不那么能适应。
"乐天,哥斯拉还好吧?"想起从前的好朋友,虽然我待人一向冷淡,可这不妨碍我将他们视为最铁的哥们。
"他啊,几个月以前就在省电视台实习,几乎算是半个社会人了,整天应酬多得要死,连我想见他一面都难。"
"噢......那杜黎呢?"
"他打算考研,以后当老师。"
"噢......那江远帆呢?" blzyzz
"......容耀,难道你只有这些话要问我吗?"他的声音忽然大起来,倒把我吓了一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脏却越跳越快,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从昨天开始就神神道道的,他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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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瞪着我,直到我开始怀疑他大约已经数清楚了我有几根眉毛的时候方才重重地喘口气,把眼光移向一边:"容耀,有时候我真怀疑你的面部神经是不是有毛病,除了这种表情难道你就摆不出别的来了?哼,面瘫!"顺势丢给我一个大大的白眼。
我有些哭笑不得,我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怎么这会儿意见这么大?
"大清早的这么大火气,你该不是憋得太久了吧?这样不好呀,堵不如疏,大禹都明白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哪?"这种荤笑话我通常很少开,不过这时为了掩饰自己也不得不为之了。
幸好刘乐天并没有敏锐到能发现我暗藏的祸心的地步,他只是白了我一眼,粗声粗气地说:"得了吧,咱们找个没什么人的地方,我有话问你。"
前面拐个弯是一座烈士陵园,虽然这种地方好像不太适合谈话,可我实在不想沐浴在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打拳的老头老太太热切的目光中。
站定之后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单刀直入:"容耀,咱们也认识了快十年了,我就不跟你耍花枪了,这么问吧,你跟那个老外究竟是什么关系?"
看着他一脸不容逃避的表情,我忽然觉得口干舌燥起来,是什么使他胡思乱想的?不敢细想下去,我只能尽量镇定地说:"如你所见的普通朋友关系。"
"没别的了?"
"我以毛主席的名誉发誓。"
他沉默了老半天才用力捶了一下我的肩膀,劲儿真大,真疼,"既然如此,你最好赶紧去跟林越解释一下,医生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来着,说那混小子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吵着要出院,护士好说歹说才把他拦下来的。他入院以来情绪一直很稳定,肯定是看到你才会这样的!"
我的反应严重滞后,张口结舌地点点头,混不觉这之中有何不妥,等到两人对视了好一阵子才如梦初醒地低叫起来:"乐天!你......!"
他洋洋得意的笑了起来:"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老实告诉你吧,别看你长得一脸聪明样儿,真比起来你可差远了!"
我定了定神,努力维持镇静,"你都知道了些什么了?"
"知道你喜欢林越已经很多年啦~~"他拉长了声调,"你以为我是白痴啊,那么频繁的寄明信片,给我跟毕达的就是几句淡不拉几的问好,给他的倒是隐讳得要命的抒情短文,认识你这么久我怎么没发现你还是一文学青年哪?!那家伙也有问题,每次看了你的明信片之后总会沉默上大半天,恍恍惚惚地神游太虚,这样搞了几年,再看不明白的话我的大脑沟造就真有问题了!"
我的心里忽喜忽悲,原来他对我并不是全然的无视,原来这些年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沉浸在近乎虚妄的回忆中。
我看着刘乐天,心中踏实了不少,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我容耀可不是缩头乌龟,"不错,我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他了,直到现在还是一样。哪怕你会瞧不起我把我当成变态,事实就是事实。"
他眼中闪过一阵错综复杂的情绪,嘴上仍旧打着哈哈:"你别胡思乱想,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呢,我巴不得天底下比我帅的男人全都变成同性恋,这样美女不就全都投入我的怀抱啦!笨蛋才会放过这样大好的机会呢!眼前不就有一个么......"他像是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猛地停了下来。
我茫然不明的问:"怎么?"自 由 自 在
他有些泄气,却还是说了下去:"还不就是严颜,你大概不知道,我在很久之前就对她报有超越同志感情之上的好感~可她一直对林越念念不忘......"
我没好气地说:"所以你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告诉你,这如意算盘你最好还是别打得那么快,林越对我可是什么意思都没有,你不是说这几年他们都在同居么。"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隐隐作痛,我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
他对我的论调嗤之以鼻:"那是我感觉不对劲之后试你的,结果呢,跟你这么一说你就再没给我们寄过明信片了,啧啧,真是功利啊!其实林越跟严颜高中的时候就分手了,那以后严颜老想着跟他重新开始,也是拜这个所托我才能有机会接近她呀......"
我心中一动,好像放下了千钧大石一样的轻松了起来,我的妄想会不会真有变成现实的一天?可他接下去的话却险些浇熄了我初生的热情:"那小子是死鸭子嘴硬的脾气,我也不敢问他对你到底怎么想,这些年就这么混着。这次你这么快赶回来他其实真的挺高兴,我也觉着自己的万里长征差不多该走到头了,可谁知道你好死不死地带了个老外回来,还一幅亲亲密密的样子,你让大伙儿怎么想?"
我急急地说道:"可我跟Eric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啊!"
"切,我相信你有什么用,他的性格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没别的,就是认死扣!容耀啊容耀,我看你这回惨喽,搞个不好真的不可收拾啦!"
我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抬脚就走,心里跟揣了只振翅欲飞的小鸟一般,我要到他身边去,这一次,我不会再放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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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医院的时候住院部还没太多人,四周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那种令人神经紧张的消毒水味。我在林越的病房外停下脚步,察觉自己心跳有些加快,手心微凉,不由苦笑起来,一来到他面前我好像就变回了当日那个晦暗阴沉的高中生,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连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呢?
深呼吸几次,努力做好心理建设之后,我推开房门,立刻看见病床上那惨白的脸孔紧闭的双眼,虽说明知他平安无事,我的心仍是忍不住高高悬了起来。
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小声喊他:"林越,你醒着么?"
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点点头,我有些丧气,可转念又觉得他没有马上唤人来把我赶出去已经表现出了谈话的诚意,这么一想之下心情又振作了一些,不管他是否愿意听,径直开始把在路上打好的腹稿搬出来:"我知道你现在身体不好,所以我就长话短说了,那天乐天给我打电话说你出了车祸,他说得很严重,我很担心,所以就马上买机票回来。Eric是我的好朋友,早就打算到中国旅游,知道我要回国就跟了来,我跟他真的一点别的关系都没有,你别想歪了......"实在是干巴巴的,一点说服力都没有的语言,一边在心里骂自己笨嘴笨舌,一边在额头上冒出汗来。
他仍旧闭着眼睛,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红晕,很明显的不是因为害羞,我有些不安,偷偷探出手去想要握住他的,可他却在刚刚触及我指尖的时候飞快地转过身去,冷洌而含糊的声音同时响起:"我知道你跟他没什么关系,这根本无足轻重。我很好,一点问题都没有,很感激你专程回来看我,不过,仅此而已了。请你回去吧,让我回到之前的生活状态,你重新出现之前的生活状态,三年前,你不是说过要彻底消失的么......"
我整个人怔在当场,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一阵阵地发冷,一种尖锐的刺痛感在心房里蔓延开来,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它们剧烈的颤抖着,我听到一阵仿佛不属于我的干涩声音由我的声带中发出:"为什么你要这么说......"
他用极慢的速度转过头来,隔着这么近的距离,我几乎能看见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时候你可以丢下一句话就走,现在我为什么不可以?"
说真的,就算火星撞上了地球我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了,从没听他说过这样的话,哪怕是在我们还算半大孩子的时候,他也从未表现出比现在更像个"人"的一面,我心中的冰块瞬即溶化并且沸腾起来,不顾一切的抓住他的手说:"你不知道,那时候的情况由不得我不走,可只要你对我说一句不要走,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留下来,现在也一样,只要你一句话,真的只要一句话!"
他瞪着我的手,我大着胆子说什么也不松开,心里颇有些show hand的悲壮感觉。 自 由 自 在
"容耀,难道你不明白这样是不正常的,是变态?"他没有抽回手,所以我感觉到他沁凉的手指,微温的手心,触感依稀和从前一模一样,忍不住有些怀念那逝去的岁月,那段纯粹属于少年的往事。
听到这句话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感觉我是那种会害怕旁人眼光的人么?"
他冷哼了一声,这时方才用力抽回手,道:"你怕不怕关我什么事?"
我到此时方才真正领会了死鸭子嘴硬这句话的含义,所以,虽然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可我的心情却像一只气球一样慢慢飞上高空,和我嘴角弯起的弧度一样,说什么都下不来了。
我尽量把声音放得平稳些,不令自己显得很激动,否则他的怪脾气一上来我肯定吃不了兜着走,"林越,你还在为当年的事情生我的气么?那时候的确是我不好,这么多年我自责了无数次......"
他的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怒气冲冲的朝我看过来,那模样活像一只被揪住了尾巴的猫,我本以为他会大声地指责我什么,没想到他只是咬了咬牙,非常隐忍地低声说道:"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请你走吧,继续谈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我吓了一跳,急忙说道:"你不想听我不提便是了。"他这样子比大发雷霆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