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都清乡一县令命人前去捉拿,但几人功夫高强……未果。属下派去的暗卫未得命令,因而也未曾从旁协助。”
风畔知道轩辕澈想要亲自捉拿几人并且以律法处置,因为没有给暗卫便宜行事之权,暗卫所能做不过是监察汇报。
房内安静久久无人出声,风畔不知自己如此作为是否不妥。
在门扇之后,轩辕澈取下了挂在在拔步床边的龙渊剑。剑刃出鞘一尺,凛凛寒光恍若北风过境,瞬间冰封千里。
“风畔,备马,要……乌云踏雪。”收剑回鞘,轩辕澈再次戴上银鬼面具,将自己封闭在另一个世界。
这一刻,千悦感受到了杀意。
“主人!”提步欲走,千悦忽然叫住他。
“何事?”轩辕澈没有回头,只是停下脚步等着他的下文。
“我想与你同往。”轩辕澈回头,目光正好对上千悦坚定的双眼。
是啊,他怎么忘了?在成为他掌心的小白兔之前,面前的这个人是一把利剑,即便如今锋芒不再,千悦的心依然是锋锐的。
轩辕澈没有回答,直接转身往外走。千悦的充满希冀的目光顿时暗淡下来,他刚把头低下,一团衣服便劈头盖脸砸了过来,吓得他浑身一震。
“凑合着穿吧。”千悦原本的衣物早已破烂不堪,换下来之后就直接被轩辕澈扔掉了。眼下千悦手中的是轩辕澈的衣服,虽然大了些,但少说也有七八成新,比他原来的好了不知道多少。
千悦感激接过,真诚道谢后便开始穿戴。
轩辕澈初时是站着等,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千悦出来干脆坐在了罗汉榻上等。
然而,半刻钟过去千悦还是没动静,轩辕澈实在等不下去了,踏进拔步床的浅廊一把掀开帘子,千悦见状仰起头,一双眼水汪汪的甚是可怜,他羞怯地嘟哝道:“我不会穿……”
暗卫有专用的短打劲装,一年到头都是同一副装束,区别不过是夏天的薄点,冬天的厚点。
再者,千悦长在西黎,而轩辕澈是阳宁人,各国风土人情不同,衣服装束自然也不一,千悦自然是不熟悉身为阳宁贵族的轩辕澈的装束的。
轩辕澈本来还想斥责他动作慢,这下简直哭笑不得。
“我来吧。”轩辕澈接过衣服,一件件给他套上,再系好绳结。
千悦盯着他的细致动作,突然觉得自己实在看不懂面前这个男人,有时对他狠辣无情,有时却又对他细致入微。
他贪恋着轩辕澈给的温暖,却又深深畏惧着他赋予的伤害。
手背上忽然落了一滴温热,轩辕澈正在打结的动作立时顿住,他怅然望向千悦,他从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里看到了挣扎、痛苦、眷恋……
“主人……”
“什么?”
“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这样忽冷忽热的……我会受不了的……”千悦的眼泪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濡湿了他的手背,也将锦被绸衣染出块状的深色。
轩辕澈在挣扎,千悦被迫在天堂与地狱的边缘徘徊挣扎。
轩辕澈有的选,但千悦没有。
千悦屈起膝盖,将自己紧紧抱成一团,十指插进两鬓墨发间,痛苦又无助。
生于冰冷黑暗中的他努力爬向像太阳一样发光发热的轩辕澈,一不小心离得近了便会被灼伤,灼伤之后又会被疼惜治愈,接着又将他扔回去,如此反复循环,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轩辕澈怔愣许久,终于抬手覆在了千悦头顶上,柔声道:“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千悦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再次看向轩辕澈,眼前人却是记忆中前所未有的柔和。
恰此时,在外等候许久的风畔来报,说是已经万事俱备,只等轩辕澈下令出发。
“若是不想留在这里便赶紧起来穿鞋,风畔他们都在等着呢。”轩辕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千悦,只好尴尬地转移话题。
千悦赶紧抹了抹眼泪,目光触及轩辕澈的长靴,不由得暗自幸好轩辕澈没将他的鞋履同衣服一并弃了,不然他穿着轩辕澈的鞋子大概会拖沓得连路也走不了吧。
轩辕澈抱着龙渊剑站在一旁,自然也注意到了千悦的纤纤玉足,若非眼下赶时间他必定得好好调侃两句,因而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不动声色地到博古架上去取了样东西带上。
风畔在外恭候许久,原本还在纳闷主上今日是怎么了,动作如此之慢,没想到房门打开竟是轩辕澈和千悦一前一后出来。
其实,千悦身上的鞭伤还没只是刚刚结痂,又是高烧刚退,这种时候本该卧床静养为宜,但他想亲眼看着那些狠毒到掠子而食的恶霸得到应有的惩罚。
下了楼船,轩辕澈与千悦同乘一骑。
乌云踏雪四踢飞踏,虽然已经比寻常马匹稳健许多,但路途颠簸还是让带伤的千悦不适。
疼,浑身都在疼,脑袋也晕乎乎的。但这对千悦而言不算什么,从前带伤去执行任务也不是没有过。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坐下的乌云踏雪似乎慢下来了。
轩辕澈改双手勒缰为单手,腾出一手从斜襟领口中取出小瓷瓶——这是趁千悦穿鞋时悄悄带上的。
“小月儿~”
千悦正欲回首,眼前赫然出现一只小瓷瓶……
第22章 请君入瓮
“这次是内服的,可以止疼。”鉴于上次千悦吃掉外用药的教训,轩辕澈特意提醒了一句。他的语气不咸不淡,但是其中已经几乎没有从前那种仇视和敌对了。
对于千悦而言,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服药之后,轩辕澈又递上了水囊,待千悦饮了两口这才再次驱马前进。
……
当暮天、霁色如晴昼,江练静、皎月飞光。
苍茫凄美的景致入眼,一行四人却无心欣赏。
他们抵达都清乡的时候已是傍晚。许是之前被水浸泡太久,使得原本夯实的泥土变松软了,界碑已经歪斜,但上面的“都清乡”三个字还能勉强辨认。
入界后,一人越过轩辕澈到了队伍最前面,这是之前被派到都清乡调查情况的暗卫之一,四人中他是最熟悉路线的,由他带路再合适不过。
风畔盯着那名暗卫脖子后面许久,突然瞳孔一缩,他转头看向一旁的轩辕澈张口欲言,轩辕澈却微微摇了摇头。
天色越发昏暗,千悦感觉到了都清乡与其他地方的不同。马儿很稳,完全没有一不小心踩到尸体或其他什么断木、滚石的颠簸。
似乎是察觉到了千悦的疑惑,轩辕澈主动解答:“据本王所掌握的线报,滨州此次受灾严重,共计一万余户百姓受灾,但其中都清乡受灾程度最轻,而且……”
轩辕澈后半句话还没说完便见最前面带路那名暗卫勒停马匹,他和风畔随即喊了“吁——”。
暗卫翻身下马,对轩辕澈抱拳道:“王爷,未免打草惊蛇,请下马步行。”
“蛇”之一字,一语双关。此地有恶霸数人,淮扬又有房俊明等贵族门阀,滨州的境况属实不好。
马匹被藏在树林中,但没有把缰绳拴在树上。因为这些马匹都受过特殊训练,没事不会乱跑,若有突发情况一声口哨便能唤过来。
正欲走,风畔突然苦着脸说想去解手,轩辕澈便应允了,只吩咐一会儿赶紧跟上。
“王爷,那些恶霸就在前面的村庄里面。”这人的语气明明中规中矩,但不知怎么的,千悦从中听出了几分跃跃欲试的意思。
顺着这人的指引,走过林间小道,前方开阔之地便可见人烟,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看着好像已经全然恢复到灾前的生活状态,只是若竖耳细听,连声鸡豚狗彘的吠啼都听不到。
许是多年刀尖舔血所磨砺出的直觉,千悦直觉这个村庄不对劲,他眉头紧皱,用手指戳了戳轩辕澈的手臂。
后者似是揶揄一般说道:“怎么?害怕了?若是怕就跟紧我。”
轩辕澈侧了侧龙渊剑,一点寒光刚好被反射进千悦的眼睛里,原来,龙渊剑早就已经出鞘一寸。这就意味着轩辕澈也察觉到了危险,如此,千悦稍稍心安。
相互对视一眼,千悦自觉地微调位置,使得自己处在最有利于轩辕澈保护的方位,刚刚跟上来的风畔则跟在了最后。
行至村门口,那人还想领着他们深入,但轩辕澈停下了脚步,冷声问道:“本王要找的人究竟在何处?”
“王爷,就在里面呢。”他做了个请的姿势,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活像是个请公子入花楼的老鸨。
“那不如——你进去把他们引出来吧。”
那人狞笑两声,也懒得再伪装了,干脆扯下蒙面巾,露出了满头的细辫子。
赤玄人!
千悦虽然没去过赤玄,但曾在西黎皇宫中见过赤玄使团,其中无论男子女子皆是满头发辫,只不过男子常以麻绳捆扎成一股或披散着戴上皮草毡帽,而女子则会盘起一部分再饰以金玉玛瑙。
“阳宁的王爷,事已至此,你就算识破我也迟了。”他拍了拍手,民宅中顿时涌出来五六十个穿着阳宁服饰却以布巾包头的男子,他们个个精壮,手持弯月长刀。
“乾坤未定,竖子怎敢轻言生死。”纵使双方人数差异悬殊,纵使自己这边还有个堪称累赘的千悦,轩辕澈依然是高傲的,自信的,无所畏惧的。
龙渊、墨竹同时出鞘,其凛凛剑光恰如妆镜新开,银瓶乍破。
一时间,脚步声、喊杀声、刀剑碰撞声……响成一片。
千悦两手空空立在二人的保护范围之内,无力感从脚底、指尖爬上发梢、心头,内力已废、佩剑已残的他在这般情景下,只是个彻头彻尾的累赘。
一道寒光落在脚边,他低头一看竟是半轮弯月状的断刃。
扫视四周,如斯断刃已经斜插在地上不少,轩辕澈身前的尸身都垒了不下三层。
一剑断其刃,第二剑割其喉。
千悦看出来了,轩辕澈这是想用自己的宝剑以最快速度削弱对方的人数优势;回望风畔,他也是如此手法,只不过运用地不像轩辕澈那么纯熟。
事不过三,何况轩辕澈用了不下二十次,赤玄人再蠢也知道要避其锋芒。但诡异的是无论他们如何躲闪,但凡弯刀近身轩辕澈,都会被他一剑斩断,避无可避。
“你们阳宁的王真是个窝囊废,仗着宝剑欺负人!”此言出自轩辕澈正前方那个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赤玄人。
叮!
轩辕澈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一剑斩断他的刀。
“你才是以多欺少的大尾巴狼!”千悦从轩辕澈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冲着那人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千悦不是个多么勇敢的人,但他会记别人待他的好,但凡对他半分好,他都愿意十二分地报回去。
虽然他失去了内力修为,可他的眼睛是明亮的。他知道如果不是他跟来,轩辕澈此时此刻也不会因为要分心保护他而被如此掣肘。
既然不能加入战团,那么声援一下也是可以的吧。
被他骂了的那个赤玄人大抵是个暴脾气,竟是夺了同伴的佩刀朝他而去,与此同时三人袭向轩辕澈……
第23章 并坐谈心
虽然内力已废,但千悦的本能反应却是不受影响的,他抱住自己的头立时蹲下,但他随即发现这是多余的。
轩辕澈左手一掌内力击出,前方三人的弯刀顿时裂成碎片,随着内力驱使扎入了他们的五脏六腑。
与此同时,轩辕澈右手持剑回身横砍,一剑斩落了“暴脾气”的头颅。
在场只余下赤玄人十数余,有人见势不妙,高喝撤退,但为时已晚——整个小村庄已经被轩辕澈的暗卫团团围住。
轩辕澈从袖中取了块帕子,一边擦拭龙渊剑一边漠然道:“留活口。”
千悦听闻变故,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然而入目除却满地鲜血尸首便是那剩下的十几个活口服毒自尽的惨状——轩辕澈没能如愿留下活口。
身前的高大身影突然往旁边跨了一步,恰好挡住千悦的目光。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轩辕澈道:“别看了。”
“哦,好。”看惯了血腥和死亡,但千悦永远不会喜欢这些。
擦干净血迹,龙渊剑入鞘,轩辕澈整个人也像剑一样收敛了华光。他对风畔吩咐道:“找些能证明他们身份的物件,然后把尸体全部火化,莫要留下痕迹。还有……多派些人手去找找暗卫和村民们的遗体,找到了便好好安葬吧。”
风畔正要领命告退,千悦却突然上前拉住了轩辕澈,急切恳求道:“慢着,主人,万一他们还活着呢?说不定就在哪里等着我们去救呢?”
千悦紧紧抓着轩辕澈的手臂不肯放,但却被轩辕澈用更大的力气扯掉,他把千悦往风畔那边推了一把便自顾自离开。
风畔会意,对着千悦做了个“请”的手势,淡淡道:“主上想一个人待会儿,你随我来吧。”
最终,千悦的那丁点儿希望破灭了。所有人的尸首都找到了:男人、女人、老人、孩童……他们被横七竖八堆在一座牛圈里,角落里还扔着几条已死的土狗。
千悦失魂落魄地走出村落,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若是嫌他们碍事迷晕了不就好了吗?即便没有迷药,绑起来堵住嘴不就好了吗?
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心像是被人栓了石头泡进冰水里,一点点冰冷、沉沦。
耳边传来清幽乐音,他不知不觉便走近了吹奏者,原来是轩辕澈在拾叶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