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悦顿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叫出声来,后退时重心不稳一屁股仰摔在地上,好不狼狈。
轩辕澈顺着他伸手的方向看去,是半张烧饼。它就静静躺在地上,一面已经沾了灰,脏兮兮的,在轩辕澈眼里它已经不能吃了。
千悦反应过来立时伸手将烧饼抓在手里,拍着灰尘说道:“我还没吃完……”
他张嘴便咬,轩辕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烧饼打飞了出去,不悦道:“脏了。”
千悦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食物飞了,整张脸瞬间垮了。自从被轩辕澈带回来他就一直很压抑,此时竟是连吃半张饼也不能了,此事和之前发生的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但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在他的情绪彻底爆发之前,眼前多了个小口袋,有丝香甜的味道正从里面飘出来,诱人得很。
“吃吧。”轩辕澈故意别开了脸不看他。
千悦颤抖着手接过,松开抽绳,竟是一袋子荷花酥。双眼发酸,泪水竟不由自主地溢了满眶。
有些人就是这样,受伤时一声不吭,流血不流泪,但凡有人肯给一点甜,便忍不住想哭。
第一口荷花酥入嘴,他干涸了十几年的眼眶淌下了热泪。
轩辕澈原本在想着一会儿如何给属下下达命令,忽而听到身后抽噎声,回头一看却见千悦正捧着那袋荷花酥泪流满面。
“你……”轩辕澈自己就是个刚强桀骜的,平时里和军中男儿打交道,哪个不是流血不流泪的?如今面前这个哭的稀里哗啦的,他一时间倒是不知如何是好。
“你哭什么嘛,七尺男儿……跟个娘们似的。”那袋子荷花酥是昨日途径小城镇时买的,轩辕澈自己尝过,虽比不得京城美味,但在这西境边陲已然实属难得。
半个烧饼换一袋荷花酥,他分明是赚了的。更何况,他不过是个奴才,得到主人的恩赐难道不该感恩戴德吗?哭哭啼啼的算怎么回事?
轩辕澈觉得自己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恼怒道:“不想吃就还给我!”
他说着伸手就去夺,千悦连忙护在怀里,让他的手抓了个空。
像是久居黑暗的人,即便知道自己掌心的微弱光亮会消失,还是会拼了命想留住。
可轩辕澈并非这样的人,这下,他是真的不懂了。
千悦抽抽搭搭地咽下口中荷花酥,抬手抹了把眼泪,看着轩辕澈真诚道:“谢谢你。”
轩辕澈只觉得心头堵得慌。他明明对他那么不好,到头来他竟还对他道谢。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被那澄澈的目光灼伤了。
第8章 启程
“本王只是不想没奴才使唤罢了。”轩辕澈冷哼着转过了头,暗自观察了千悦一会儿,确定他真的没有再哭了才走远些去给暗卫布置任务。
千悦吃完了两个荷花酥只是半饱,但他舍不得吃更多了,又觉困顿,抱着小袋子便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翌日清晨,晨雾散尽。
千悦悠悠转醒来,篝火灭了,露宿的营地也已经只剩寥寥几人正在整理行装,而且不见轩辕澈的身影。
惺忪睡眼顿时溢满惊惶无措,他慌忙爬起来,失声喊道:“轩辕澈!”
这下,身前那正在整理行装的几人顿时停下手中动作,诧异地往他所在的方向看过来,但目光又似乎不是在看他,而是越过他往他身后去了。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千悦察觉异样,只觉脊背发凉,呆呆转身,身后站着的可不正是方才他所呼喊之人?
轩辕澈一双眼睛冷冰冰的,两分茫然三分探究,剩下五分都是看傻子的漠然。
很久没有人对他直呼其名了。
“那个……我……”千悦羞恼地低下头,绞着手指,支支吾吾半天没说憋一句完整的话。
“有病。”轩辕澈白了他一眼,又去处理手头上未了之事。
顿了顿,他突然觉得很奇怪。他刚刚可是被一个奴才当着自己下属的面叫大名诶,他怎么不生气呢?
他不该是这样的。
于是,他回身,对还傻站着的千悦恶狠狠威胁道:“不准叫本王的名字,如有再犯,自有拔舌之刑等着你。”
千悦顺从地点点头,认错道:“对不起,我以为你走了……”
他这般乖顺得模样让轩辕澈心中疑窦丛生。
莫非想等他放松警惕再逃跑?可方才那般紧张的模样又委实不似作假。轩辕澈只觉得这西黎太子实在让人看不透。
他觉得有必要再试探千悦一次。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千悦身心受辱,而且要他心悦诚服地跪倒在他脚下。
而千悦心中所想却恰恰与轩辕澈相反。
他已经放弃逃跑了,轩辕澈废掉他武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不能再回到西黎,因为回去就是死路一条,而他还不想死——曾经有一人在临终前叮嘱他要好好活着,他答应了。
既然答应了,就要努力做到。
他啊,性子温软,头脑不甚精明,但内心却非常敏感。轩辕澈的脾气不好,或者说只是对他脾气不好,又手段凌厉,但这样的人身上却有着一股西黎皇室都不曾有的凛然之气。
昨晚那一袋子荷花酥,于轩辕澈而言无足轻重,于千悦而言却无异于是未知前路上出现的一点曙光。
他想要试着,在轩辕澈的身边好好地活下去,哪怕是以奴才的身份。
启明星淡退,万丈朝霞化作万里晴空。
轩辕澈一行人收拾妥当,纷纷翻身上马。千悦左顾右盼,已经没有多余的马给他,顿时苦了脸。
看着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干着急,轩辕澈自知阴谋得逞,面具下的嘴角微微扬起,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驾。”他手握缰绳,轻夹马腹,踏雪便迈开四踢轻快地往前慢跑,三名暗卫立时驱马跟上。
千悦连忙奔跑着去追轩辕澈,索性踏雪只是在慢跑,跑了一段轩辕澈并未再次驱策它便慢了下来。
他追上踏雪的第一反应便是去抓它的马尾巴,他不通马术,见轩辕澈要丢下他便只想着让马停下来不要再走。
轩辕澈微微侧脸看他,不看不知道,一看差点吓一跳,那个蠢货他居然在抓马尾!
拽马尾或是拍马臀都是驭马者大忌,因为马看不到自己身后,遭遇这两种情况下意识地便会趵蹶子。被驯化的马性格相对温顺,但它们的马蹄并不会因为人类的驯化而软弱半分,相反的,钉了马蹄铁的马蹄会更强硬有力。
马蹄一击,轻则重伤,重则毙命。
轩辕澈赶紧将马缰往一边拽,踏雪原地转了小半圈,飞起的蹄子擦过千悦的衣摆又落下。
千悦显然被吓到了,一时愣在原地,茫然无措。
殊不知,斜上方有一道锐利目光正注视着他,探究意味十足。
思量片刻,轩辕澈向他伸出手,正好是他的左臂可以够到的位置。果然,千悦急忙伸左手搭上,轩辕澈紧紧握住他的手将他拉上马来。
奇怪,他的左手柔软无茧。
“你会骑马吗?”轩辕澈的语气无波无澜,却又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不……”否认的话正要脱口而出,千悦话锋一转,“我会!”
“那不如——你来驭马。”轩辕澈摊开他左手的光洁掌心,将粗粝缰绳塞到了他手中,丝毫不容他决绝。
轩辕澈的鼻息喷洒在他颈后,滚烫炽热却又让他觉得冰冷刺骨,他此时可谓是骑虎难下。
常言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同样的,缰绳在手也容不得他继续犹疑。
他咬咬牙,心一横,紧紧握住缰绳,学着轩辕澈方才的模样大声道:“驾!”
踏雪没动,非但没动,还很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响鼻。
这是轩辕澈意料之中的,他夺过缰绳,嘲讽道:“废物,踏雪都嫌弃你。”
“它是你的坐骑,自然不听我的。”千悦怕被他看出破绽,努力争辩,语毕又心虚地缩了缩肩膀,低下头去。
他怎么又跟轩辕澈唱反调了呢?那个男人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把他丢下去?
千悦惴惴不安地等轩辕澈斥责,然而坐在他身后的男人只是微微颔首晲了一眼他交握的双手,他的指甲修剪地干净光洁,双手十指紧紧相扣,指关节已然泛白。
不管谎言多么完美无缺,身体的微动作总是会把人内心深处的秘密出卖。更何况,这个蠢货是个连说谎都说不好的。
轩辕澈看破却不说破,只是不知何时,他的目光已经变得深邃不见底,然而千悦却是看不见的。
马鞭扬起又落下,马蹄飞踏,一行四骑五人绝尘而去。
他们走后,林间走出一老一少两人,正是莫先生和他徒弟。
“唉……”悠悠长叹似是自万古昆仑而来。
“师父,您为何叹气呀?”
“武能上马定乾坤,文能提笔安天下。放眼阳宁,论文治武功无人能出其右。然,到底年轻,其一石三鸟之深谋还是比不得陛下一箭四雕之远虑。”
第9章 折辱
五日后黄昏,泾天河上游。
西风如笔抹金黄,暮彩霜烟染远岗。
一行人踏马而来,为首者头戴银鬼面具,正是轩辕澈。
轩辕澈勒住缰绳,千悦察觉到踏雪停下这才睁开惺忪眼眸,映入眼帘的是滔滔江河。
“参见殿下!”千悦循声看去,面色微惊。四五十人衣着不一,有人衣衫褴褛,有人文人执扇,也有人绫罗裹身,作富商打扮,但千悦只一眼便认出来了,这些都是轩辕澈的暗卫。
无论衣着样貌如何改变,经年累月形成的气势都是不会变的。
密旨中说要暗访,而一行五十人容易引人关注,行动不便,便分多路改头换面再于此地汇合。在细节处缜密如斯,千悦不由得对轩辕澈侧目。
然,千悦要是知道轩辕澈的全部安排不知又会作何反应。
轩辕澈让暗卫免礼之后命令他们原地休整,自己则是牵着踏雪到河边饮马去了。千悦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凝视着轩辕澈似是怡然自得的身影十分不解。整整五日,星夜兼程才赶到这里,怎么突然就驻足不前了呢?
他不懂,只是觉得五日的辛苦不知所谓。在河边寻了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他随手捡了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往河里抛去。
轩辕澈耳闻破风之声,立时侧身回望,同时一指内力击出。
啪!
石块应声而碎,千悦登时瞪大双眼愣在原地。四目相对,轩辕澈错愕,他方才如临大敌的一击,结果这个蠢货只是想朝河里扔块石头???
恰此时,白羽信鸽滑过头顶,尴尬的气氛才不至于持续下去。风畔抬手让信鸽落下,取了密信交予轩辕澈,二人小声谈论着走远。
他们谈论公务时千悦是从来不敢靠近的,轩辕澈本就厌恶他,若是他再被当成刺探消息的细作那后果简直不堪想象。
他坐在原地,忽然觉得肚子饿,于是解下了腰间的抽绳小袋。里面已经没有荷花酥了,只余零星碎屑,他将碎屑倒在手心,一点一点拈着吃竟也十分餍足。
突然,一张脸大的烧饼凌空而来,稳稳落在他掌上。他抬头看去,轩辕澈站在他身侧十步远的地方双臂抱胸,目视前方,整个人放肆又张扬。
“本王再穷也不至于饿着自己的奴才。”
千悦原本还想道谢,但一听到“奴才”二字便觉得扎心,索性不去看他,饿虎扑食似的狠狠咬着烧饼,三两下便吃进肚中。
轩辕澈自知千悦不领情,顿时觉得无趣,冷哼一声便又走远了去。
千悦天真以为今夜会无波无澜得过去,但没过一会儿风畔便过来寻他:“主上的鞋脏了,让你赶紧去给擦擦。”
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妙,但他更清楚自己忤逆不了轩辕澈。拍拍衣襟上的尘土,他便跟着风畔到了轩辕澈面前。
当他看见轩辕澈那双沾满了污泥的长靴时才知道自己的直觉是多么正确,但正确又有什么用?终究是要面对现实的。
脚下的土地很干燥,可见是多日未下过雨的,光是走路不可能把鞋履糟蹋成这样,轩辕澈摆明了是要作弄他,倒是可惜了这双云锦长靴。
千悦情不自禁得皱眉,从自己的下摆上撕了一小块,在他脚边蹲下抬手便要擦,却听轩辕澈轻飘飘道:“跪着擦。”
河流上游河面狭窄,水流湍急,棱角分明的石块尤其多,踩着走路就已觉不适,若是跪下那便无异于酷刑加身。
千悦缓缓跪了下去,半身重量就这样压在了膝盖上,髌骨和岩石的棱角之间只隔了薄薄一层皮肤和下裳,他的肩膀顿时肉眼可见地抖了抖。
贝齿紧咬,他忍疼伏低身子将靴上脏污一点点拭去,时间在疼痛中拉长了,漫漫不知所终。
“还不够干净,继续擦。”他正要起身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轩辕澈调笑似的声音。
手里的布条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他只好弃了它又撕了块新的下来继续擦。膝盖处湿漉漉的,大概是渗出了血,加之跪得久了,酸麻胀痛聚在一处实在是难受得紧。
能擦的他都擦了,剩下的脏污是泥浆渗进布料缝隙造成的,必须泡到水里用皂角清洗才能去除。
千悦干脆放弃挣扎,装着在擦鞋的样子认命罚跪。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渐渐汇成汗珠顺着脸颊流下。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
暗卫们不知何时又生了篝火,荧荧火光照在千悦惨白的脸上竟红润得可爱,以致于轩辕澈丝毫未曾察觉他的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