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瓒,字惊寒,这般整日小侯爷小侯爷的喊,连卫瓒都快忘了自己有这么个字了。
感情自己还叫卫惊寒。
众人瞧了过来,卫瓒本是懒懒散散立在那,他与众学子不同,是嘉佑帝的侄儿,时常走动宫中,一年怎么说也要见上几十回,实不愿出这么个风头。
只是皇帝喊了,便也只好上前,行了一礼,道:“参见圣上。”
却是让嘉佑帝亲自拍了拍肩笑道:“不过半个月的功夫不见,怎的又长高了些。”
余光却瞥见沈鸢面色不变,垂手而立。指尖儿却缩进袖口,悄无声息攥紧了边角。
唇角含笑的曲线,也是旁人瞧不出来的冷。
他可太熟悉了,上辈子沈鸢但凡瞧他不顺心时,总有这般小动作。
嘉佑叫人赐座,又向司业道,朕这侄儿最难管教,你们却不可放纵他玩笑,要待他严厉些,我大祁将来的通武侯便在你们手里了。
司业忙不迭地点头。
这话头便扯到了他的身上,再没人想起什么阵图来了。
嘉佑帝对他道:“卫皇后前些日子还提起你,说你镇日让靖安侯拘着读书,连骨头都要锈了,若是闲了,不妨来朝中领个差事做做。”
说话间眉目蒙上了淡淡一层阴翳,目光扫过近臣,却没有开口:“有个年少的盯着,也省得有些人为老不尊。”
这话大约是敲打周围臣子的。
他只道:“臣平日惰怠惯了,不善同诸位大人打交道,若没军营可去,不如继续这般闲散。”
嘉佑帝摇了摇头,笑着瞪他一眼:“你啊。”
卫瓒却忍不住又瞧了沈鸢一眼。
沈鸢立在那,随着一句又一句的闲话家常,暗淡了下去。
嘉佑帝没说叫他退下,他自然不能退下,可留在这儿,他也不可能插话。
既没穿官服,不是文武官员,也没什么可伺候的,像是被忘了的一个人。
跟那桌上他抄了几夜的阵图有些像。
他禁不住想,沈鸢这阵图分明让水淹了,要描出来,只怕几夜都没好睡。
苦苦钻营这许久,少说半年的心血,却让他抢了风头,必是掐着手心,在心中骂他。
禁不住有些好笑。
可却又依稀想,这情形似乎也不是头一次出现。
沈鸢搬来的前一两年,总是浑浑噩噩地生病,汤药流水似的进到松风院,他不能打扰沈鸢静养,是以并不熟悉,偶尔碰见时。沈鸢有些拘谨,可也曾对他笑过。
可到了后来,靖安侯受封大将军出征的那一年,便将卫瓒带了出去,本是让他在军中守些磨砺,谁知他却实打实混出了头,立了不小的军功。
嘉佑帝膝下无子,却喜他年少,亲手扶起他,许他来日若再立功劳,便予他卫家一门双侯。
彼时周围人皆倒抽一口冷气,连父亲都慌忙劝说皇帝三思。
嘉佑帝却笑叹:“朕虽不曾临边,亦好将才,卫卿善战,瓒儿英勇,昔有王翦父子,我大祁怎不能再有个通武侯。”
王翦父子是秦功臣,封妻荫子,善始善终,这诺已许得很重。
靖安侯承恩惶恐,连声说不敢。
独独他年少气盛,笑着一拜,却朗声道:“来日若功冠全军,必请圣上兑现。”
回来后,便御赐一杆银枪,受封虚衔,又被皇帝点了名,说他年纪尚小,只管读书,不必早起晚归来上朝。
是独一份儿的泼天恩信。
那日阖府上下出来领旨,欢天喜地。
沈鸢那日是怎样反应,他似乎记不得了。
只是自此满京都喊他卫瓒卫小侯爷。
而他出现的地方,也没人能再瞧见沈鸢。
他目光没落在沈鸢身上,却满脑子都是沈鸢的模样。
话转了一轮儿,他终于道:“圣上,臣有一事相求。”
嘉宁帝笑着道:“你开口求人倒少见,说来听听。”
他的眼神落在嘉佑帝手边,行了个半礼,道:“这阵图圣上若瞧完了,可否抄一份儿赐予臣?”
“臣前些日子惹了作图人,不敢向他讨要,却又眼馋许久。”
便瞧见沈鸢立在一旁,微微一震,仿佛不解他是什么意思。
卫瓒不知哪来的恶趣味,见沈鸢慌了,自己倒越发得意了,连唇角笑意都扩大了几分。
嘉佑帝一怔,笑道:“你倒会在朕这儿耍贫,人就在这儿,你却要朕来做坏人。”
又瞧了瞧那册阵图,翻了两页,道:“你且等着吧,朕送到兵部去让他们瞧瞧,若真好,也不必你抄,朕做主印了出来,赏你就是。”
便有人将那册阵图取了下去。
沈鸢神色复杂,叩首时额触手背。
是一个端方大礼。
却见嘉佑帝瞧了沈鸢一眼:“朕前儿还听说,你们二人不睦,如今看来,倒是孩子气——如今和好了没有?”
他不想这消息竟能传到皇帝耳朵里。
倒有几分惊讶。
沈鸢如今还在靖安侯府,身无官职,并不如前世闹的人尽皆知,这事儿却传进了嘉佑帝的耳朵里。
可见有多少双眼睛,正巴巴盯着他这个小侯爷。
如今想来,前世他的名声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却是歪打正着了。
他正欲开口打圆场,却听见那病秧子蓦地干巴巴开口:“惊寒大度,已是……和好如初了。”
他愣了一愣,忍笑看向沈鸢,却见沈鸢这回没那妥帖的笑意,硬着头皮瘪着嘴憋出一句。
——没法子,嘉佑帝都开口了,沈鸢还能说没和好不成。
虽是不甘不愿,也只好硬着头皮认下了。
还破天荒喊了声表字。
惊寒。
身侧近臣笑道:“这把年纪胡闹,哪有作数的,日日一个府吃着睡着,想结仇也难。想来是靖安侯对世子严格罢了。”
嘉佑帝含笑点头,深以为然。
这般说说笑笑,嘉佑帝示意内侍将书册取走。
临行前瞧了沈鸢一眼,道:“你们靖安侯府,是出人物。”
沈鸢被这一句夸着,却分不清是因阵图,还是因卫瓒,越发窘迫失了方寸。
叩首谢恩时,似是偷偷瞧了他一眼。
他瞧回去时。
又见他深深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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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时已是黄昏。
卫瓒他在前头走,却听见外头一声:“小侯爷。”
不高不低,温文尔雅。
是沈鸢的声音。
他“嗯”一声,扭头一瞧。
湖畔绿柳成荫,荫下人蓝衫如天色,外罩一件如云的袍。
轻声询问他,可否与小侯爷同行?
他懒洋洋打趣道:“连一声惊寒都喊过了,哪有什么不行。”
沈鸢又想起在圣上面前跟他自作多情、故作熟稔来了,骤然面色一变,露出些许难堪的神色来。
却让他捉住了手腕。
“哎”了一声。
他盯着沈鸢眼睛,玩笑道:“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你若介意,我不妨也喊你一声。”
“折春。”
刹那风起,无端拂起万千丝绦,又卷起沈鸢的发带随风舒展。
他瞧见沈鸢微微凝固了目光,眼底倒映着他。
他想。
这折春二字,实在起的很妙。
第7章
夕阳余晖斜斜从窗口照下来,未出门的学子还在门口谈笑,国子学的蓝衣稳重而清淡,他们谈着学问、点心、新出的书、还有今日得见的圣颜,隐隐传来一两声朗朗的笑。
沈鸢抱着书,并肩跟他往外头走。
他素来不知拘谨为何物,随口与那小病秧子道:“卫三卫四这两天挨了家法,想是来不得了。”
沈鸢“嗯”了一声,却没问他为何挨打。
他又道:“我听闻,圣上口谕,将你调来昭明堂了?”
沈鸢垂眸说:“是,圣上说我既有修图之能,便令我同你们一同研习兵法。”
整个国子学,只有昭阳、昭明二堂额外有这兵法一门课,乃是嘉佑帝思及朝中无将,特辟出来的学堂。入学皆是武勋贵族,沈鸢入学时本也有过盼头,只是他自不争气,体弱学不得骑射,更罔谈兵法,只得分去了文昌堂。
如今终是得偿所愿了。
沈鸢说了一句:“多谢。”
他懒洋洋道:“有什么可谢的?”
沈鸢温声细语,说:“自然是谢小侯爷抬举。”
“若无小侯爷,沈鸢的阵图怎能得圣上的青眼?”
低头,却瞥见沈鸢指尖不断紧攥着自己衣袖角,几乎要将袖口的白鹤云纹的刺绣磨起了毛。
他只轻飘飘地略过,道:“我没抬举你,是旁人都不识货。”
沈鸢的脚步顿了顿:“什么?”
他又重复说:“不是你写的不好,是他们看不懂。”
沈鸢前世随他去过战场。
治军严明、善谋能断,尤其通晓旗鼓阵法,阅尽父亲的藏书笔记,留下沈氏兵书,堪称奇书。
那些书稿,最后也是他一页一页收起来、一页一页读完的。
那时他才想起父亲曾笑着说,沈鸢之才,尤胜其父,本该是一代儒将。
纵如今病体孱弱,来日总有一飞冲天之时。
说话间,痛饮一盏,重重拍他的肩。
笑道:“这样的孩子,可是出自咱们家的。”
可后来……
那兵书只有半卷。
他晃了晃神的功夫,似乎瞧见了小病秧子凝固在他身上的目光。
依稀有复杂神色一闪而过。
再凝神,却见那小病秧子垂眸说:“小侯爷说笑了。”
“圣上和诸位大人何等慧眼,哪有分不出优劣的道理,是沈鸢平庸罢了。”
他嗤笑说:“这京里有几个懂得行军布阵的,就是圣上……他至多读过兵书,懂得用人,哪里读得懂阵图。”
又说:“沈鸢,你那些阵法我每一个都认得,你说是他们懂你,还是我懂你?”
沈鸢良久无声。
他却瞧见沈鸢发间一抹翠叶,下意识伸手去取。
却冷不防叫沈鸢拍开了手。
清脆一声响,才见沈鸢直勾勾瞧着他冷笑:“说得好听,你不也说过我纸上谈兵。”
他想起来了,似乎是前些日子争执。
那时他年少气盛,不爱读兵书,行军自带一股子莽劲儿。话到了嘴边儿胡乱说的,他到这一刻才意识到,沈鸢是在意了的。
他笑一声,说:“我的话,你怎么这样当真?”
低下头却见沈鸢被他问的一怔,张了张嘴。
风过千丝万缕碧线,成团纠缠。
他便又被勾了一下。
眸色渐渐深了,笑着问,折春?
远远有人喊他“卫二哥”。
他一抬头的功夫,沈鸢撞过他的肩,飞快离开了。
唐南星便过来,笑着道:“方才离得远没瞧见,你跟谁说话呢?”
他怔怔瞧着手心里的叶片,攥紧了,悄悄藏在袖里。
才说:“是沈鸢。”
唐南星瞧了他的目光,面色骤然一变,似是想起他先头为沈鸢出头的事儿来了,半晌咳嗽了一声,说:“那什么,卫二哥,你家那个病秧子……挺好看的啊?”
他瞧他:“怎么?”
唐南星“咕咚”吞了一下口水。
说,没什么,没什么。
就是……
“罢了,是我想多了。”
唐南星嘀嘀咕咕,他卫二哥何许人也,那是上马安天下,英雄豪杰的预备役。
看上一个病秧子什么的……啊哈哈,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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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嘉佑帝视学的恩赏便到了侯府。
衣帽钞锭与诸生相同,卫瓒和沈鸢额外多了笔墨纸砚,又有一琉璃摆件,精巧非凡。
这对卫瓒来说倒是寻常,沈鸢院儿里却喜气洋洋,别说外院的仆役,就是两个贴身侍女都惊喜万分。
知雪捧着那琉璃摆件笑道:“听闻咱们这次跟小侯爷那边儿的一模一样,这可是头一回。”
照霜道:“我将那笔架腾个地方,放正中间才好。”
却冷不防听沈鸢冷道:“收起来。”
知雪“哎”了一声,说:“不摆起来啊?”
沈鸢说:“不摆。”
知雪还想说什么,被照霜拦住了。
只得噤声、悻悻将东西都收了起来,原本就清净的院里,更添几分冷意。
沈鸢捧着书在灯下读。
却是一个字都瞧不进去。
又冒出卫瓒那慵懒含笑的声音。
“——是他们不识货。”
“你说是他们懂你,还是我懂你?”
刹那心乱如麻,指尖也不住用力。
卫瓒说得出这般话来。
他刹那却在想,若这阵图是卫瓒绘的,可还需要百般经营转圜?
不过是这位小侯爷一两句话的功夫。
兵书被他翻了又翻,早已起了毛边,有两道陈旧的批红字迹,一道飘逸,一道娟丽,交错辉映,是父母留下来的笔记。
他这些年来一读再读,不止为了功名利禄。
这也是他与父母对话最后的方式。
他的目光终究凝固在庞涓因妒剜膝孙膑那一节。
批注道,因妒生恶。
又道,可不为将帅,却不可不为人。
他瞧了又瞧,嘴唇已抿的泛白。
忽得一亮,他抬头,才瞧见,是照霜挽袖将灯点起,轻声说:“公子该早些歇息。”
他却问她:“你说这人平白无故,怎的就这般高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