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头,重重地吻上了唐衍文。
缠绵片刻,他又率先结束了亲吻,一言不发地转头继续看月亮。
与此同时,他承认自己心里对唐衍文是起了一些变化了。
蒋小福回春景堂时,身后跟着一车新鲜瓜果和精致点心。
周麻子吆五喝六地喊人卸下来放好,又赶着让蒋小福进屋歇息喝茶,随后捧着一本账目颠颠儿地跑到蒋小福面前。
将账目放在桌上,他先告诉蒋小福:“昨儿晚上,花老板叫人送了月饼来。”
见蒋小福点了点头,他才递上账本。趁蒋小福这几日闲着,他已算好了账,此刻就兴兴头头地说道:“小老板,咱们这大半年可挣了不少呢!”
蒋小福翻了翻账本,也挺高兴:“好!我就说你是个会管账的!也多亏了小卿,他现在也有不少进项。等过年的时候,给你两都派个大红封。”
周麻子见他对着自己笑,便嘿嘿一声,垂下头,似乎不好意思了:“哎!哎!”
蒋小福又道:“你叫人打扫一间厢房出来,我看最北边儿那间就好,安静些,这几天就有人要来住。”
周麻子一抬头:“啊?谁来住哇?”
“严六爷。”
周麻子一瞪眼:“啊?”
蒋小福轻声呵斥道:“啊什么!他有些难处,要寻个地方避一避。”说着,又补了句:“老头也知道的,这事儿与我们无关,我们只当租间屋子给他。收拾好了,你找人给他递个信儿,让他搬进来就是了。”
周麻子稀里糊涂地应了。
这事儿是昨日唐衍文嘱咐的。
上回蒋小福帮严鹤带了信,唐衍文看后,竟然真的与他见了一面。两人不知合谋了什么,唐衍文和蒋小福商量,让严鹤住到春景堂去,既是隐匿行踪,也是方便传递消息——他前几个月在京城也是个大手笔的人物了,不少人知晓,如今要想行踪低调,躲在会馆里就不好使了。
蒋小福当时告诉唐衍文:“你们那些阴谋阳谋的,我也不想知道,但要住我的院子里,赁资是要给的,此外,甭管你们做什么,可不许牵连到我。”
唐衍文自然应允,随后给严鹤说了个令人咂舌的赁资,严鹤却也没有意见,答应下来。
傍晚,闲来无事,蒋小福让人洗了梨子,敲了核桃,剥了石榴,一盘盘摆好,再添上唐宅带回来的芙蓉饼,沏壶香片,又叫跑腿的去请王小卿和花天禄。
片刻后,周麻子打开帘子进屋,告诉他:“小卿出局去了,不在。花老板在,即刻就来。”
花天禄果然很快就到了,一进屋便道:“你这小院儿里的桂花真香!待会儿让我折一枝回去吧?”
蒋小福平时没什么朋友——他自认为待人并不坏,可就是没什么朋友——结识了花天禄后,几乎是享受着对方的温言细语,哪里会舍不得。花天禄要辣手摧花,他还觉得风雅:“尽管折!”
花天禄摆了个戏台上的花样:“多谢了。”
蒋小福凝神看他:“咱们之前唱《巧遇》,就有人说你适合唱小生,我看着也是,你不考虑考虑?”
花天禄在他对面坐下,凑近了点:“你看着也是?为什么?”
蒋小福也凑近了点,笑盈盈地:“还能为什么,长得俊呗!”
“哦。”听了这话,花天禄伸手一勾,拂过蒋小福的下颌:“你就只适合唱旦了,你猜为什么?”
蒋小福挺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心里知道花天禄是夸他美。
唱戏的人,若是一直留在戏班里,少数能改行,多数可能就是教戏或做杂活了。花天禄告诉告诉蒋小福:“我现在唱旦,挣得更多些,要是往后不行了,改唱生也行,年纪大了或许还要唱老旦呢。”
蒋小福问:“唱一辈子戏吗?”
花天禄沉默了一瞬:“我从小就爱唱戏,再苦再累都坚持下来了,舍不得离开这个戏台,往后就是唱不了了,能让我做个教戏的师傅,或是做个场面,或是在班里干点杂活,我都是愿意的。”
他这样说,蒋小福就不好意思吐露自己的想法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爱唱戏。
花天禄却以为蒋小福必是要出师,跟着唐衍文:“你别笑我迂,我是没有别的本事,我活到今天,吃的穿的住的,都是唱戏得来的,换个活法大概过不惯。若不是像我这样,能出师,自己过点潇洒日子,当然更好。”
蒋小福知道他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
花天禄一愣,将神色中的惊讶控制得很好,默然地替他倒了杯酒。
蒋小福闷头喝了酒,才接着前面的话题问道:“若是出了师,又能做什么养活自己呢?”
这是不靠别人的意思。
“无非是开个铺子做点生意。” 花天禄想了想:“听说之前霓翠出来的老人,就有开绸缎铺的、卖古玩的、开二荤铺的。也有人南下回乡,不知道做什么为生,听说现在南方也不太平,或许……还有些精明会钻营的——我也是听说,不知道真假——拿银子托可靠的人出去放贷,靠吃息为生,过得很不错,比做戏子气派,可这是个损阴骘的事儿……”
蒋小福托着腮,一眼不眨地听着,心想:“等我出了师,我做生意去!”
第17章
几日后,拂晓时分,蒋小福在睡梦中听闻一阵模糊的喧哗,那声音袅袅入耳,逐渐真实,成功将他吵醒。
此时晨光依稀,空气中还带着湿露与金桂的味道,蒋小福深吸一口气,埋进枕头里,试图赖床。然而那喧哗声越发放肆起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周麻子的大嗓门儿。
蒋小福一翻身坐起来,面无表情地踩上一双鞋,随手扯了件长袍披在身上,往楼下冲去,同时在舌尖上酝酿好了一顿骂。
院内,西北面的角门打开了,严鹤正指挥着两名伙计往里运箱子。
箱子只有几件,并不多,只是角门和屋门的位置有些逼仄刁钻,搬箱子的伙计一个瘦高,一个矮胖,配合起来难免费力些。
周麻子忙着吆喝:“哎,这间屋!这边!看着点,屋里的东西打坏了你们可赔不起!哎哟,你别踩着我!”
严鹤将周麻子拉到一边,正要寒暄几句,就听见身后有些动静。
他一回头,只见蒋小福素面朝天,披着件黑底金丝暗纹的袍子——像是戏袍——噔噔地从晨雾中疾步走来,走到一半,止住脚步,只拿一双漂亮的眼睛凝视着前方,像是没理解发生了什么,又像是在瞪人。
严鹤下意识地想:“我又惹他了?”
蒋小福确是含怒而来,只是一瞧这么多陌生人进了自己的院子,就愣住了。
他随手披了衣服就跑下来,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冒失。他对别人的目光格外敏锐,这时分明感受到那搬箱子的伙计已经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个遍!
于是他一扭头,又沿来路跑回去了。
周麻子叹了口气,正准备对严鹤解释几句,可严六爷显然是见过世面的稳重人,见怪不怪,反去催促伙计们:“人都走了还看什么?快搬。”
据周麻子所说,今儿一大早,他去知会严六爷,商议个日子搬进春景堂来,谁知道严六爷做事果断,行如疾风,当场表示择日不如撞日,卷着家当就和他一起回来了。
蒋小福没意见,来就来吧。既然答应了帮忙,他就不会挑剔细节。
再次站到严鹤跟前时,蒋小福已经穿戴齐整,是个体面的模样了。
他体面,再一看严鹤,居然也挺体面。此人刚搬了家,周身却也整洁清爽,不沾微尘,这时已经坐在椅子上喝茶了。身后还站着个瘦瘦高高、长手长脚的小伙子,正给他捏肩。一眼看上去,严鹤好像此间主人一般自在。
见蒋小福进了屋,严鹤先是一抬手,止住那小伙子的动作,然后起身迎了过去:“蒋老板,多谢你让我暂住。咱们也许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蒋小福一面坐下一面回答:“别客气。我还好。”
同时,他在心里算了算,上次与严鹤见面是在花天禄那里,距离现在不到两个月。
他觉着也不算许久不见。
然而这时严鹤又将桌上的一个小包裹推向他:“这是说好的赁资,请蒋老板清点数目。”然后他扭头转向方才给他捏肩的小伙子:“阿良,倒茶。”
凭着周身清爽,以及一包裹赁资,严鹤终于得了蒋小福抿嘴一笑。
“六爷真是客气周到。”
严鹤依旧谦和:“这回的事儿全靠蒋老板帮我的忙,现在又肯租地方给我暂住,这份恩情,我自当记在心里。”
蒋小福脸上笑意微深,心里也颇为满意,头一次看这人感觉顺眼。
两人气氛友好地寒暄几句,蒋小福抛出了心内疑惑:“上回在花老板的金香堂,六爷十分笃定老头会答应你,是为什么呢?”
严鹤一愣,反应过来“老头”是指唐衍文。他想了想,似乎是在犹豫措辞,一面说,一面观察着蒋小福,预备着他翻脸:“我知道他会答应,是因为这件事对他只有好处,没有风险。官场中人,自然懂得权衡利弊,比我还会做生意。蒋老板大可放心,此事不会连累到唐大人。”
蒋小福却“嗯”了一声,没有替唐衍文辩解的意思。
“说到那时候……”严鹤笑道:“我还班门弄斧,劝你拖延,哪知你早有办法,且比我高明得多。”
蒋小福故作谦虚:“那也是六爷好意提醒,我才能想到法子。”
话虽如此,神情是显然高兴了。
严鹤语气自然地接道:“还得是蒋老板聪慧过人。”
蒋小福就说了他一句:“花言巧语。”
蒋小福没有多聊,自觉尽了主人之道,告辞离开。
他这日十分忙碌,先要去查家楼唱戏,唱完了,匆匆回来换洗一番,又脚不沾地赶去仙客居赴宴。东道主乃是督查院的一名副宪,姓宋。因为在场官员居多,所以只选在酒楼里一处安静的雅间,并不去堂子里,不过宴中诸位想必交情不错,也大大方方写条子叫了人。
唐衍文自然叫的蒋小福。
蒋小福到场,扫了一眼,都是以往相熟的人。
他今日累得很,一大早又没睡饱,坐下就开始犯困,只好灌了自己几杯酒。
那东道主宋大人见了蒋小福,也不拘礼,叙了寒温,就开起玩笑来:“唐大人和蒋老板坐一块儿,让我想起一句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说着,他用手指虚虚朝他两一指:“诸位看,贴切不贴切?”
众人一看,哈哈大笑。唐衍文这些日子受了圣训,又病过一场,自然消瘦了几分,而蒋小福不知怎的,颊有红晕,一幅海棠春睡未足的模样,也有几分憔悴。
在场的人也都知晓,前些日子,这两人怕落人把柄,不敢见面。
宋大人笑道:“想必是许久不见,犯了相思病啦!”
蒋小福打了个呵欠,顿时眼泪汪汪,顾不上说话。
唐衍文却是笑了笑,并不否认。
在宋大人身边做陪的戏子也作势感叹:“要我说呀,我们唱戏的,做戏子的,无论戏迷怎么捧,或是那些考生文人怎么写书作评,都不如遇到唐大人这样真心实意的人来得好。”
一句话说得席间又喧哗起来,宋大人对他笑道:“你这话,我可不信,去年那个进京考试的书生写了本《评花》,就是那个辑香氏。”他问众人:“在座都知道吧?”随后又转向那戏子:“当初你入了其中名次,给你增了多少风光,都不记得了?现在又嫌人家不够真心实意?”
这时另有一个一直不做声的戏子开了口:“说来奇怪,那《评花》我也看了,三庆、和春、四喜、春台,有名当红的人都入了名次,倒是没见着蒋老板呢!”
唐衍文和蒋小福都不说话,那宋大人却是冷哼一声,斥道:“你懂什么!”说着,脸色一变,戏谑道:“那是有人藏私,未免闲杂人等按图索骥,不让写嘛!”
席间爆发出一阵哄笑。
之前说话的戏子僵了脸,不再言语。
说来奇怪,蒋小福发现自己越来越厌倦这样的局面了。
他的风头依然无人能抢,变化在于,从前他沉溺于在只言片语和模糊行迹中寻找唐衍文对他的心意,但现在,似乎也可以当做闲谈趣闻,听个热闹便罢。
热闹还是很好听的,蒋小福打点精神,偶尔也凑个趣。
寻常宴席,蒋小福露面不久,周麻子就会在门口示意,他便借故离开,从不耽搁。唐衍文在的时候,却是向来陪到底的。周麻子无事可做,索性在外面儿廊上叫了个小桌,花生配酒,自个儿寻乐子,很是自在。
等他吃饱喝足,宴席也过半了,珠帘一响,却是蒋小福伴着唐衍文走出来。
周麻子以为他们要走,忙站起来,却见蒋小福对他一摆手,自己和唐衍文向旁边休息用的小间里走去。看样子是有话要说。
周麻子一扯嘴角,原位坐下,冲边上的走堂一招手:“再添一碟花生。”
屋内,蒋小福告诉唐衍文:“严六爷说,东西挑好了,正往府上送。”
第18章
话是递了,他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唐衍文点点头,只说:“好。”
蒋小福一转眼珠,还是好奇:“挑什么?他送你什么好东西了?”
唐衍文冲他微微一笑,拉着他在靠窗户的罗汉榻上坐下,因为喝了酒,有些燥热,又开了旁边的窗,这才说道:“先前还说不想知道,现在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