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来的友好,反要了石狐子的命。
石狐子觉得自己的手被割裂了。
他可以忍受杖责,忍受七日困于幽黑平巷之中的饥与渴,忍受夏阳曝晒与腊月风寒,他却不能忍受似这样温顺地臣服于命运,他喊不出宁婴的那声“兄长”。
他心里喊的是“虎狼”。
石狐子甩开手,把玉带钩丢在地上。
一声闷响。
西门忱眨了眨眼睛。
石狐子道:“西门公,我只铸剑。”
石狐子语气坚定,手却在颤抖。他没敢回头看坐席,只侧过脸看了眼小西门。小西门的笑渐消失,两只手臂空垂广袖之中,显得失落。石狐子知道自己失礼了。
周围全是声音。
“这孩子太不知礼数。”
“果然是偷过剑胚的。”
“还傻站着,也不知道捡回来。”
宴堂落玉,这样的行为在封邑几乎就是行刺。两边的武士按住剑柄,想要上前捉人。西门忱淡淡一笑,对他们挥了挥袖子,示意没什么大不了,让他们退下。
“没关系,句芒不是工匠的神,既然你不喜欢,那就把它捡起来还给我吧。”
石狐子定了定神。西门忱又给了自己一次机会,他现在是别无选择,非捡不可了。他深吸口气,垂下眼帘,弯腰,指尖一寸一寸地接近那块玉器……
就在这时,一只手拉住了他。
石狐子抬头。
“宁师兄……”
“要站就站直了,我来捡。”
宁婴拽开石狐子,把腰佩的长剑摆在侧边,蹲捡起那只句芒,放在衣襟里擦了擦,对主座各位唱道:“玉铿!玉锵!”躬身碎步,举之齐眉,送还给近侍。
西门忱道:“到底还是宁坊主。”
宁婴道:“谢西门公赐宴,方才楚国友人说,想要献一样礼器,祝公之封邑,万年安康。”
楚人方琼还在挑牙缝,突然听见宁婴这句话,吐了肉渣,咳嗽道:“我说……”
宁婴回过头,一记目光。
方琼咬咬牙,把话憋了回去。
宁婴从宴案底下取出一把短剑。
“西门公,干将宁波。”
举座皆惊,就连小西门的失落的神色都有了变化。宾客们议论连连,宁波是什么剑呢,传说,昔日吴国有座澜城常受水涝之害,干将途经时,用当地土与火铸造了一柄柳叶短剑悬挂于城门前,数十年,直到城池重编,田地也没再受过灾。
宁婴说完故事,抚平了西门族人的怒气,又和宾客们共同庆祝西门得此宝剑。
“好了,你以后可别吓我。”小西门叹口气,对石狐子道,“阿翁难得回来。”
“嗯。”石狐子道。
石狐子看着宁婴的背影,默默吞下一口泪。他自然知道宁波的故事,可他也知道,澜城之所以没受灾,是因有位农家士子穷其一生,修建了一道坚固的堤坝。
一场穑宴,伴随宴堂外田间地头传唱的歌谣和宴堂士商的纷纷礼别而结束。
石狐子也与小西门告了别,只是,当他朝西迈开脚步,突然觉得草鞋变沉了。
第16章 禺强
月光下,马车从封邑驶回冶署。
桃氏院子候着几个人影。
秦郁肩披一件广袖,坐在竹圈井边,抚摸着竹和柳条新编成的一道道井圈。
石狐子把车停下。
宁婴跳出来,从马首卸下璎珞。
秦郁笑了笑,朝他们二人招手。
下午的时候,隔壁段氏在抢造耕犁和铁耙,声音很大,吵得人睡不着觉。秦郁想起自己还欠姒妤一份工图,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思考如何弄到这宝贝。
他听段氏借水时抱怨,桃氏院里的井口松,掉土,遂拿栗氏的新尺量了长短,亲自编出几个竹柳圈圈嵌进去,办完了这谁都看得见,就是不爱动手解决的问题。
段氏再来取水,听说秦先生为了保证他们工事进度竟如此用心,感动得热泪盈眶。秦郁趁机开口要耕犁的工图,段氏一口答应,不久就送来了。秦郁打开看,虽是旧版,但也足够姒妤所用。为此,秦郁又觉得自己很有心计,得意了一个时辰,顺便为宁婴整理了用剂的教程。一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就如此过去了。
“宁婴,青狐,回来啦?”
“是,先生。”
采苹原本也坐在长廊下,手抚腹部,和甘棠聊着天,却刚听见声音就起了身。
“谈成没有。”采苹的声音温柔。
“嗯。”宁婴道。
采苹笑了,两个梨窝挂在唇边,随即,又渐渐收平,道:“这回要走多久?”
宁婴回道:“两个月,待我从西边回来,给大家伙带几个上容的好看的壶壶。”
“七弦何时弹?”
宁婴说,快了。采苹捏扶宁婴的手臂,往下摸到腰带。宁婴在耳边唤她苹,暗中把佩剑拿开。采苹倚着他,手指蹭过剑鞘的尾巴,她抬起脸,睫毛凝着露珠。
“这不是禺强剑。”
“对,不是。”
“禺强呢?”
石狐子在人群后面拆卸马车,他看见,宁婴张开了口,一时却不知怎么回答,就像小孩子犯了错,不敢告诉大人,那禺强剑自己插翅飞走,与别家偷情去了。
“禺强剑,昨天我还见到呢。”石狐子喊道,“宁师兄不是放先生那里了么?”
宁婴抓住稻草,对秦郁使一眼色。
秦郁见状,嗯了一声,为宁婴隐瞒。
“事情办得如何?”
宁婴这才能够把采苹劝回去休息。他长舒一口气,对秦郁比了个多谢的手势。
“秦郁,是这样。”宁婴言归正传,“期以季度算,非农时出工,我带金坊二十个熟练工去上容搭建场地,制定程式,两个月之后规范作业,年底,正好把十斗珠,二十斗玉回本为圜钱,工艺你就不必问,等我办完事回来再详细说。”
“好。”秦郁道,“只是你的这番话说反了,其余我可以不问,偏偏工艺我得问。‘不倒丸’的机理是不是金液分层除硫?如果是,白沙剂量如何掌控?”
硫分残留在青铜器的内部,会对组织结构造成永久性损伤,然而凡事无绝对,同样是硫份,只要适量且均匀地分布在铜器表面形成化合物镀层,则反倒可以使颜料长久保持鲜艳,起到防退色的作用。为了做到这点,工匠往往会根据需要调制出不同密度白沙组成的提纯剂,在煎金或熔炼时加入,反复试验确定方案。
秦郁知道,金坊不久就会推出第八代提纯剂,不倒丸已是过去的事,但,因毐已离开,而剑器和壶器用金配比不同,所以,他得亲自提点宁婴更改白沙剂量。
宁婴却立即变了脸色,并不领情。
“你又教唆我?”
“没有,说起煎金,我或许还不如你,只不过,我这里存了些用剂的数据,剑、戈戟、箭镞、钟鼎、农具、壶器都有,算是经验,你拿去对比,也省得每次出新的提纯剂都煎废无数金石,罪过。”秦郁说着话,一边架起腿,一荡一荡的。
宁婴撇过脸:“崽子,过来听课。”
石狐子抱着车轴两端的键走过,听见秦郁要讲课,就赶紧放下,过来陪宁婴一起听。听着听着,石狐子恍然大悟:“所以,要使剑身铭文鲜艳,也是同理。”
宁婴已经走了。
“对。”秦郁笑叹口气,“今夜迟了,大家休息吧,辛苦宁坊主,一切顺利。”
月亮,落入井水里。
“先生?”
秦郁回过神,所有人都已回去了,面前只有一个刚把马车拆卸归位的石狐子。
“青狐。”秦郁弯起眼睛。
“我陪你,先生。”
“好啊。”
秦郁想把架起的腿放下来,突然,发觉腿荡久了,抽筋了,起不了身。在徒儿跟前,他又实在抹不下面子,于是一直说闲话,意图拖到腿部恢复知觉再动作。
“青狐,说起你的宁师兄,平时虽桀骜了些,总喜欢使唤你,但他付出的很多。他的家族曾是效忠北赵公子赵緤的武士……”赵緤与太子赵语争位失败流亡,多年心余不甘,正是洛邑鹿宴之后,赵緤联络宁氏,唆使其联合姒氏和秦氏赴邯郸刺杀已成肃侯的赵语。时,秦郁已被逐出家门,闻此计,觉必败,以自罪书向天子告发。宁婴为阻止秦郁,不得不斩杀赵緤的信使,背离家族,与秦郁和姒妤同赴逃亡路。也是到魏国三人才得知,赵緤阴谋失败,赵语废削了赵国境内所有与之牵连的世族。自此,宁婴虽再无贵族身份,但,宁氏有惊而无险。
“先生,你的腿怎么了。”
“嗯?”
往事说多了,秦郁自己都觉得假,他正准备收住长辈姿态,却被石狐子打断。
“姒大哥之前教过。”石狐子蹲下,抬起秦郁的腿,把秦郁的脚踝扛到膝盖,然后把秦郁的鞋抵在自己的肩膀,往前拗,“如果是抽筋了,这样会好些。”
“轻,轻些,筋断了……”
秦郁知道,这一个月来,他让石狐子发现了太多陈芝麻和烂谷子,就在方才,他还担忧石狐子承受不住,现,他感受着石狐子的力量,虽吃疼,心到底放下了。
石狐子也打量秦郁。
月下,秦郁肤色冷白,是金石长期沉淀所致。秦郁腿部肌肉细长紧绷,很硬实。
石狐子一边帮秦郁按摩,一边想,将来,自己的虫牙能咬穿百步之外的盾牌,自己的竹飞子能飞遍九州土地,自己,能像姒妤和宁婴那样,为师门遮风挡雨。
可,他甚至不知道,秦郁西迁,究竟为躲避灾祸,为自己,还是为另片天地。
那么所谓垣郡的百姓该怎么办,难道,要留下申郡守独自面对西门和尹昭么。
石狐子念着这些,前所未有地想要吃透秦郁,他低头见秦郁的鞋前露着一截白净的脚踝,也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穑宴的酒肉场面。他顺势把秦郁的裤口往上撩了一尺。一尺之间,足见秦郁小腿的皮肤光洁,在夜里泛着一层荧光。
石狐子动了一下喉结。
他想把秦郁的血喝进腹中,用自己的身体去为秦郁排解那些重金属。
“先生,毐师兄走了,剂坊的坊师现在无人承担,你打算让谁来接替位置?”
秦郁道:“你这么问,是要自荐么。”
石狐子摇摇头。
“先生,若真要离开垣郡,我也有许多舍不得,南山、榆柳摊、小泥房,还有田地和矿井……可我知道,先生的决定总是为大家的周全,先生放心,往后我绝不会再和宁师兄顶嘴,也请先生觉得不舒服的时候定要告诉我,让我照顾你。”
秦郁没在意石狐子对自己的动作,只纳闷,这徒儿怎去一回穑宴,突然这么会关心人了。话还不花哨,平平实实,叫他听起来很舒服,想点头,应一个好。
“随我来青轩。”秦郁转了一下脚腕,觉得恢复得差不多,遂慢悠悠起了身。
“先生?”
“取你的新剑,练铭文。”
※※※※※※※※
三日后,宁婴领队出垣郡,至封邑与方琼会和,再折至北门往上容郡而去。
西郊的长亭里,两个人并肩站立,目送三四十户的队伍渐消失在田地尽头。
案头,摆着短剑禺强。
云姬掀开斗笠前的两片紫纱,唇角一勾:“男人一旦有牵挂,就没意思了。”
荆如风笑了笑,左手握右护臂,将腕孔穿出的系带咬在口中拉紧,打了个结。
云姬道:“云舒阁里,我什么名姓都没透,宁郎就把荆士师敬为申郡守,果然他是打心眼里以为,垣郡给了我如今的身份,我便该全身全心报答这片土地。”
二人初次见面,是在验剑之后。她柳眉杏眸,皓齿红唇,说的每句话都像诗经。她料他还会来垣郡,便坐马车在河水边弹琴相送,承诺替他守着垣郡的风声。
即使在大梁,荆如风也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他从不躲避欲望,当时就把她按进了树林里。云姬没有躲避,坐在树枝上,让他吃她脸颊的胭脂。
荆如风是个喜欢嗅气味的人,嗅着嗅着,却突然一口咬在那片白润肩。膀上,呜咽起来。
他依恋她身体的气味。那是燕地妇女采用红蓝花叶汁凝结为脂而成的胭脂。
意乱中,云姬撩开自己的衣襟,叫那可怜的同类碰了自己身上的奴隶的烙痕。
“西门杀我父兄,掳我至此,有朝一日,我要让句芒尝到人间的滋味。魏国的朝堂没有清明,申郡守做不到,邦府做不到,王上做不到,可我信雀门能做到。”
荆如风回到大梁之后,特意详查了云姬说的话。她的父兄确实因经商得罪过西门门下的豪民,可,他们并没被杀死,而是为偿债把她卖成妓。女,逃遁天涯。
“怎么?”云姬见状,问道,“荆士师的臂上有伤么?我有药,回城给你。”
荆如风回过神,没答云姬的话,回身坐下,拔出禺强观验,道:“你刚才说,秦郁让宁婴把铸剑所得的珠玉腾挪去上容,工期大约两个月,年底回。另外,秦郁的大弟子姒妤现在汾郡的吴公乡,而秦郁本人,承诺申俞协助段氏造农具。”
云姬道:“今年天旱,按垣郡的农作制度,定的是冬种黍米。播种之后,年底还需要三次耕土,也就是说,秦郁师门八十人,至少会留守冶署,直到过年。”
荆如风道:“好,还请姑娘把申郡守和秦郁一并请来云舒阁,我有些话想和他们私下里谈一谈,也并非故意要为难谁,只是,我不能再让尹大夫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