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许义,此时在侧旁规规矩矩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地不发一言。
没办法,沈天顺的督军位子是坐得极好,若是军营没有出事,他跟着吃果子,如果军营里出了事,或者吃了败仗,沈天顺便可以以此施加惩戒。
怎么着都不是他吃亏。
单钰看着他指桑骂槐的样子,眼神暗了暗,走上前去直挺挺地跪在那位文官旁边。
沈天顺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道,“本督军在训人,怎么单长史也要插一脚吗?”
单钰面无表情道,“袁瑞是我军文书之一,更是下官的手下,下官管教不严,自当请罚。”
被称作袁瑞的文官狠狠地“呸”了一声,指着单钰骂道,“谁是你的手下,本官没有卑躬屈膝的上级,就你这样的,给本官提鞋都不配!”
单钰冷冷地看着他,心里暗道愚蠢,任由他骂完之后,重重地吐出两个字,“无用!”
那文官怔怔地看着他,单钰不等他有所反应,便一把扯过他的衣领,拖拽着他将他狠狠地掷出帘幕之外,末了指着他道,“别在让本官看见你,滚吧!”
那文官气急,开口就要叫骂,单钰狠狠将帘幕放下,隔绝他的辱骂之声。
单钰回到沈天顺跟前,屈身拱手道,“下官管教不力,自当请罪。”
沈天顺正要开口讥讽,许义忽然插嘴道,“原来您也知道您管教不力啊,区区一个文书,居然敢跟督军叫板,我都替他臊的慌,还好督军大人不计较此事,不然,你就拿脑袋赔吧!”
沈天顺本想给单钰施以惩戒,没想到许义忽然插嘴,愤愤地睨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起来吧。”
“是。”
单钰起身,将在宰龙大营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沈天顺,但同样的话,从不同的角度去阐述,就会有不同的结果。
听到楚将军不愿意回来的时候,沈天顺眼前一亮,“他可是有通敌之心?”
单钰故作白了许义一眼,冷笑一声,“谁知道呢?”
许义一拍桌子起身,指着单钰骂道,“说什么呢你?!楚将军绝无可能通敌背叛!”说着,他有朝沈天顺拱手道,“楚将军放着大晟好好的将军不当,为何非要去凑宰龙的热闹?!这里面觉得又猫腻,督军大人三思啊!”
沈天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显然并没有把许义的话听进去。
单钰冷嘲一声,“这可说不准啊,人心隔肚皮,谁知道楚将军到底是怎么想的,毕竟...”说道这里,单钰故作欲言又止。
沈天顺的目光似刀一样看过来,“毕竟什么?”
单钰微微一笑,凑近了沈天顺耳语几句,果然,沈天顺脸色一变,怒道,“好大的胆子!”
许义见此不妙,赶紧道,“督军大人不可听信小人谗言呐。”
沈天顺冷冷望过来,单钰在一旁抱着手幽幽道,“这件事,想必许参将也是知道的。”
沈天顺拉长了语调“哦”了一声,“参将,咱家问你。”
许义故作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点点头。
“楚将军在宰龙穿的是什么服侍?”
许义脸上一白,讷讷不知如何作答,愤然地看了一眼单钰。
沈天顺见此,了然地笑了笑。
第九十六章
众位将军三三两两地走出了帅营。
起先还有些挤的营帐一下就空旷了不少,凛冽的寒风掀起了帘幕,刺骨的冷意逐渐将这个空旷的营帐侵占,倒映衬了几分帐中的男人。
他虽然坐在光线最好的位置,宛如神祇一般,脸上却带着千年不化的寒冰,仅是一眼,都让人觉得冷,无关人员此时都出去了,只剩下林江。
“他从宰龙大营回去了吗?”慕霆炀蓦然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压抑。
林江亦是眉头紧锁,暗哑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紧绷,“已经回去了...”
“沈天顺那边怎么样?”
“他将粮草劫走,我方的人正在抓紧时间找寻粮草,一旦...”
“我是问你,沈天顺有没有继续为难单钰?!”
慕霆炀的声音陡然提高,林江怔住了,半响,才道,“已经反复告诉许义了,必须要和单钰取得同盟,有您给的帅印和大剑,沈天顺要杀要剐,也不是那么容易得逞的事。”
林江看着阴沉不语的慕霆炀,不知道刚才的话听进去了几分,又焦急道,“如今粮草的事太急迫了,沈天顺已经狗急跳墙,如果没有我们没有办法拿出粮草,将士们只能...”
粮草的问题,既是最容易出现的问题,也是极为严重的问题,林江想不明白,这个时候,慕霆炀脑子里还在想什么。
他身体上还带着伤,却依然固执如我隐瞒了所有人,不顾劝阻地跑到伏牛来,现在只怕伤势会进一步恶化,到时候该怎么办,他真的很想问一句,单钰走了,他是不是就要跟着疯了。
良久,慕霆炀似是找回了理智似得,声音平静得不再带着阴沉,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足够血淋淋。
“粮草要是没了,就把邓言知杀了,对外宣称,他私吞了粮草。”
林江深深地看着慕霆炀,艰难道,“一定要这么赶吗?如今是最冷的冬天,虽然伏牛也会遇到同样的困难,但形势对我军更为不利,何不等到明年开春...”
“我等不了!”慕霆炀怒道,“他不在我的身边,我等不了!”
“普天之下,他哪里不能去?!”
这句话似乎一下把慕霆炀给激着了,他圆目双瞪,一拍桌子腾地站起,“他哪里不能去?!”
林江看着他这个样子,一下就后悔了。诚然,慕霆炀亲自来指挥作战,用兵如神的他固然带来了胜利,可是也把晟军推向了极致的疯狂边缘。
慕霆炀用最残酷的方式,激发出了晟军最残忍的一面,好像带出来的不是一群士兵,而是一群杀戮的野兽。
就比如要杀邓言知一样,虽然此人死不足惜,但是他完全可以将其就地正法,而不是为了激发将士们的血性,把他完全利用干净。
慕霆炀缓缓地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光线的照射,笼罩出一片阴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江。
“普天之下,他哪里都能去的话,我就拿下普天。至少这样,他还在我的掌控之中。”
林江早就揣度出了慕霆炀问鼎之心,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慕霆炀居然会对单钰在意如此,他忍不住想,如果是单钰阻止他夺权的话,慕霆炀是否也会答应?
他深深地埋着头,重重应下之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慕霆炀身体虚软地缓缓坐在位子上,许是因为方才的发怒,身上的伤口似是又裂开了,浸透了雪白的绷带,带来一阵不眠不休、不依不饶的钝痛。
但身体上传来的痛楚似是减轻了心里上的痛苦,时至今日,慕霆炀只要一想起那天晚上,走得决绝而利落的单钰,心里忍不住就一阵绞痛。
这人就是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吗?就在他费劲所有心机,倾尽所有去保护他的时候,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说走就走了,当时明知道那酒里下了药,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一口干的呢?
慕霆炀重重地捏着绷带,血液顺着皮肤缓缓流下,带来浓浓的血腥味,砍伤他的那些人早已问斩,但这伤口似乎是由单钰亲自带来似的,怎么都好不了。
他有些嘲弄地想,他把单钰关了那么多天无法反恐,那天晚上单钰是亲眼看见他被砍伤的,不知道当时他的心里是不是会好受一点,痛快一点呢?
温乐佳将幕帘掀开的时候,正看见慕霆炀这般要死不活的痛苦样子,他自己也是颇为烦恼和后悔,他甚至怀疑给李轩宁药,和最开始给慕霆炀药是不是对的。
但是,他实在不忍心看到挚友如此痛苦的样子。他紧了紧身上的药盒,朝慕霆炀道,“该上药了。”
慕霆炀似是没有听到似得,纹丝未动,温乐佳也早已见惯不怪,他熟练地解开慕霆炀上衣,看到被浸红的纱布,忍不住骂道,“你疯了吗你,你是不是又动怒了?!”
慕霆炀充耳不闻,温乐佳气的想甩手走人,但理智却深深将他拉住,嘴里忍不住叨念,“我早就告诉你,你伤势未愈,就不要劳神劳命地带兵作战,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是吗?”
慕霆炀沉默以对,温乐佳也懒得费那个口舌,反正这些话他都已经说了无数遍了。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心心念念地跑到战场上来,结果给这人医治的时间,远超了其他将士。
正当他全神贯注地给慕霆炀换绷带的时候,却听慕霆炀再次道,“再给我一颗药吧。”
听起来似是入了迷似得,温乐佳咬牙切齿道,“你想都别想。”同样的错误,他不可能再犯第二次了。
慕霆炀凝视虚空许久,才喃喃道,“我不是给他吃,我自己吃。”
是不是忘记了这个人,他就可以不用这么痛苦?当时给单钰吃下药了之后,他会不会就要好过一点?
温乐佳盯着他看了许久,艰难咬牙道,“不行!”
慕霆炀脸上居然出现了失落。
温乐佳此生绝对想不到,慕霆炀脸上居然会出现如此愚蠢的表情,但他现在也没有什么心情嘲讽他,他愣了半响,最后加了一句,“至少,现在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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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楚骁泽可能通敌之后,沈天顺私下又让人去仔细探查,得到的情报与他想向的差距不大。
倒不是说真的就查出了如山铁证,而是单钰在他心里种下了楚骁泽叛变的种子之后,不论楚骁泽做什么都会给他这样的感觉。
得知消息以后,这几天更是愈发嚣张,明里暗里向许义和单钰的下级表示,他们的头儿都已经听他的话,他们最好是乖乖地听从他的指示,否则便是吃不了兜着走。
袁瑞被单钰撵出的事情在军中传得沸沸扬扬,军营里甚至人心惶惶,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办,有些投机之辈趁着此时,赶紧向沈天顺示好,以后在沈天顺得道之时,他们也可以跟着升天。
这无疑是极大地讨了沈天顺的欢心,在军营里呼风唤雨的权力给了他极大地快感,整个人如沐春风,走路都是带着一股劲儿。
这天,单钰正在军营里批阅要传递的文稿,许义进来的时候,单钰正在闲适地自己磨墨,他不满地皱眉,“那沈公公竟然连一个侍从都没有给你留吗?”
单钰笑了笑,“不仅没留侍从,连事情都少了许多。”拜沈天顺所赐,有些重要的文稿被他截取直接批阅,落在单钰手里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
许义冷冷笑道,“书都没读几天的阉狗,居然还要批阅军中文稿,看得懂吗他?”
单钰也不恼不火,笑眯眯地给许义斟茶,沈天顺自取灭亡,他难道还拦着不成?
“粮草的大致方向,目前已经明确了。”许义将热茶一口牛饮,眼睛亮晶晶的,“粮草就在当地,只是现在还没查到隐藏的位置,不过也都是时间问题了。”
“伏牛前线也是时间问题。”单钰不免有些担忧,“郡王...他们粮草够吗?”
“此事林江副将也给我通了消息,要求我找到粮草之后,不要声张。”面对单钰不解的目光,许义解释道,“前线为了尽快拿下伏牛,已经...做好了准备,粮草如果没有按时送到,就要杀了邓言知,以泄众怒。”
“为何要杀他?”单钰更加不解了。
“副将没说。”许义无意识地摸了摸手腕,眼眸深深,“或许...是郡王为了逼出将士们的血性,毕竟...郡王此次风格与以往太不相同了,巴不得以最快的速度拿下伏牛氏。”
单钰听得冷汗连连,慕霆炀这是疯了吗?这是他能够说结束就结束的吗?一阵莫名的恐惧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他握了握拳头,脸上尽量保持正常的表情。
许义没有注意到单钰的异常,又继续道,“还有一个重要的消息。”
单钰眉心一抬,投以询问的目光。
许义凑近了他小声道,“据说,沈天顺要准备撰写密报了。”
第九十七章
督军的密报要传到朝廷,单钰就知道时机已然成熟。
许义继续说道,“沈阉还真是会干这种贼喊捉贼的蠢事?自己在粮草上懂了手脚,到头来还要把这些污水泼在其他人的头上,达到他们坑害忠良的目的,真是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单钰点点头,沉吟了半响,坚定道,“所以这次一定要把他们彻底打倒,永不翻身。”
许义挺直了胸膛,“我今日前来就是想同你说这件事,现在粮草有了方向,我得亲自去找出来才安心,大营这边目前没有外患之忧,其他人我实在不放心,我打算先暂时交给你处理。”
单钰了然,“参将放心,我知道了。”
许义重重地拍了拍单钰的肩膀,留下一句“保重”。
单钰沉吟半响,忽然想到什么,走出了营帐,径直去了大营的牢房。
说是牢房,其实也是由军帐搭建起来的,守着军账的小卒知道单钰,简单作了登记以后便放行了,帐内阴冷黑暗,只有一盏煤灯幽幽亮着,隐约看到刑具一应俱全。
单钰的眼神暗了暗,许义为人坦荡,多半都是在前线带兵,未曾处理奸佞之事,想必这些东西,都是沈天顺自己那里带来的。
营帐里最黑暗之处,有个人蜷缩着,听到单钰的脚步,略微动了动,见到来人,满脸轻蔑不屑,狠狠地“呸”了一声,“阉党的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