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慎之挑眉,按照淳于越的说法,岂不是把魏豹和田荣放虎归山?陈慎之心里跟明镜儿一般,他知道嬴政将这件事情交给李斯,是因着李斯可以揣度嬴政的心思,而淳于越只会按章办事。
李斯立刻否定:“淳于博士的此等说法,岂不是放虎归山?难道博士忘了当年的周天子,是如何亡了的么?!”
西周开创之时,周天子也曾不可一世,但正因为周天子分封诸侯,各地诸侯都有自己的兵马和管理权,才致使春秋战国的诞生,各地诸侯崛起,不服管教,架空天子,甚至自封为天子,而当时的周天子一辈不如一辈,根本无法与这些诸侯叫板,诸侯们自立为王,周天子还要屈尊下跪的送上祝福,可谓是耻辱至极。
淳于越却不这般以为:“周室腐败,不在分封,老祖宗留下来的基业,便是分封诸侯,如此一来,诸侯在各地休养,一旦朝廷有难,才能四面八方的支援。李相,这是祖宗千年传承下来的制度,若没有道理根据,又如何会绵延这么多年?祖宗的规制,不是你李斯想破就能破的!”
嬴政的脸色已然难看,试想想看,今天大好的日子,淳于越和李斯当殿互撕,谁也不给谁面子,最后没面子的还不是嬴政么?
说到底,其实这并非是李斯与淳于越的争斗,还是法家与儒家的争斗,思想不同,考虑的方面不同,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谁都觉得自己是正义的一方。
陈慎之眼看着嬴政的脸色黑的像自己那口炒菜锅,突然“噌!”站起身来。
他坐在最末尾,站起来也没什么人关注,于是陈慎之使劲摇手,朗声大喊着:“陛下!陛下!”
唰——
这下子好了,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聚拢过去,紧紧盯着陈慎之。
陈慎之受到万众瞩目,全然没有一点怯场,毕竟他不知怯场是什么样的感受,慢条斯理的走上前去,将李斯与淳于越隔开,没让他们继续开撕,岔开话题,笑眯眯的道:“陛下,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日前扈行之时,慎之救驾有功,陛下允诺了慎之一些奖赏。”
淳于越登时用嫌恶的眼神看向陈慎之,似乎觉得他过于市侩,而李斯则是很快发现了嬴政脸色不对,立刻收敛起来,回到席位上坐下来。
陈慎之继续说:“陛下应允慎之,回到咸阳之后,便封慎之为主膳中大夫。”
嬴政自然记得,毕竟陈慎之三天两头的提醒他,他想要忘记都不能,今儿个特意让陈慎之赴宴,为的就是当众封陈慎之为主膳中大夫。
嬴政何其敏锐,自然知道陈慎之的“良苦用心”,陈慎之这般站出来主动邀功,必然会有许多人看他不起,再加上只是一个膳夫厨子,更是被人看不起,恐怕还会引人诟病口舌。
饶是如此,陈慎之还是站了出来,主动岔开话题,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嬴政心底里多少有点小小的感动。其实嬴政也知道,陈慎之此人,最是冷心,因着他毫无感情,应该并不是为朕着想,只是不想让这场儒法大战,蔓延到他的身上罢了。
嬴政浑似忘了淳于越与李斯的事情,笑道:“是了,朕险些忘了,是有这么回事儿。”
“田慎之,”嬴政郑重的道:“上前听封。”
“慎之听召!”陈慎之跪在地上,恭敬作礼。
嬴政笑的那叫一个“温柔宠溺”:“田慎之护驾有功,朕今日便亲封你为主膳中大夫,以后在宫中供职,行走自如。”
主膳中大夫没什么,宫中供职也没什么,但行走自如就……
群臣一听,一个主膳中大夫,竟有如此特权?
其实嬴政心里的算盘响亮的紧,让陈慎之行走自如,便是让朕行走自如,也是便宜行事。
陈慎之谢恩:“谢陛下!”
“别忙着谢朕。”嬴政幽幽一笑。
陈慎之总觉得,嬴政这般笑容,俊美的确俊美,贵气的确贵气,倘或自己是女子,便算是没有感情,恐怕都要被嬴政迷住了,然……
这笑容未免也太不怀好意了。
果不其然,便听嬴政还有后话:“三弟乖巧聪敏,只是做主膳中大夫,未免太过大材小用了,奈何三弟素来喜爱理膳,朕也不好驳了你的面子,不如这般,除了主膳中大夫,朕再临时安排三弟一个活计。”
陈慎之心想,不想要这个活计行不行?但众目睽睽之下,陈慎之只好道:“陛下恩典,慎之诚惶诚恐。”
“三弟太过客套了,”嬴政的笑容扩大,幽幽的道:“朝廷臣工,一年的考核纠察之时已到,往日里都是左右相代朕考核纠察,今年……朕便令你,协助考核。”
考核纠察官员?
陈慎之读过很多史书,他知道考核纠察,很多朝代都有这个传统,其实就像是考试,一年一度,每年都要经过这么一遭,朝廷臣工们便像是退了一层皮似的。
这考核纠察的内容也各有不同,例如大司农会将这一年的农业和赋税总账重新盘算一遍,交由左右相审核,若其中出现差错,大司农和司农署一干人等,吃不了兜着走。
再比如,大司理负责判案断冤,平日里都是他们纠察旁人不轨,到了考核之时,便要将这整整一年的案宗,全部上交,交由左右相来纠察审核,一旦查出冤假错案,司理署也是要被撸掉人的。
每年这个时候,便是朝廷大换血之时。
负责纠察考核的臣子,手里拿的是陛下亲授的令箭,权威之大难以想象,绝对是个油水充盈的美差。
但也有弊端,毕竟朝廷偌大,真的查出什么,盘根错节的,很容易拽出一个线头,拽散一件衣裳,到时候牵扯到了谁家的利益,谁家的党派,谁家的集团,很容易被记恨上,往后里都是要还的。
陈慎之一阵沉默:“……”陛下你这是顽我呢?
第109章 清清白白
陈慎之刚想要拒绝, 嬴政似乎算准了他会如此,已经抢在他前面道:“想必……三弟不会抗旨不尊,令朕失望罢?”
陈慎之:“……”
嬴政把陈慎之前后两头的活路都堵死了,明摆着是告诉陈慎之, 不协助纠察, 便是抗旨不尊, 那是要杀头诛九族的。
陈慎之看了一眼笑的温柔款款的嬴政, 只好道:“谢陛下, 慎之定当竭尽全力, 肝脑涂地。”
“好得很,”嬴政笑道:“开宴罢。”
淳于越与李斯不和的事情,仿佛是开胃小菜,很快就被陈慎之协助负责考核官员的事情压住了风头, 果然是好计策。
宴席一开,很多人纷纷朝着陈慎之而来,敬酒的、恭维的比比皆是, 自然,也有不服气的、不甘心的,甚至不屑的, 但是谁也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偷偷在肚子里咽气。
小胡亥走过来, 两只小肉手举着耳杯, 道:“慎之锅锅!”
小胡亥也跑过来敬酒,笑得一脸甜蜜与无邪:“慎之锅锅好腻害!君父肯定没有选错人哒!”
陈慎之笑了笑,这胡亥小小年纪, 果然已然是知道巴结人的了, 旁人家的孩子, 这般小的年纪,合该天真烂漫才是,而小胡亥心里算盘打得响亮。
小胡亥唤的亲密,又道:“慎之锅锅,你有所不知,其实去年大兄也尝负责协助左右相考核官员,所以慎之锅锅你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去问问大兄!”
公子扶苏年纪比胡亥大了很多,早就过了入朝廷的年岁,这些年的确帮助嬴政打理过许多事情,嬴政也有意无意的培养长子,因而去年将这件重要的事情交给了公子扶苏去做。
公子扶苏就在胡亥身边,听到他们说话,谦和的道:“扶苏虽帮不上什么忙,但中大夫若是有事,尽管开口便是了。”
陈慎之拱手道:“谢过两位公子。”
小胡亥甜甜的道:“我一见到慎之锅锅,便觉得十足投缘!慎之锅锅,你要常来找我顽哦!说定了哦!”
眼看着天色慢慢昏暗下来,太阳便要落山,嬴政站起身来道:“朕略感疲乏,诸位幸饮,朕便回去歇息了。”
“恭送陛下——”
嬴政哪里是感觉疲乏,分明是因着太阳下山,马上就要和陈慎之对换,所以不想让陈慎之在如此隆重的燕饮上给自己出丑,干脆先行离开。
嬴政一离开,群臣们也放开了一些,各自幸酒,便好比公司团建,领导在跟前,同事们自然不好放开来喝,总要兜着点,领导这么一走,大家伙儿还不放松放松?
陈慎之嘴里没滋味儿,也吃不出什么好坏,干脆悄然离开,往路寝宫的太室而去。
陈慎之踏入太室之时,脑中一片眩晕,熟悉的感觉瞬间涌上,那是与嬴政对换的感觉,绝对不会有假。
他再次睁开眼目,果然已经不在太室的外间,而是坐在太室内间的席子上。
陈慎之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黑色的朝袍,头上还戴着冕旒,这冕旒真的不是一般人能戴的,少说也有几斤重,压得陈慎之脖子疼。
踏踏踏……
是脚步声,有人走了进来,可不是与陈慎之对换完毕的嬴政么?
陈慎之见到嬴政,立刻站起身来,道:“陛下,您封我膳夫中大夫便算了,怎么还要协助考核官员?”
嬴政慢条斯理的坐下来,他现在的容貌云淡风轻,自带一股清冷的姿仪,端起耳杯来轻轻呷了一口:“怎么,不惊喜?”
陈慎之:“……”便是太惊喜了,因此只剩下惊了。
陈慎之道:“这普天之下,便算是开天辟地以来,都没有膳夫考核朝廷官员的。”
“谁说无有?”嬴政引经据典,果然学富五车,慢悠悠的道:“古有伊尹,齐有易牙,哪个不是从膳夫起家?官拜国相的?他们必然都尝考核过官员。”
陈慎之头一次感觉头疼,额角钝疼,忍不住抬手按住额角,道:“陛下你这是糊弄慎之读书少?伊尹与易牙也不是当膳夫的时候考核官员,还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嬴政幽幽一笑:“三思是可以三思的,四思五思也未尝不可,但朕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是绝不能收回成命的。”
陈慎之:“……”
陈慎之目光一转,指着布在太室的长案,那上面摆着各种美味吃食,有炙烤的肉食,也有甜口的点心,都是寺人准备的,唯恐陛下在燕饮上没有吃饱,特意安排在路寝宫中,旁边还放着一碗温热的醒酒汤。
陈慎之指着这些吃食道:“陛下若是不收回成命,慎之今日便把这些都是食了。”
“你敢!”嬴政道。
陈慎之也没说话,撸起自己的袖袍,将黑色的朝袍挽上去,露出嬴政肌肉流畅的手臂,随即一手一个,抓起桌上的烤物便往嘴里塞,两腮塞得圆滚滚的,仿佛一只小仓鼠。
“你!”嬴政立刻站起来:“你再吃?”
陈慎之使劲点头:“在吃呢在吃呢,陛下别催。”
嬴政:“……”
陈慎之也是当真饿了,他在宴席上有的看没得吃,吃起来也没滋味儿,这会子换了身子,自然要过瘾了,拼命往嘴里塞,又抓起一块糕点,食的满脸都是渣子。
嬴政岂能看着他如此糟蹋自己的身子?他方才在燕饮上食了一些,刚刚好八分饱,如今再吃怕是要撑着,明日又要积食。
嬴政大步走过去,去抢陈慎之手中的烤物:“你给朕放下!”
陈慎之笑着道:“陛下您可小声点,万一外面的寺人宫女听见了呢?”
嬴政这会子身材纤细,妥妥一个文弱书生,陈慎之一伸手,他便够不到了,陈慎之伸着手,昂着头,吃相犹如难民一般。
嬴政眼皮直跳,忍不住蹦了两下,这一蹦之下,突然觉得自己都被陈慎之带到沟里去了,蹦蹦跳跳的成何体统?
陈慎之见他蹦起来,差点被嬴政抢走了吃食,一个旋身,动作利索直接上了榻。
嬴政瞪着眼睛,指着他道:“你竟穿着鞋上榻,给朕下来!”
陈慎之知道嬴政有一些洁癖,道:“陛下,您不如收回成命,慎之一介膳夫,实在难当重任,选谁不好呢?”
嬴政道:“便是因着选你最好。”
这个朝廷盘根错节,如今儒家与法家争论不休,已然愈演愈烈,泰山封禅便是一个例子,一旦嬴政无法一碗水端平,后果不堪设想。倘或把这件事情就交给儒家的派系,法家必然被借机打压,倘或把这件事情交给法家的学派,儒家也会心生不满。
天下刚刚统一,嬴政这个时候不方便伸手,自然要找一个中立的人来解决这件事情,而放眼整个朝廷,的的确确只有陈慎之一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乃是真正的中立。
陈慎之又咬了一口鸡腿,作势还要把油手往嬴政的榻上蹭。
“且慢!”嬴政头皮发麻,阻止道:“也不是不能商量。”
陈慎之道:“陛下是否也觉得慎之不靠谱,不能胜任?”
“你的确不靠谱不着调,”嬴政颔首道:“现在想想,朕这个决定或许当真……”
他说到此处,原完全是为了松懈陈慎之的注意力,突然合身扑上,一把抓住陈慎之,将他从榻上拽下来。
陈慎之吃了一惊,没想到嬴政如此“阴险”,不只被拽了下来,还被按在了席子上,动弹不得。
嬴政冷笑一声:“三弟,你还是嫩了点儿,朕方才想了想,这个决定或许当真不错。”
陈慎之被压在席上,嬴政又要去夺他手里的炙鸡,陈慎之眼疾手快,一把将鸡腿塞进嘴里,只露出一断骨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