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好了,群臣的想法落空,争了半天,什么也不剩下,祭祀章程保密,秦皇不偏袒法学,也不偏袒儒学,真真儿是一碗水端平。
陈慎之随着群臣百官离开祭坛,来到外围等候,看着那些焦急,犹如热锅上蝼蚁般的卿大夫们,不由笑了笑,喃喃地道:“大兄可真是端水大师啊。”
秦皇亲自祭天,时间并不长,很快便见他从祭坛走了下来,群臣赶紧叩拜迎接。
祭天的过程终于结束,但封禅并未结束,除了祭天,还有祭地。
封禅两个字,本就是封和禅。封乃是在泰山祭天,而禅则是从泰山之阴下山,来到梁父山,行降禅之礼,如此一来,封禅大典才算是完毕。
如今祭天成功,群臣准备下山,今日是万不可能前往梁父山的,今日在泰山之阴扎营,明日一早开始启程,前往梁父山。
丞相王绾早就按照章程,在泰山之阴设立了皇帝规格的行辕,早早令人准备庆功宴饮。
群臣簇拥着嬴政下山,一路进入山阴的庆功大营,营地里有兵马戍卫,到了此间,便是万无一失了。
魏国的兵马,并着魏豹、魏詹全都被押送进了营地,与此同时进入营地的,还有章邯的部下与陈慎之。
刚一进入营地,似乎便有人忍不住了,一个卿大夫上前叩拜,咕咚双膝一曲,直接跪在地上,连续扣了两个头。
秦朝可不是清朝,并不流行磕头,尤其是连续磕两个头。
那卿大夫咚咚磕头,跪在地上不起来,陈慎之一看,要发难了,接下来又有好戏看了。
果不其然,卿大夫道:“陛下!陛下!请陛下罪裁廷尉李斯!廷尉李斯,阻拦祭祀,行刺陛下,万死难辞其咎!我大秦朝廷,怎能容下如此小人?!”
他这话一出,很多卿大夫纷纷跟上附议。李斯并非是老秦人,说白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年韩国怕被秦国并吞,派遣了大名鼎鼎的水利专家郑国前来“疲秦”,令秦国大费人力财力来修建水利,无心无力打仗,嬴政知晓实情之后大怒,下逐客令,李斯也在逐客令之中,被遣离秦国。
可见倘或不是老秦人,在秦为官到底还是艰难一步的。
李斯出身贫寒,且不是老秦人,从小吏一路混迹到万人之上的廷尉,把无数的老秦人踩在脚下,到底是多招恨,只有老秦人才知晓。
如今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狠狠的捏咕李斯这个“外族”,这些卿大夫怎能白白错失良机呢?
李斯垂首没有说话,双膝一曲,跪倒在地上,似乎无有任何怨言,等待着嬴政的罪裁。
陈慎之看热闹一般站在外围,以前还是在史书上看到这纷杂烦乱的历史,眼下是亲眼所见,可谓是图文并茂,比书本还有意思得多,陈慎之虽是天生“恬淡”的性子,却又怎么会错过如此好戏呢?
不停的有卿大夫出来附议,已然从罪裁李斯,变成大辟、车裂。
车裂的意思很简单,大辟其实就是斩首,看来这些卿大夫们,想要趁机铲除李斯,一劳永逸。
不知是哪个卿大夫,悄无声息的碰了碰王绾的袖袍,低声道:“相邦!您也说句话啊,李斯乃是法派,如今趁机铲除李斯,对咱们百利无害,何不将计就计呢!”
王绾垂着头,双手藏在宽大的袖袍之下,仿佛没听到一般,充耳不闻,但官帽两边垂下的玉充耳轻轻晃动着,轻轻敲击着王绾的面颊,证实着他其实听到了,此时的王绾内心也是激荡不能平息。
玉充耳乃是当时官帽两侧垂下来的装饰,其实便是字面意思,玉质的,用来堵住耳朵的耳塞。一方面是装饰官帽用的饰品,另外一方面也十足实用,官员在休息之时,可以用充耳堵住耳朵,以免被打扰,再者上朝之时,充耳自然下垂,垂在面颊两侧,若是左顾右盼,玉充耳便会毫不留情的拍打面颊,坐在上手的统治者自然一目了然。
王绾面色平静,其实内心煎熬,李斯做了他一辈子不敢做之事,倘或此时落井下石,的确有利可图,但如今大秦还不稳定,若是李斯完了,当真有人可以弥补廷尉这个空缺么?
王绾若是把李斯拽下马来,当真拽下来的只是李斯一个人么?而不是给纷乱的朝廷,雪上加霜吗?
还有……朝廷之人皆不知,李斯与王绾表面看起来,一法一儒,一起于平民,一起于公卿,建树总是相左,其实内地里,李斯还是王绾举荐入朝廷的,李斯与王绾也是多年的友人,曾经无话不谈。
王绾纠结不已,并不说话,仿佛入定一般。
便在此时,有人大步上前,拱手跪拜,道:“廷尉不尊礼法,不尊陛下,虽是事出有因,但若不纠劾,不能服众,于我大秦朝廷礼法于何地?还请陛下三思!”
来人看衣着,亦是上卿大夫,一开口,无数臣子争相应和,可见此人在朝廷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陈慎之好奇的看向来者,他虽读了许多史书,但史书上也没有画像,并不识得此人。
其他的臣子应和道:“御史大夫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
原是御史大夫。
陈慎之心中了然,瞬间明白了过来。御史大夫也是上卿大夫,地位崇高,加之御史大夫乃本就是弹劾、纠察、管理百官的官员,所以此时御史大夫站出来恳请陛下纠察李斯,一点子过错都没有,反而是本职。
站在陈慎之眼前的御史大夫,便是大秦第一任御史大夫,曾经与李斯、王绾一起商定嬴政的名号,可谓是秦朝的肱骨之臣,顶梁之柱,名唤冯劫。
冯劫站出来弹劾李斯,更多的臣子们仿佛看到了风向,全都站出来附议,纷纷弹劾李斯,一时间李斯变成了众矢之的。
嬴政气定神闲,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王绾,道:“王卿如何看法?”
唰!
众人立刻把目光转向王绾。
所有人的表情不尽一样,与李斯同派的臣子一看,陛下竟然问王绾的意思?丞相王绾与廷尉李斯不合,这是朝廷上尽人皆知的事情,如今陛下询问王绾的意思,难道是要置李斯于死地,那以李斯为核心的派系,从今日起,岂不是要土崩瓦解,不复存在了?
有人担忧,也有人欢心,反对李斯的派系看到陛下的举动,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瞬间把心窍放回了肚子里,王绾与李斯对立,如今是除掉李斯的大好机会,王绾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顺水推舟,拔出李斯这盘根错节的祸根。
王绾听到嬴政点名,藏在袖袍中的双手攥拳,随即终于下定决心,拱手道:“回陛下,臣只有拙见,还请陛下姑且听之。”
嬴政微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王绾继续道:“廷尉阻止祭祀,扰乱纲常,罪大恶极,按律当诛!”
简直是情理之中,该担心的人更加担心,该安心的人更加安心,哪知道王绾下一刻话锋一转,道:“然……廷尉所言,字字肺腑,若不是为了我大秦江山,廷尉亦不会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廷尉此举为陛下,为大秦朝廷,不惜自己的名誉,不惜自己的性命,又实乃令人敬佩之举,因而臣以为,廷尉功过相抵,无需罪裁。”
“丞相!”
“相邦,您怎么……”
一时间群臣沸腾起来,全都没想到王绾竟然会给李斯这个死敌求情。
大营之中,唯独三个人没有惊讶,其一便是李斯本人,他似乎早就知道王绾会给自己求情,因此气定神闲。
这其二便是秦皇嬴政,嬴政唇角化开一丝笑容,他好像在试探什么,试探李斯,也是试探王绾,试探群臣百官,而王绾的回答令嬴政满意,王绾并将没有因为立场不同,便趁机对政敌痛下黑手,这样的丞相,是令嬴政满意的。
而这第三个气定神闲之人,便是陈慎之了。
陈慎之看着这个场面,心中想着,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现场围观比书本还有意思。
嬴政的目光一扫,准确无误的抓住了看热闹的陈慎之,突然开口道:“三弟以为呢?”
三弟?谁是三弟?
群臣立刻向四周看去,纷纷寻找,经过片刻之后,“唰!”陈慎之好像箭靶子,目光仿佛锐利的箭镞,哆哆哆全都扎在他的身上,几乎要将他扎出筛子眼儿。
陈慎之乃是齐国的亡国公子,同时又是嬴政的三弟,这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足足令群臣们脑补上了几百,不,几千本简牍,其中狗血婉转,三天三夜也脑补不完。
在朝廷中摸爬滚打的臣子们,又多是善于心机,喜欢钻研琢磨之人,什么事儿都要想个两三回,思维发散个四五回,嬴政简简单单一句“三弟”,可把他们的好奇心勾了起来,挠心抓肥的,不得安宁。
陈慎之本在看戏,哪知道瞬间成为“众矢之的”,他心中总觉得,嬴政是故意的,故意不让自己个儿降低存在感,方才在封天的祭祀上便是,如今又是。
嬴政复又问道:“三弟,你以为此事如何?廷尉是该罚,还是不该罚?”
陈慎之抬起手来,不着痕迹的揉了揉额角,虽他没有五感,此时感觉不到头疼,然陈慎之突然有一点点明白了嬴政日常头疼的感受,此时真真儿是“身临其境”。
陈慎之面容上莞尔一笑,八风不动,不卑不亢的拱手道:“慎之一介闲人,不懂什么国家大事儿,如何能有拙见呢?”
“三弟谦虚了。”嬴政笑眯眯的道,那表情看起来还有一丝丝的“宠溺”与不同寻常,可把群臣们吓坏了,不知陛下到底何意,不知齐国公子到底何方神圣!
嬴政问过王绾的意见,又问过陈慎之的意见,终于收回了目光,垂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李斯。
其实嬴政并非想要问王绾的意见,也并非想要问陈慎之的意见,因着嬴政心中早有了章程,就算别人的意见与自己不同,嬴政也不是会为了旁人,改变自己之辈。
嬴政幽幽地道:“李斯,你蓄意刺杀,扰乱封禅,可谓是罪大恶极。”
他这话一出,许多臣子纷纷欢心,抑制着飞翘起来的眉角与嘴角,应和道:“罪大恶极!”
“是,罪大恶极!”
“陛下所言甚是,陛下英明!”
嬴政又道:“你可有话说?”
李斯缓缓叩首,拜在地上,道:“罪仆白死难辞其咎,无话可说。然,为陛下,为大秦基业,便算是重来一次,罪仆仍会为之。”
“好一个李斯!”嬴政还未开口,一些臣子已然开口声讨:“死到临头,你还嘴硬!”
嬴政听了李斯的话,反而发出了一声轻笑,并非哂笑,而是愉悦的笑声。
章邯站在外围,左右谁也不识得,都是陌生人,有一些子格格不入,便小声与陈慎之道:“三弟,依你看,陛下是要治罪李斯了?”
陈慎之低声道:“治罪肯定是要治罪,但要看到底如何治罪了。是活罪,还是死罪,亦或者……生不如死的罪。”
章邯虽是个聪明人,但他并未听懂陈慎之所言。
陈慎之则是四平八稳,一点儿也不着急,因着他是看过史书的人,这李斯可是要做大秦丞相之人,如何会在廷尉职位上便被拉下马来?是万万不能的。
便听嬴政幽幽地道:“李斯之罪,百死难辞,既然是死都无法弥补的,朕赐你死罪,岂不是便宜了你?朕必叫你生不如死。”
他说着,顿了顿,轻笑道:“我大秦立国,右相之位尚且空缺,既然如此,便让你李斯,补上空缺,从今往后为我大秦肝脑涂地,百死不渝,李斯,你可愿意?”
“什么!?”
“右……右相!?”
“丞相之位?”
“这哪里是责罚?”
群臣震惊,窃窃私语险些沸腾起来,廷尉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位了,嬴政现在让李斯做右丞相,仅次于丞相王绾,这哪里是责罚,分明是真真切切的升官!
李斯猛地抬起头来,震惊的看向嬴政,随即哐哐使劲叩了两个头,震声道:“罪仆……领罪!谢陛下!罪仆必然诚惶诚恐,为陛下,为我大秦江山,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李斯没有受罚,反而摇身一变,成为了右丞相,这让吃了定心丸的群臣们差点噎死,一个个面如死灰,今日可算是彻底得罪了廷尉,不,彻底得罪了新官上任的右丞相!
嬴政淡淡的道:“行了,今日之事,从今往后,不得有人再议论,若是朕再听得一星半点子的舆论,不管是谁,定不轻饶。”
“敬诺,陛下!”群臣赶紧拱手应声。
嬴政又道:“一会子还有庆功宴饮,各位卿大夫亦辛苦了,各自休整罢。”
“敬诺,陛下。”
嬴政转身便往下榻的主营帐而去,走了两步,突然顿住了脚步,回首笑道:“二弟三弟,也要来一同参加宴饮。”
章邯和陈慎之突然被点了名,拱手道:“敬诺。”
嬴政临走,还留下了一枚不小的“炸弹”,一时间陈慎之与章邯成为了众人焦点,陈慎之想要开溜都来不及。
封天成功,黄昏会有庆功宴饮,就在营地中举行,王绾负责燕饮,早早准备妥当,万无一失。
燕饮即将开始,王绾提早到场勘查一遍,确保绝无意外,这才放心一些,便在此时,跫音慢慢靠近,王绾并没有回头,而是道:“恭喜右相了。”
原是李斯。
李斯走过来,面容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毫不保留,笑道:“还有赖左相求情,否则哪里有晚辈的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