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被诉者对我等所举有疑义,我等必然会让他心服口服,无需大人对此有所顾虑。”叶共谦毫不犹豫的回道,语气也并不客气,“还是说大人并非不确认我等举证真假,而是不愿意开庭主持公义?”
京都府尹无言以对,不过他最初拖着等待守备这个最原始的目的,还是在他和叶共谦一言一语之间达到了。
“当兵的来了!”最边缘的贫民们第一时间看见了赶过来的守备军们,紧着声音大喊着。
这一声喊引起了聚集起来的贫民们一阵慌乱,不过很快就被留在民众中维持秩序的书生们大声安抚了下来:“大家冷静!记住!我们是来追寻公正和道义的,不是来闹事的!”
“我们所言所行所举都是正义的,都是正当的!”书生们大喊着,并且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缓缓来到了这队伍的最外侧,身姿笔挺地挡着这些慌乱的民众们,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快步向着他们而来的卫兵们。
毫无疑问,这是个守护的姿态。
这些羸弱的书生们,在护着他们。
这些日子里,书生们为他们奔走所做的事情这些民众们都看在眼里,本就累积起来不低的威望,被这些人所感激着,贫民们又怎么会让这些书生们挡在他们前面?
更何况这本就是他们贫民的事!!
于是这些书生才刚站定,立即就被这些慌乱的贫民们七八只手齐齐拽着,连反抗能力都没有就不知所措如同被母鸡护着的小鸡仔一样,眨眼间就死死地给塞到人群之中不给他们半分再出来的机会。
当时邵奕不过就是在那个破旧的小院里说几句话,流传开来后都能被一干贫民们尊为仙人,更何况这些为他们做这么多的书生们?这时候这些书生们想要站在他们面前挡住守卫们又怎么能够被允许?
或许他们曾经看到这些当兵的心中会有畏惧,但此刻面对着刀锋却不再浮现那样的情绪。
因为心中有怒、有愤、有不平!
“不闹事!”
“不动武!”
“不反抗!”
最外围的贫民们大声喊着。
这是他们这次行动之前,书生们一直和他们千叮咛万嘱咐交代的内容,他们全都记在了心里。
在面对着刀戈时这些贫民们一个接着一个面对着守卫们直接坐在了地上,双手握拳放在胸.前仅做防御的姿势,完全从行动上体现着自己话语的真实性。
“我们缴税!”
“我们纳粮!”
“我们服役!”
“我们只求个公道!”
“但问天地!这世间可有公道!!”
最先来到这里的守卫们看着眼前这个场景不知所措,缓缓在贫民们身前停住了步伐,一个个面面相觑着,面对着完全没有要和他们起冲突意思的贫民们,他们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他们本就是最底层的小兵,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富庶人家的孩子,自然是知道什么是苦难,什么是冤屈,甚至于他们自己身上也有很多不平的事。
守卫们相顾茫然着,最终齐齐转过头看向领导着他们的伍长。
伍长看着这场景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又看向了伯长。
伯长也没见过这样的事,望着眼前这完全没可能数得清人数的贫民们,再看看自己带过来的这区区几十号守卫心里一哽,立即下令道:“留在此地维持秩序,切莫起冲突,我去汇报都尉。”
得到伯长信令士兵们心头一松,目送伯长远去后很默契地开始装聋作哑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表示视而不见。
这个态度其实很鲜明了,原本满心悲壮想要以血问天的贫民们既惊喜也惊讶。
他们惊讶的地方是原来真的按照这些书生们所言去做,真的不会有事情。
就连这些过去看起来很可怕的官兵们,都会变得和善起来。
伯长回去禀告了都尉,都尉听到人数也觉得自己不能做主,继续往上报,一路直直报到了金吾将军处。
金吾将军听到这么多人聚集十分迅速集结起来城内能调动起来的所有士兵,飞速赶往京都府位置,千余士兵行动迅速的来到京都府把控着各个巷道口,然后他们就发现,这些他们要把控的这些巷道口也全都是人。
在京都府前那条大街上的贫民们,也只是他们所能看见的一小部分而已。
金吾将军面色凝重。
他所处的位置也能够清楚的听到不远处那些贫民的翻来覆去喊着那些话。
不闹事、不动武、不反抗。
若是真是这样就好了,如果这些贫民们被激起来,引发民变,以目前京都之中留有的守备军人数来说,完全没有可能镇压住这么多人,哪怕这些贫民们都是手无寸铁。
金吾将军骂了一声这些人真的会挑时间,这个时候偏生不赶巧,京城里大部分守卫军都被新皇给派出去了,只有剩下这么些人。
更何况……
看了看周围那些守卫士兵们同样跟着动摇了的神情。
军心不在,这个时候他若是下令去镇压,指不定就是哗变在即。
他作为金吾将军,自然是以拱卫皇城,维护新皇安全为最重要的,左右这些贫民们所求难为的不过是那些豪绅权贵们,和他和陛下又有何干系?
了解了现在情况后,金吾将军很快就做出了决策,飞速传令了下去,只要这些民众们真如他们所言不闹事不动武,那么他们就只维持秩序,至于鸣冤这种事情是京都府的事情,和他们没关系,不用管。
后头高喊着‘当兵的来了’的时候,前面的京都府尹和叶共谦都听到了,两人齐齐向着后头看去。
在叶共谦的安排里,他的那些同伴们应该此时已经站出来了。
安排在最外围的书生们身上都是有功名的,亮出身份来那些守卫们不会轻易动他们,之后只需要和那些士兵们对质职责问题,他们没有动武,没有损坏这里任何物品,他们按照规矩过来京都府递诉状,他们守卫无权干涉驱散即可。
只要维持住他们整个的队伍,即便是京都府尹想要拖时间,也会迫于整个压力答应下来,能够对京城守卫强制下令越过职责去镇压的只有皇帝一人。
叶共谦十分相信,以新皇现在凶名在外的情况,没有任何官员敢把这里发生的事情捅到新皇那边过去。
那些人怕失职,怕丢了乌纱,怕这一身荣华富贵具消散,而叶共谦这些书生们不怕,那些贫民们更不怕。
“府尹大人,请开庭。”叶共谦继续道。
京都府尹收回自己看向远处的目光,略有些复杂地看着叶共谦。
虽不知道眼前这人在应对京城守卫是如何安排的,但京都府尹并不觉得叶共谦会得偿所愿。他是经历过温王案件的,金吾将军雷厉风行的举止让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作为京都府尹会和他们讲道理,而对于行军的人来说,结果是对的,过程是可以不用讲道理的,胜利才是最重要的。
集聚这么多人,随时可能会发生民变威胁皇城安危,金吾将军只会关注到这个,并不会听谁喊什么‘不动武’。
“书生,又何苦于此,此事牵连甚广,得罪之多是你这后生所不能想象的,此事之后你要如何在京城自处?”京都府尹叹息道。
哪怕叶共谦如此顶撞他不给他面子,但在京都府尹心中还是欣赏的,他们一向是推崇这样不为强权折腰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在他心中认定此事将成定局后,忍不住开始惋惜。
“叶俭本就一介布衣,即便再京城无法自处,去往他处归园田居也无所不可。大丈夫在世应有所作为,此作为却未必是要为权为贵,也可是为心中无愧。”叶共谦回答地十分坦然。
“大人勿要继续拖延,此处离皇宫极近,大人觉得最先我等大喊接讼之音,陛下可会听到?”叶共谦很干脆地扯起了大皮,“请大人开庭!”
“开庭!”完全明白叶共谦意思的书生们跟着大喊起来。
京都府尹看着伴随这声大喊再次起舞的鸦雀们神色微变,但却坚持住依旧不答应开庭之事。
“若人人都按你等做法,朝廷威信何在?”京都府尹理了理自己身上官服,丝毫不畏惧地站着。
他在从京都府衙门出来的时候看到这眼前的场景,就已经知道自己未来免不了是被革职的下场,但他现在既然还是府尹,那就还代表着朝廷。
对京都府尹硬顶着也没有松口,叶共谦也是有些没想到的,认真沉思了阵,想着邵奕曾经对他说的话还有那些书信上面的内容,最终缓缓对着京都府尹问道:“为何有朝廷,朝廷存在莫非不是为了天下百姓安康?奸必惩罪必罚,我等所求不过与此。”
“若是朝廷威信是建立在无视众人冤屈之上,那这威信是否太过卑劣?”
“府尹大人,您拿的俸禄是百姓一颗颗种的,您身上的衣裳是百姓一缕一缕织的,冬日里的炭火也是百姓们弄出来的。”
“您这府尹现在说,‘朝廷威信何在?’”
“您心中,只有朝廷吗?”
京都府尹看着眼前这些年轻的书生们,再看向远处那些几乎衣不蔽体的贫民们,那一双双带着质询的目光,仿佛直直穿透了京都府尹的心脏。
“……”
京都府尹闭了闭眼,沉默了许久。
“大人。”站在京都府尹身后的衙役们也没憋住,轻声对着京都府尹唤道。
京都府尹缓缓回过头,对上这些衙役们期盼的目光。
面对眼前这样的场景,只要心中还有良知所在,没有谁不会为此所动容。
——但问这世间公道何在!
最终京都府尹缓缓举起了一只手,对着这些衙役下令道:“来人!”
“升堂!”
第22章
京都府尹最终升了个不一样的堂, 他把公堂直接给搬到了京都府大门口,直接对着外面的诸多民众开堂。这时候京都府尹已经得到了来自守卫那边给过来的消息。
他们京都的守卫仅做秩序维持工作。
京都府尹吐了口气, 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在叹息还是松了口气。
“第一案, 李大赵狗儿赖子头……状告京舟码头脚行……”京都府尹高坐在上,念着讼状上的话,“双方上堂来。”
诉讼者共计二十余人,各自带着自己的证物拽着还在脚行做工的伙计做证人, 押着脚行的管事走到了最前面。
“大人在上, 草民李大状告脚行管事扈干吞没工钱, 蓄意栽赃草民偷窃其财物, 草民抵死不认扈干指使伙计对我等进行暴力殴打、凌辱、恐吓,致草民手臂折断残废。我媳妇气不过去找他讨公道, 被他欺辱后, 丢到海里淹死。”
按照书生们教导的说词悲泣着说完,李大双手颤抖着送呈上了自己所有的证物以及部分证人签字画押的证词,“请、请上官查阅!”
“草民赵狗儿,状告脚行管事扈干逼死我哥哥及……”
被押送上去的管事浑身上下都在打抖,他待在脚行里平日里作威作福,占着自己的裙带关系从来就看哪个人不顺眼就狠狠欺负一顿,他在脚行里几十号人护着, 没有谁能奈何得了他。
谁能想到突然今天数不清的人直接围堵了他们脚行,二话不说冲进来不等他们做出反应就将整个码头控制住, 将他还有其他一些在码头上的管事和当家的全都给抓了起来。
那群人向着他扑过来凶神恶煞恨不得啖其血肉深深印刻在他心里,宛若恶鬼。
而被押到这京都府尹门口,被愤怒的贫民潮水般控制着, 听着这些人声嘶力竭呐喊出来那些愤怒的声音,更是让他整个人被一股看不见的潮水淹没, 就连呼吸都是那么的困难。
这个时候这位管事才忽然意识到,他一直以来都看不起的那些贫民脚夫们居然这么恐怖,聚在一起完全就是一只张牙舞爪择人而噬的怪物。
等到开堂时这位管事已经被吓得神志不清,上去就疯狂在说‘我有罪’‘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放过我吧’‘我赔钱,我有很多很多钱’这样的话语。
京都府尹看着这人的样子也没有再费不必要的口舌,将送到他手上的罪证逐一检查后,又询问了那些同样打着摆子被迫来做证人的伙计们。
在这人潮的威势下,没有人敢在这种情况下冒着被撕碎的危险去说谎,去维护奉承明显已经要完蛋的人。
最终,案件很清晰,罪证和证词都没有疑虑,京都府尹没有再浪费时间,当即宣判道:“京舟码头脚行管事扈干,历年来无恶不作,手中犯下命案共十二条,致人伤残三十余起,敲诈勒索银两千余……”京都府尹严肃着念着管事的罪行,最终做出判决,“根据大邵律法,应斩首示众!”
原本神志不太清醒的管事听到这个判决立时就是一个激灵,突然就激烈起来,对着京都府尹大声喊道:“大人冤枉啊,小的罪不至死啊,他们不就是要钱吗,我都有,我认罚!罚多少钱我都给!”
“要老婆孩子我这里也有,你们都拿去,我不想死,救我!”被衙役抓着要押送去大牢之中的管事声嘶力竭。
见堂上状告着他的那些贫民们都不为所动,一双双充满恨意的目光完全锁定了他,管事哀嚎着,将求救的声音转换到了府尹那边去,“府尹大人,我认识夏振大人,我认识陶研大人,我认识很多大人的,你不能杀我!”
没有人在乎这人最后的话语,京都府尹平静地拍下惊堂木:“都退下,下一案。”